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界太清宗,泰岳峰,九玄凝真洞天之外。
洞天内是修行圣地,隔绝外尘,岁月恒静。
洞天之外,却是泰岳峰顶另一番气象,名为“云醉坪”的仙家胜景。
此时正值地仙界“融金”时节,天穹之上并非凡俗金秋暖阳,而是一轮“紫气融金轮”,其光融融,非烈非柔,将浩瀚云海染成一片流淌的赤金与淡紫交融的霞浆。
在云海当中浮沉着一朵朵巨大无朋的“清净莲花”,莲瓣剔透如琉璃,吞吐着精纯至极的清灵仙气,缓缓旋转间,便有细碎星光般的灵蕴洒落灵山峰坪。
景色瑰丽,美不胜收。
灵泉自山石间汩汩淌出,蜿蜒成溪,溪中游弋着十数尾“七曜星虹鲤”,鱼身流光溢彩,鳞片竟如同浓缩的彩霞,游动间在清澈溪水中拖曳出绚丽的光尾。
溪畔数株异种玉骨梅花,正值花期,花瓣并非嫣红粉白,而是温润如玉的骨白色,花蕊却是点点金芒,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冷冽异香。
此刻,在这紫金流霞、星鳞光尾、玉骨冷香交织的天地画卷里,五人身影悠然自处,闲适而游。
陆城道人盘膝坐于一方天然玉岩之上,褪去了常年笼罩周身的神光魔气,只着一身素雅的玄青道袍。
乌发以一根竹簪随意束起,几缕散落鬓旁,更添闲适。
他面前温着一壶千年玉醉流霞,酒液澄澈如冰晶,氤氲着丝丝缕缕淡紫色的霞气异香。
他手中无杯,偶尔服气自壶口中吸出酒泉,吞服入腹。
酒是好东西,凡人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不喜饮酒,只觉辛辣难忍,但到了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气血衰退,五味寡淡,到了这个时候再喝酒,壮气血,润五味,恍若再少年。
坐而饮酒,独醉忘忧。
有人说饮酒伤身,可世事何物不伤人?
平生愁倦难过时,唯酒相伴,浮一大白颠日月,醉春秋。
对于修道中人来讲,灵酒能炼真养气,饮酒后气更易通,能涤荡阴渣。
当然,这其中有一个度。
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是如此,少饮解愁好睡眠,若是因此肆意无度,忧愁便是它带来的了,凭白污了酒的忘忧之名。
陆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不远处的妻子与爱妾身上,眸底深处有着温柔与爱怜。
那是他的结发道侣,共历飞升劫难的两位萧家姐妹——萧玉虹与萧玉雪,正并肩立于溪畔。
萧玉虹一身水碧色霓裳,腰间系着清光流转的丝绦,云鬓高挽,几支素玉发簪点缀,清丽绝俗。
她伸出莹白如玉的纤指,指尖轻点溪水,一缕极精纯的法力气息散开,引得那些七曜星虹鲤争先恐后汇聚,争抢着那一丝法力气息,鱼尾摆动,水浪四溅,让萧玉虹与萧玉雪一边躲避,一边轻笑连连。
“夫君!”
此时开口说话之人是薛玉真,这位陆城飞升时随侍左右的妾室,身着莲青色绣云纹的束腰长裙,青丝半挽,气质温婉而坚定,隐含英气。
她并未参与喂鱼或煮茶,而是坐在陆城斜对面的一方亭台之内,小巧石墩上。
“可敢来手谈一局?”薛玉真明眸凝视,如同墨玉,笑着问道。
“有何不敢?”
