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大理寺官衙,杨宏斌官廨。
杨宏斌看着案上摊开的手绢,里头放着暗红干瘪的吃食,散发了淡淡腥膻气息。
多日来的探查和猜测,终于得到明确的印证,他脑中飞快整理思绪,将前因后果进行整合
周平说道:“大人,我们盯了段春江多日,他没露出丝毫破绽,没想到一碟吃食,倒让他露出马脚。
只是属下一事不明,属下盯了段春江多日。
不管是像貌举止,衣着作息,都与汉人一般无二,半点不像蒙古人。
他混在市井之中,和寻常汉家百姓,根本就毫无二致。
他还有口极流利的汉话,他如是长于大漠之人,怎么会说的如此地道。”
杨宏斌微一思索,说道:“此事也不算奇怪,当年太祖攻入大都,残元末帝被刺身亡。
残元皇族北逃出关,不少位高权重的汉臣,也跟残元皇族举家北逃。
这些人从此在漠北繁衍,听说他们都是汉血通婚,不太与残蒙各部联姻,家族传承汉学汉话。
想来段春江便出身这类门第,所以容貌言语举止,都与寻常汉人无异,也就不足为奇。
原本这些北逃汉人,都已湮没无踪,如今大周残蒙开战,这些人成了祸害,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周平说道:“大人,如今推断段春江是蒙古人,军囤泄密大案,他定脱不了干系,是否可以收网?”
杨宏斌摇头说道:“越是到这种关口,越不能打草惊蛇。
如今大军出征,城中消息流通,实在防不胜防。
抓他一个没用,只能抓了一窝,才能斩灭后患,所以还要暂且沉住气。
不过对段春江要加强监控,所有和他往来亲朋客商,全部要登录在案,严查细究,一个不许放过!
比如那个薛蟠,虽是个纨绔子弟,不像能成事之人,但这人交游太过广阔,来往都是神京勋贵子弟。
这些子弟之中,不少人都在军中任职,仔细想来颇为棘手。”
杨宏斌叹了口气,说道:“咱们既然盯上了他,里外都要多个心眼。”
周平听出上官话语踌躇,似乎隐含不明之意,还带着一丝莫名顾虑。
他突然心中一动,杨寺正和威远伯贾琮,两人相交莫逆,都中有不少人知道。
薛蟠论起血脉亲缘,可和贾琮沾亲带故,不然如何长年寓居贾家,杨寺正多少有些为难……
……
杨宏斌说道:“我们盯了段春江许多天,除了那碟吃食之外,他没露出丝毫破绽。
说明此人行事极其谨慎,我说过他若窃取军国要秘,可能不会直接出手。
多半通过他人旁敲侧击,这才得以成事。
段春江日常往来之人,除陈瑞昌之外,薛蟠是个无业子弟,不知官衙军机要秘。
其余和段春江往来的客商,我们也都翻查过底细,暂时没发现什么蹊跷。
倒是华容巷那个女人,总觉得背后藏着事情。
这个女人也是大同人,照你从府衙翻查文牍,她到神京的时候,比段春江不过晚了半月。
按眼下的翻查结果来看,段春江身边来往之人,就数这个女人最为可疑。
这两天你多去华容巷走动,看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明日一早我不在衙中,要去与人送行,翻查如有所获,巳时后到官廨商议……”
……
荣国府,荣禧堂。
玉钏在东耳房来回走动,穿靛蓝撒花缎面比甲,雪青方口立领袄子,淡青色绣花长裙。
腰肢袅娜,俏脸含晕,正收拾随身衣裙妆奁,整齐码放在衣箱里,又让婆子卷了贴身被褥。
此时小红走入房内,帮着玉钏收拾东西。
说道:“你这回可好了,搬去东府落脚,又剩我一个孤零鬼。”
玉钏笑道:“二老爷把我给了三爷,三爷马上出征,二姑娘让先搬过去,不过二老爷面上应景罢了。
这会子去三爷也不在家,和我在荣禧堂一样的。
你如今是荣禧堂管事丫鬟,不比我端茶送水的丫头强,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平儿姐姐说过,因三爷出征在外,那边日常事情清闲,来回走动都无妨的。
我得空就过来说话,让你少孤零着就是,宝二爷已搬出西府,日常进出不用忌讳,算不得什么事。”
……
这些日子玉钏暂居荣禧堂,都和小红共处一室,日常又跟着贾琮研磨练字,彼此之间已颇有情谊。
