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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府太蓝·被达成的心愿

    他第四次推开门时,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右脚迈进门,左脚跟上。

    双脚踩在一片淡黄瓷砖地板上;瓷砖上隐约泛着拖布擦过时留下的水痕。

    府太蓝跌坐在地上。

    身后没有传来门响,因为身后没有门了。

    他呆呆地垂着头,看着自己被卡特牙齿割下一片皮的手;血将整只手都染红了,干涸了,像一只血手套。

    人生第一次,在一口烟卷也没吸的情况下,府太蓝却没有感到痛。

    情绪是那么有分量的东西,沉重,强烈,只会从有血有肉的人体内生出来。

    他只是一团烟雾,只要闭上眼睛就散了,他不配。

    府太蓝闭上眼睛,慢慢朝地上软下去。

    府汉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吧?

    那时府太蓝还没有进摩根家。那一天,只是一个昏蒙蒙的寂寥冬日,他坐在学校教室里,遥遥看着窗外干枯树枝,过了一天。

    府汉来接他放学了,他就知道府汉一定有事要找他——正是在那一天,在回家时的车上,父亲劝他接下摩根家提供的职位与合同。

    府太蓝坐在后座上,三月雪凉的空气一阵阵削进窗户缝里。

    “难道我看着我的孩子一次次进那么危险的地方,我就能安心吗?”府汉掏心掏肺地说,“你在巢穴里的时候,没有一天我能睡得好,煎熬得啊,恨不能替你去。”

    府太蓝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他朝驾驶座上的父亲背影,轻轻抬起了眼皮。

    是吗?

    恨不能替我去吗?

    他明知道,期待是一种债,要么外界替你还上,要么自己还。

    他明知道的,却依然感到一点酥痒的颤动,像一只冻僵的手刚刚摸到了温水。

    但府太蓝一句也没有多问,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继续就摩根家的合同谈下去——因为他太了解府汉了。

    语言是最灵巧的东西,他自己就是谎言的大师。

    想听到一个答案的时候,府太蓝自然不会用嘴巴去问。

    最真实的答案,就是一个人在被逼入死角时做出的选择。

    只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府太蓝不知道怎么才能听见那一个真实答案;府汉又没有通路,想进也进不去。哪怕有,他又有什么符合逻辑的理由进去呢?毕竟府太蓝才是有经验、能活下来的那一个。

    府太蓝有的,只是府汉几句话。

    他偶尔会在与父亲吃晚饭时、看见父亲替他取回了干洗衣物时,再次想起它们——有时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安慰,还是枷锁。

    但世界待他不错,是不是?

    想要的东西,最终还是给他了。

    一步一步的,云雾渐散,府太蓝看见了机会,看见了一条通往答案的路。

    我不要求你替我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逼不得已时,你自己会进去吗?

    他利用了一切,一步步设计出来的局,如今终于告诉了他答案。

    费了这么大功夫,冒了这么多危险,最终只是印证了一个他早已隐隐猜到的结局。

    再也没有枷锁了。

    再也没有安慰了。

    府太蓝躺在地上,用胳膊压住眼睛,对身边昏暗角落里传来的声响充耳不闻。

    上次在公寓里受伤时,他也是这样躺在地上,那时他的巢穴解离症症状远比现在严重,身边一直坐着个府汉面团。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府汉面团就被真正的府汉替换了。府汉为他叫了救护车,等车来时,一直在身边低声安慰他,一切都会好的。

    府太蓝蓦然发出一声呜咽。

    什么都好,什么幻觉都可以,府汉面团、小眼、秃鹫,不管是谁都可以,能不能有人再次在他身边坐下来,安慰他一切都会好的——府太蓝突然害怕起来,他怕自己再也睁不开眼睛,他怕自己会一直在这种痛苦里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怎么挣扎也游不上水面。

    人可以一边麻木,一边痛苦吗?

    他仿佛被攥进了一只巨手里,府太蓝根本不想哭,但是那只巨手每一次紧攥进他身体里,就会从他体内挤出一声痛哭。

    哭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动作,他喘息着,撕扯着嗓子,蜷缩起身体,在昏茫茫中踢动双脚——他一直很早熟,已经十七岁了,此刻却像一个愤怒的婴儿。

    谁都可以,拜托了,解离症带来的幻觉也可以,府汉面团也可以——

    “你人都在巢穴里了,怎么可能还有巢穴解离症的症状嘛。”

    府太蓝即使深陷于这种状态里,多年来身为一个猎人的本能仍在——他急急往另个方向一滚、翻身跳起来,却忘了自己刚刚失了血,登时眼前一黑,脚下站不住了,撞进了一张长餐椅里。

    “干嘛呀,人类怎么总玩叶公好龙这一套呢。”

    府太蓝抬起已经肿了的眼皮,从一片泪水和昏暗里,勉强看清了,他刚才躺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在没有开灯的空荡荡餐厅里,唯有橱窗中透进的隐约路灯灯光,仅仅将那个居民的轮廓染亮了一条边。

    “刚才不是还在想,只要身边能有个人,谁都可以吗?”