面前是一方以整块“玄空星纹玉”打磨成的棋盘,黑白二色的棋子非是凡品,触手温凉适中,隐有灵光流转。
以双方的境界差距,只要想陆城的神思运转可以快过她千倍,因此自然不是公平对弈,而是陆城去破解她所布下的棋局。
可即便是如此,十数手之后,薛玉真手拈一枚黑子,黛眉微蹙,仍旧陷入沉思。
她擅使五行剑图,心思缜密,此刻将这棋盘视作一方小型阵图,正默默推演着繁杂多变的棋路变化。
薛玉真深深清楚,自己还没有到懈怠享乐的时候,自己与女儿云灵儿已经转过一劫了,而今只是元婴后期境界而已。
虽然太清宗是极适合修道的最上等修行之所,却也不敢保证让所有修士都能炼就元神。
事实上便是太清宗这样强大的宗门,能够炼就元神的修士也是宗门中坚甚至精英修士。
与凡人所想的相反,地仙界的修士也并非个个精英,恰恰相反,从下界飞升上界的修士,哪怕是元神初中期以升仙台飞升上来的,在地仙界也要超过绝大部分修士。
而那些在凡间界炼就元神后期法力,自行飞升上来的修士,在地仙界更是几乎每一个都是人杰天骄,给予一定的时间机运,几乎每一位都能炼就返虚之境。
‘我能遇到夫君,是得了天大的造化,当把握机运,炼就元神,方不枉费夫君承担大险,助我飞升上界。’
薛玉真与云灵儿的外在资源都好得无以复加,又都服用过延寿灵药,寿元几有凡间元神修士水平,可即便如此想要炼就元神也是无比艰难。
在薛玉真的棋路当中,陆城感应到一股沉重的向道心念,他深深注视自己这位爱妾一眼,略一思索后将棋按落,按杀了自己的龙局。
“噫,夫君?您这是…”
一瞬之间,几乎必败之局峰回路转,局势现出缝隙,薛玉真眼神一亮,连连落子,最后居然真的杀出生天。
“开心一些,很多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
“…夫君!”
最后是云灵儿,在场众女中,她修为相对最弱,却也最为灵动活泼。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撒金碎花的裙裾,梳起飞仙髻,斜插一支流云化蝶钗,如同霞光中跃出的一只灵动云雀。
她没有固定去处,一会儿跑到萧玉虹身边惊叹那些追逐姐姐指尖的星虹鲤:“玉虹姐姐,你看这条!”
一会儿又凑到萧玉雪身边,接着转身看见薛玉真对弈,忍不住又蹭过去,探头探脑地看着那玄奥棋盘。
她那灵动活泼的气质,如同溪流中跳动的音符,为这片宁静祥和的画卷当中平添了无限生机。
只要在陆城的身边,再过一千年,她也是这一幅永远长不大的模样。
酒酣棋罢,众修信步走入洞天内灵气最盛的“万妙花圃”。
此地受地脉灵气滋养,又布有玄奥阵法,使得花期永恒,万紫千红,永不凋零。
七彩霞光自虚空垂落,笼罩花圃,各类奇花异卉吞吐霞光,绽放出超越凡俗极致的艳美。
萧玉虹、萧玉雪姐妹驻足在一丛冰晶雪莲前,那雪莲瓣如水晶,花心却蕴含一点纯阳暖意,正是阴阳相生的奇妙造物。
云灵儿活泼地在花间穿梭,采撷着各种蕴含不同灵气的花瓣,准备带回去琢磨酿酒。
夕阳的金辉染红了天际的流云,也给她兴奋的脸颊镀上一层温暖柔光。
然而,在她转过身,背对陆城整理鬓边发丝,兴奋地想要向陆城展示怀中一大捧精心挑选的奇花时,一抹极其隐晦、微不可查的幽暗之色,在她清澈灵动的眼眸最深处倏忽一闪,快得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落。
陆城正含笑看着灵儿的天真烂漫,以及薛玉真在一旁娴静地挑选可入药、蕴神的仙草。
他修为通玄,神识敏锐无比,即便沉浸在温馨之中,那一闪而逝的异样花香以及云灵儿精神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滞涩感,还是被他强大神识捕捉到。
他的目光在云灵儿欢笑的脸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旋即又舒展开来,神色如常,依旧温和地听着云灵儿叽叽喳喳地描述她新想到的酿酒配方。
与此同时,玄清子道人的神识传念,已经传递过来:
“陆师侄,刚刚我感应到有心魔气息一闪而过,几百年了,应当是那聆风子按捺不住,要设法引你离开太清山门。”
“玄清师叔,此事我已然心中有数,请允许我使用宗门巨灵飞舰,以此破劫。”
“…你可有把握?”