今早迎春出荣庆堂之时,路过荣禧堂想到玉钏,因贾琮年节常在西府,才让玉钏暂居荣禧堂伺候。
玉钏是二老爷给兄弟做贴身丫鬟,大宅门中长辈赏的丫头,多少有些与众不同,倒不好太过冷落。
如今琮弟马上就要出征,这会子出门时辰长短不知,让贴身丫头一直住荣禧堂,似乎也不太妥当。
于是便让秀橘去传话,让玉钏今日搬回东府,又让麝月给她安置住处。
小红笑道:“你这话我可记住了,凡是要好的两个,你和麝月都去了东府,日常可不许忘了我。
不过你说宝二爷搬去东院,但日常还常来走动,因这边还住在彩霞,身上还怀着胎呢。
虽说比以前清爽,但要推干净牵扯,等彩霞孩子落地,宝二爷真格儿成亲,才算真正了局。”
……
玉钏从小就服侍王夫人,对她性情举止最是清楚,可没小红想得清爽简单。
她隐约觉得彩霞在西府养胎,这事可不会太容易了局。
老太太都是隔代亲,又最喜欢高乐热闹,等彩霞孩子落地,说不得会留在身边,也是为未可知。
如果真是这样整事儿,二太太必定是很愿意的,借着这桩由头和西府牵扯。
寻常丫鬟因为眼界有限,可不像王熙凤这么精明,寻常绝想不到这层意思。
但玉钏本是灵巧丫头,又跟了王夫人多年,对她的性情无有不知,却能隐约猜出意思。
只是她心中能够想到,却不会和小红说道,毕竟涉及两房纠葛,她自然不会随便去说。
……
小红说道:“方才我出去办事,远看到二老爷进荣庆堂,脸色不太好看。
听路过的丫鬟说起,二太太和宝玉大早就过来,也不知又闹出什么玄虚。”
玉钏笑道:“姐姐不过瞎担心,只要二老爷在场,宝二爷便是老鼠见猫,绝对不敢闹事。
这些年我早见多了,一点都不新鲜了,保管太太平平,什么事情都没有。”
两人一边随口闲聊,手脚麻利收好东西,玉钏揣着小包裹,小红陪着她出去,两婆子抬衣箱跟身后。
等到她们出了荣禧堂,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过了园中一段岔路,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玉钏和小红回头看去,见后面来了不少人,打头便是二老爷贾政,只是脸色阴沉,似乎怒气未去。
两人心中有些稀罕,二老爷来西府怎怒气冲冲,等看到后头跟着王夫人和宝玉,都大致明白过来。
玉钏这些日子都窝在荣禧堂,贾琮来时便伺候茶水,或是闲时研磨练字,几乎都不去堂外走动。
初五后宝玉过来走动,玉钏一次都没碰面,见他依旧衣着红灿,腰身愈发丰润。
脸上那副愁苦抑郁,透着熟悉的悲愤之意,只左脸颊红肿一片,上头手掌印清晰,隐隐浮起五道痕迹。
……
玉钏见贾政过来,便和小红停下脚步,让到路边向贾政福礼。
贾政虽一脸怒气,但见玉钏行礼,脸上神情缓和几分,他见玉钏提着包裹,身后婆子抬着箱子。
随口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玉钏说道:“二姑娘传话,让我今日搬回东府。”
王夫人听了这话,见玉钏俏脸生晕,眉眼宛若含喜,愈发颜色动人,瞧着对搬去东府,定是十分得意。
她心中禁不住恶心,这死丫头才去多久,便这种举动做派,眉眼轻浮下流,多半已被那小子得手。
贾政却说道:“去了东府好好伺候琮哥儿,将来能得个好结果,毕竟二房出门的,我看着也算体面。”
玉钏俏脸微微一红,说道:“玉钏一定好好服侍三爷。”
宝玉在旁听了这番对答,看着娇俏秀美的玉钏,心中酸痛难耐,连脸上火辣刺痛,一时都失去知觉。
当日太太房中最好看的丫鬟,便是金钏玉钏两姊妹。
他曾多次撩拨过玉钏,可就像撬不开的河蚌,虽长得俏美可爱,却半点都不知趣,让宝玉很是惋惜。
没想她刚进贾琮房里,这般眉眼生喜,一反往日僵冰嘴脸,原本也是钟灵毓秀,竟也这般世故。
老爷话中那番意思,宝玉自然是听懂的,长辈赐给晚辈丫鬟,多半要入房头伺候。
贾琮这好色禄蠹之徒,又要糟蹋一个清俊女儿,当真是可恶至极,老天怎也不收了他。
……
贾政只和玉钏招呼一句,便重新迈步出府,突觉身后少了脚步声,回头看到宝玉站住发呆。
脸上泛出呆傻之状,不由心中生出烦躁,喝道:“孽畜,愣在那里作甚,还要留下丢人现眼!”
