“叔大,你说这裕王?”
回望裕王府的赫赫牌匾,高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浓浓的挫败感。
成为裕王侍讲已经多日,裕王待他也算是礼贤下士,然而每当他提出讲学之议,却屡屡遭拒,让他的一腔火热,也渐渐熄了下来。
原以为裕王府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如今看来,唯余苦涩。
“裕王的性子......”高拱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二人说话间,同登一辆马车。
裕王什么都好,可就是这不争不抢的性子......
天皇贵胄,裕王可以不争不抢,可自从打上了裕王的标签,便注定了他们只能往前走。
马车颠簸,摇摇晃晃,高拱长叹:“裕王本就不如景王得宠,身边亦无辅佐良才,这般下去,前途怕是愈发渺茫了......”
张居正闻言默然,良久才摇头道:“一身褴褛,亦有王者之像,三餐不济,亦非池中之物,身无分文,岂能断定日后无江山之望。”
“今日无名小卒,焉知明日不会名震四海?”
“更何况,裕王生来便是天皇贵胄,非是凡夫俗子,自有一番远大前程......”
高拱沉默良久,缓缓道:“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人中龙凤尚且举步维艰,我等鱼目,又岂能一生顺遂?”
“在这俗世洪流之中,能站住脚,已是千难万难。”
说着,看向张居正,感慨道:“想要出人头地,恐怕比登天还难!”
“哎,”张居正摆手,面色坚毅,“世间诸事,无非是‘事在人为’四字而已!只要是志同道合,哪怕它满路风霜,也总有艳阳高照的一天。”
“庄子有云,君子应有龙蛇之变,条件不足时,落地为蛇,俯身为蟒,与蝼蚁为伍,住泥泞之穴,食肮脏之物,以图安身。”
“条件足时,上天为龙,腾万里,能呼风唤雨,吞云吐雾,普降甘霖,尽显才华!”
“当蛇时,不因曾经为龙,而沉沦灰心,为龙时也不因曾经当蛇而自卑心虚。”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这世上,人人皆是凡夫俗子,又哪有什么真正的不争不抢?”
“叔大,你是说......”
高拱先是一怔,旋即目露精芒。
......
鄢府。
“老爷,严府又派人来催缴银子了。”
鄢懋卿刚下值回到府中,热茶尚且还没有喝上一杯,鄢夫人便绞着帕子,在他身侧提醒了一句。
“催催催,就知道催,当老夫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鄢懋卿不耐烦地把刚端起的茶杯重重甩在茶几上。
鄢夫人目露惶恐,良久才道:“可现在外面都在传,圣上有意启用李默,主持此次京察,若无严阁老庇护?”
“庇护?”
鄢懋卿嗤笑一声,“如今严阁老不理事,任由严世藩折腾,也不看看他捅出了多大的娄子!”
“他以为,老夫倒了,他就能全身而退?竟威胁到老夫身上来了!”
“那老爷,咱们要不要先收手,避避风头再说?”鄢夫人退一步道。
只是,她话音刚落,鄢懋卿便径直摆手道:“秋闱在即,天下士子苦求前途,正是敛财的大好时机,实在不容错过。”
言罢,拉着发妻的手,安抚道:“你心中所想,老夫知道,可正因为知道,更不能轻易收手。”
“老夫这一辈子,只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钱来得快时,更要往死里攒,别被眼前的容易蒙了眼,今天能赚,不代表明天还能。”
“风口会停,机会会走。”
“老夫现在拼命攒钱,为的是什么?那都是未来低谷时的底气,是人生随时可能变脸时的救命稻草。”
“旁人以为老夫只会赚钱,不会花钱,殊不知,花钱多简单呐,还用人教吗?”
“能在赚钱的时候狠心攒住,才是真正的本事!”
“人就该为赚不动的自己拼命攒钱。”
“所以,老夫不能收手,非但不能收手,还要往死里赚!”
鄢夫人闻言一颤,心生惶恐,就连下人来报赵姨娘探完亲回府的消息,也浑然不在意了。
鄢懋卿见她不说话,也觉得无趣,挥挥手便让两个老婆子把她送回了后院。
旋即,又命人把赵姨娘叫来。
当即,赵姨娘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娇声道了一句‘老爷’。
“家中可都安顿好了?”鄢懋卿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回老爷,俱都安顿好了。”
说着上前一步,“老爷大恩,妾身此生绝不敢忘!”
赵姨娘本名赵如意,三天前抬进鄢府,当了妾室。
鄢懋卿神色淡淡,对于所谓铭感五内之言,并不放在心上。
倒是这个赵姨娘的知情识趣,让他觉得有几分新鲜。
“你不觉得委屈?”鄢懋卿扫了她一眼,十四五岁,花一样的年纪,纵是他自诩龙精虎猛,到底是年岁上来了。
“不委屈。”
赵如意跪在地上,昂着脖子,倔强道:“如意不悔,如意甘之如饴,能伺候老爷,是妾身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她本是京城外清源村的一户贫户之女,家徒四壁,父亲早逝,母亲日夜操劳,弟弟正在蒙学。
她自幼洗衣做饭,缝补衣裳,十三岁那年,就已经一手撑起整个家。
只是,到底贫苦。
至今她还记得,自己进鄢府前,揣着竹筐,借遍了四邻,仍是借不来一两米。
破旧房子里,到处是漏雨积下的泥水。
母亲抬眼看她,眼神黯淡了几分,无声地把锅底的野菜汤倒出三碗,咬着牙说,“是时候给她寻门亲事了。”
赵如意怔住,可母亲却说,“只要能管你一口饭吃,就是好人家。”
媒婆很快登门,笑吟吟地给她介绍张木匠家的儿子,木匠家的儿子,虽穷了一些,但人实诚。
赵如意应约去了,那男人十七八岁,皮肤黝黑,身形壮硕,手足无措,看她时嗫嚅地问:“你会烧饭做菜嘛?”
赵如意没说话,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漫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