“那聆风子若是咽下这口气也就罢了,他若是敢再次出手,再下一次,便是他的授首之日。”
“善!”
……
复又数日,云灵儿果然在一次闭关修炼中,乘着夜色不告而走,陆城根本就不去看她在洞府中的那封留书,反正也是心魔暗制下所写的文字,做不得数,只是跟在云灵儿的身后隐遁。
数月之后,荒原深处,一座沉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残破石阵中央,云灵儿娇小的身影悬停半空,双眼茫然空洞,周身环绕着一圈迷离的心魔幽光,如同提线木偶。
她手中紧握着一枚自己在路途中所制造的、铭刻着扭曲魔纹的骨符。
突然,那枚骨符幽光大盛!
轰隆隆隆!
石阵内外,凭空涌出粘稠如墨的魔气,遮天蔽日。
大地裂开深渊般的巨口,九条漆黑如墨汁凝成的锁链自虚空深处探出,毒蛇般缠向云灵儿,将她彻底拖入已然布置好的陷阱。
锁链末端,更隐隐凝聚出数颗狰狞咆哮的骷髅魔首,散发着撕裂魂魄的魔啸!
“成了!”一声带着压抑不住兴奋与彻骨恨意的魔音刺破死寂,在石阵四周回荡。
空间扭曲,一道身穿破烂灰袍却魔威滔天的身影,一步踏出,正是乾坤圣魔教长老,合体期魔修聆风子道人。
他脸色灰败,气息带着伤后未愈的虚浮,但那双魔瞳燃烧的,是对陆城无边的怨毒与即将得手的狂喜。
“陆城小儿!杀吾化身,坏吾大计,此恨此仇倾尽三江之水亦难洗净!今日,本座便将你这道侣炼成阴魔傀儡,玩弄个百千年,再引你入瓮,暗中心魔,生啖尔之血肉,熔炼尔之元神,方能泄吾心头之恨!”聆风子厉啸如九幽鬼哭,周身黑烟魔气升腾。
然而就在那九条锁链即将触及云灵儿衣袂、九颗魔首张开獠牙咬噬其神魂的刹那——
咻!
一尊玄黄宝塔由小至大、滴溜溜地旋转而出,却是自云灵儿的衣袂当中飞出,塔身绽放无量玄黄功德清光,化作层层迭迭的光罩,将那九幽鬼锁一镇而落。
“陆城!你居然为救一个小妾亲身前来?也好,就在这里抓住你,我要把你的元神抽取出来,放在魔火当中灼烧万载!”
聆风子口中叫得凶戾,实则在这一瞬间亡魂大冒,第一时间以神识仔仔细细地探查四周。
在最终确定,方圆万里的确只有陆城这一个返虚修士后,方才缓了一口气。
他以为是太清宗已经识破自己的谋划,反向设计,群起围杀。
但是其实,也差不太多。
陆城的玄黄功德宝塔,为功德法宝品质特殊,在得到下界诸界天道加持后,已然晋升返虚顶峰,并且罩落于顶便是寻常合体修士也推算不得,更开辟出空间之能。
因此此时此刻,躲在这玄黄功德宝塔内修士可不止是陆城一人而已。
轰。
令虚空剧烈震荡的的磅礴法力骤然爆发。
自那不断变大的玄黄功德宝塔,扑出一名挥拳而击的火焰巨人。
高达千丈、顶天立地,其色玄金,这名巨人面目模糊,唯有双眸位置燃烧着暗金的光焰。
全身覆盖着厚重无比、符咒流转的重型甲胄,肌肉纹理都由坚韧的龙骨与神金构成。
磅礴浩瀚、远超普通返虚巅峰的威压混合着炽烈极至的三昧法火,如同天河决堤般轰然压下——周天巨灵神将。
在聆风子的神识感知中,方圆万里除自己以外只有陆城这一名返虚境修士,心中刚松,便感觉面前挥拳打来的火焰巨人,带给自己的法力压迫极不对劲。
拳为碎空,火为三昧!