宝玉正满溢哀思愁绪,却被贾政一言戳破,当着玉钏和小红,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恨不得去死。
心中自怨自艾,老爷即便打骂自己,身为人子只能承受。
可老爷实在不懂自己,总当着女儿家作践自己,让她们看低自己,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小红看着贾政宝玉等人远去,说道:“玉钏,宝玉怎么这副嘴脸,看着也太埋汰了些。”
玉钏满不在乎说道:“这也不算奇怪,定是又不听话,做了不体面事情,又被老爷揍了。
这些年我见多了,早就不新鲜了,小红姐姐不用理会,我们先回去归置要紧。”
…………
伯爵府,贾琮院。
日落西山,霞光将尽,天色昏暗。
虽已是出征前最后一日,贾琮依旧忙至天光消逝。
虽他是大周火器首倡之人,面对这等规模火器军出征,也是不敢有稍许懈怠。
旁人当他是行家里手,其实许多战前筹备动作,他也是摸索揣摩而行。
虽他在辽东有火器领军骄人战绩,但辽东火器营不过千人,统领难度远低于六千之众。
当时辽东千人火器营,有整个辽东军做后盾,许多后勤之事,并不需要他太操心。
他麾下又有千总魏勇胄、队正郭志贵等火器军骨干,让他统领千军更加如臂使指。
更何况他刚到辽东军时,曾担任军中火器幕僚,亲自对火器营进行整训,官兵之间熟悉默契,非比寻常。
这些便利之处,如今麾下六千神机营,都是不具备的,自然出征前筹备,更需事事细密妥当。
好在到今日为止,贾琮能够筹谋计算的,都已全力落地到位,是他力所能及之全力,出征前也算信心笃定。
……
他入了东府内院,天色已经渐黑,各处抄手游廊下,都依次点亮灯笼,红润明亮的灯火,透着暖融融意味。
等入了自己院门,发现堂屋灯火通明,迎春黛玉等姊妹聚在一堂,裙裳锦绣,芙蓉俏颜,香韵袅绕。
连寻常晚间少在东府的宝钗,今日也和姊妹们一起,身边还带着丫鬟金钏。
堂屋内已摆了酒席,各式冷菜琳琅满目,倒是荤素皆有,还摆了几壶美酒。
定是姊妹们安排送行酒宴,必定已在堂等候他多时。
贾琮突然意识到,在场唯独少了妙玉,难怪酒菜荤素不忌。
想来今日送行,妙玉为方外之人,不想因佛门忌讳,扰了众姊妹兴致。
迎春见贾琮回来,便让秀橘传话开席,只过稍许时间,院外丫鬟鱼贯而入,各式热菜纷纷上桌。
虽然是出征送行宴,但姊妹们似早有默契,并不说惜别之言,席间只说日常闲话,一如往常家宴聚饮。
宴到中段,史湘云嚷着划拳斗酒,众姊妹也都迎合,只是贾琮明日出征,她们都不敢让他多饮酒。
每次到贾琮输拳,只让他浅斟即可,史湘云愈发豪爽,划拳手段也很高明。
她每次和贾琮划拳,七八成都要赢拳,每次赢拳兴高采烈。
喝酒更是异常干脆,输拳时举杯酒干,赢拳便帮贾琮喝酒,被众人笑她骗酒喝,她也全然不在意。
……
等到戌时将近,迎春带姊妹们散席,让贾琮早些歇息,养足精神,不耽误出征大事。
其他姊妹都还好些,唯独湘云俏脸粉红,眼痴语滞,老盯着贾琮呆看。
不知是否酒意上涌,眼圈总是微微泛红,一副欲言又止,众人当她醉酒,也都不以为意。
因黛玉、迎春、探春都有饮酒,宝钗要回西府,湘云只让贾琮扶到门口,便不让他再送。
贾琮便叫平儿、五儿、晴雯等人各自掌灯笼,送众姊妹各自返回。
自己又去后院浴室沐浴解乏,等到回来主屋之后,芷芍已卸妆换衣,正在那收拾床铺。
突听房门被人敲两下,玉钏端着铜盆热水进来,以往贾琮不在荣禧堂过夜,她也是第一次做这事。
原本神情就有些怯怯,看到芷芍一身小衣,秀发微挽,身子婀娜,美态慵懒,格外诱人。
这等房闱情形,让玉钏想到什么,一张俏脸瞬间发红。
只贾琮却不以为意,随口问玉钏些许闲话,才让她稍减羞涩窘迫,等贾琮洗脸净口,才端了铜盆出门。
芷芍关了房间门窗,说道:“师姐说她戒律酒荤,怕扰了姑娘们兴致,所以不来送宴,明日一早同来送行。”