    它跪坐在地上,冲府太蓝歪着头,一只手搭在耳朵上,好像在听什么声音一样。“刚才你的渴望那么强烈,那么响亮,我本来只是路过,都不由得被你吸引进来了。Ta-Da,你现在身边有人啦。高兴吗?”

    “你,”府太蓝才说了一个字,就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得难听。他清清喉咙,问道:“你能知道人类在想什么?”

    居民放下手,慢慢点了一点头。

    “只要想法达到一定强度,我就能听见。你看,你不仅能产生情绪,还强烈得我都听见了呢。”

    府太蓝望着它,撑着餐椅靠背,一点点滑进去,坐下了。

    他此时无处可去,似乎也不必再挣扎活命;再说,连体力也没有。

    府太蓝看着那个昏暗里的居民,说:“……谢谢。”

    自己身边确实又有了一个人——居民也可以。

    “你这孩子真不错,很懂礼貌。”

    居民说到这儿,忽然顿了好几秒。

    它叹了一口气。“我身为居民的本能,让我刚刚很想顺势补上一句‘你爸爸教得真好’。不过,我忍住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居民本能想要刺痛你,而且我也天生就懂该如何令人痛苦。”

    ……所以才会拥有听见人类心声的能力吧。

    说是忍住了,其实不也是换一种方式说出来了吗。

    不过,也没什么所谓。

    府太蓝呆呆坐着,重又回到了那种一团雾气似的状态;他甚至觉得刚才哭的人,其实不是自己。

    “所以呢?”他轻声问道。

    “所以你看,巢穴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巢穴里,有让人变富有的伪像,有让人年轻的伪像,有伪像能替你铲除仇敌……可你也永远找不到一个能让你真正遗忘痛苦,而不会带来毁灭性后果的伪像。”

    居民说到这儿,一摊手:“那对于巢穴来说,就是违背本性了嘛。”

    “你想说什么?”府太蓝问出声时,其实他已经明白了。

    这个居民倾听人心的本事确实了不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直到居民谈起伪像,府太蓝才意识到,他已经承受不了了。

    他想要忘掉,想要不痛。

    刚才从他体内攥出一声声哭的东西,他想要永远地切割掉,再也不让它有机会靠近自己——就像他切割、抛弃了府汉一样。

    为了能达成这一点,做什么都可以;就像人在窒息边缘时,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巢穴如今正在渐渐进入人世,我们大家心里,其实感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我们挺高兴,原因不必我解释;可另一方面,我们也更担心了。”

    居民双手揉着衣角,仿佛一个拙劣的话剧演员,借此表达担心的心情。

    “以前赢下统治游戏的人,只是能统治巢穴,如今赢下来,却能统治巢穴和人世了。这不就给了你们这些选手更大动力了吗?噢,你不是选手了。”

    它又沉默了几秒,说:“欸呀,不好意思。刚才没忍住。”

    府太蓝将头靠在椅背上,无声一笑。

    “我不在乎。”他轻声说,“我不在乎了。”

    居民也笑了一笑。“那可不行,你还是要在乎的。”

    府太蓝看着它,没有出声。

    “因为你想要不痛,只有这个办法。”居民柔声说,“从半个小时之前,你就变成了最适合的人选。”

    府太蓝麻木地问道:“为什么?”

    “从半个小时之前开始,你在人世里就没有牵挂了。人世没有了意义,巢穴对你而言,是唯一一个家。如果一定要出现一个获胜者,我们当然希望是你了。”

    府太蓝无法作出任何微笑之外的回应;尽管他一点笑声也发不出来。

    “走吧,”居民忽然站起身。它的身体很正常,延续了一个人类女性该有的结构,脖子以下,简直就是一个正常女人。

    “去哪?”

    “巢穴有一部分,被拽进黑摩尔市天空中了。从那里,你可以看见主持人。”

    居民还弯下腰去,给自己拍了拍灰。手也是人类的手,皮肉光洁,比府太蓝血肉模糊的手还正常多了。

    它站直后,抬起头时,却露出了一张用潦草线圈画成的脸。

    两个黑圆点当眼睛,一条红红弧线做嘴巴——像是画在纸上的简笔画,但最大的不同,就是潦草线圈下没有一张纸。透过它的“脸”,可以看见后头餐厅的桌椅。

    “你不是一件目标伪像也没有吗?我带你去看看这一次巢穴统治游戏里,最厉害的伪像。”

    它顿了顿,又改了口。

    “第二厉害的伪像,”它笑了,“因为第一厉害的还没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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