即便芷芍不说此话,贾琮也已猜到几分。
芷芍又说道:“师姐还说过,师傅赴张天师之约,天师曾有占言,三爷龙准贯气,将脉鸿运。
此次出征平安无虞,或许还再得功成,我们都等着三爷凯旋。”
贾琮见芷芍言语脉脉,神情之中难掩不舍,心头温煦和暖,将她揽在怀中。
出征在即,娇娆情重,一番恩爱缠绵,共赴极乐,自不待言……
……
第二日凌晨,天还未大亮,贾琮亲自去东城徐宅接艾丽,还带了迎春选的两名丫鬟。
等他安排好徐氏日常起居,嘱咐两个丫鬟小心服侍,才带艾丽重新返回东府。
回来时马车后拴着黑马追风,还放着好几个鸟笼,分别是一对海东青,以及其他几只禽鸟。
马车刚入东角门不久,蒋小六、于秀柱等带二十余名亲兵,衣甲响亮,战马雄壮,列队等在东角门。
贾琮带了艾丽入内院,只是稍许坐了片刻,迎春便来带两人去西府,到荣庆堂向贾母见礼。
迎春曾见过艾丽两次,也听贾琮多次提起,当初能在辽东建功,这位徐姑娘出力极大。
因此她对这位英姿飒爽,风姿殊丽的女子,一向都很有好感。
如今她又伴兄弟出征,不惜闺阁女儿之身,策马共历疆场血火,还能助兄弟再立功业,心中自然更加看重。
……
艾丽原本来过几次东府,但却是首次入西府,虽不如东府宏丽精雅,富丽森严却更胜三分。
她跟着贾琮一路走来,沿途遇到丫鬟媳妇,衣裳规整,礼数周到,皆向贾琮迎春躬福礼,神情一丝不苟。
比东府仆妇少几分亲和,多了几分敬畏小心,便看出东西两府,其中隐约的不同,心中生出些许不安。
迎春见艾丽英武美丽,此时脸上却有忐忑,想来是初入西府,难免陌生与不适。
笑道:“徐姑娘无须介意,你伴琮弟策马出征,入了府中便不是外人。
老太太为人慈和,最喜出众女儿家,你这等巾帼人物,她见了必定喜爱。”
贾琮伸手握了下艾丽手掌,掌心的温热让她几分局促,渐渐松弛下来……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已早早起身,梳洗穿戴整齐,王熙凤也妆容端正,陪着贾母坐在堂中。
因孙子贾琮出征,按武勋世家规矩,必入堂拜别亲长,以为家门礼数喜兆。
只过去稍许,贾母便见迎春掀帘入堂,后面跟着孙子贾琮。
同来还有个妙龄女子,身材高挑婀娜,容颜美艳俏丽,肤色雪润无暇,明眸波光流动,微透海水之意。
穿月白蜀锦辛夷花胡袍,腰上扎湛蓝色浸香汗巾,将那纤腰盈盈一束,衬得体态姣好,异常楚楚动人。
满头暗棕色秀发,晨光中映着光晕,只是简单盘发扎髻,并无其他头饰,插一支精致的镶蓝点珠金簪。
贾琮和迎春向贾母行礼,老太太的目光却看向艾丽,见她身姿绰约,更是容色照人,脸色不由生出笑容。
贾母仔细打量艾丽,目光似乎被她吸引,笑道:“这位便是徐姑娘吧,我听二丫头提过几次。”
早有婆子得迎春吩咐,取了蒲团软垫过来,艾丽向贾母行晚辈礼数,又被贾母叫到身边说话。
……
王熙凤在旁边看稀奇,心中啧啧称奇,琮老三可是真行,又往家里领女人,还是这等异邦美色。
不知从哪儿寻摸来的,领军出征也带身边,他可是真会整活儿……
贾母笑着和艾丽闲聊几句,让鸳鸯拿了对翡色镯子,送给艾丽做见面礼。
王熙凤素来见多世面,见那镯子颜色鲜丽,上等粉翡水种好物,平时从没见贾母戴过。
想来这颜色俏丽的玉镯,定是贾母年轻时佩戴,上了年纪便不时兴,一直留着压箱底。
没想竟赏给初见面的外家姑娘,老太太这出手可有些大方。
等到贾琮带着艾丽出堂,因两人要赶出征时辰,也不好在堂中多耽搁。
王熙凤等三人走后,笑道:“这姑娘长得可真标致,我都看得有点眼晕。
怪不得老太太喜欢,一出手赏了上等好物,听说这姑娘出身寻常,倒是有些可惜了。”
贾母突然说道:“我倒觉得这姑娘不寻常,她戴的那支点珠金簪,可是稀罕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