陆城返虚境界的超阶道法三昧真火,本就可以伤得到合体修士,但更加可怕的却是其后巨人的法力,那是:合体!!
这个念头一出,让聆风子又是心中一惊。
这三千年时间,陆城不仅仅是自己在进步而已,他堆迭了海量的资源,在巨灵飞舰上。
虽然这件事历代巨灵舰主都在做,但是历代巨灵舰主,毫无疑问无一人有陆城这般巨富,更无一人在法体修炼上达到了陆城的精深之境,哪怕其修为境界是高过陆城的。
三千年的不断建设,不断累积,巨灵飞舰的积蓄已然达到极致,而在今日,陆城把自己这些年积累的三昧真火尽数放出。
熊熊燃烧的炽烈法火当中,有一望之可怖的金人在仰天咆哮!
巨灵飞舰,冲击八阶境界!
器有器灵,阵有阵灵,巨灵飞舰也是如此,太清宗数万年的建设、积累,这些大型战争飞舰,是法宝,是阵法,也是生命。
只是它们的生命维度与意识形态与修士不同,在过往的三千年相伴中,陆城感应到这一点,却并没有试图沟通。
今日,他给了这艘战舰一个选择:要么进阶,要么毁灭。
虽然毁掉一艘七阶飞舰,自己也会获罪不轻,但有玄黄功德宝塔在手,陆城有把握把飞舰中的宗门修士,全部搬运出来,现在就只看巨灵飞舰自己,它想不想死了。
陆城的本命神通三昧真火,这一真火,有炼化一切物质、法力、神识,将之融入自身的效用,用之于外自是威力无穷,但最妙之处却是用之于内,哪怕肉身被打成一团烂肉,只要修士未死,魂魄仍在,便可以御使三昧真火梳理重锻肉身。
可以说,只要法力足够,生机足够,魂魄未散,断肢再续不过等闲,修炼到高深境界,滴血重生也不过是应有之意,将世间万般仙真灵气,引入自身,运用三昧火,煅成一块,内外俱固,浑做金钢之躯,那便是万载千劫也不能伤之分毫了。
这也是修炼道家不死之身的基础,道家不死之身不止是死后复活重生,其还有一部分特征是金刚不坏,不那么容易死,陆城之前之所以屡屡被人打爆,甚至一连损失几条性命,是因为这些修士高出陆城一个大境界,若是同一境界修士,陆城便是站在那里任由他们打杀,也极不容易被打伤、打死。
以此等高妙的火法,作为巨灵飞舰晋升的契机,巨灵飞舰若是不能把握,那就去死好了!
“万魔祭道,五方皆寂!杀!”聆风子嘶声厉啸,手中白骨权杖朝着神将隔空虚点。
有五道魔气光柱缠绕的五方凶魔法相齐声咆哮,五股代表着破灭、腐朽、污秽、吞噬、迷乱的法则洪流,如同挣脱锁链的灭世凶兽,融合成一道混沌色的恐怖光河,带着碾碎星辰、同化万法的威能,横贯虚空,朝周天巨灵神将奔腾而来!
所过之处,空间塌陷,元气湮灭,形成一条长久留存的毁灭轨迹!
这一击,乃是聆风子本体含恨而发,凝聚其合体中期深厚底蕴与乾坤圣魔教魔道绝学之威,已臻至极高境界!他要以绝对的力量,硬生生打爆这看似宏伟的伪八阶神将!
“撼星移岳,巨灵真身!”
“三昧通玄,焚魔镇道!”
巨灵神将胸前,陆城身影光芒大盛,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玄奥古老的法印。
神将庞大的火焰身躯做出同步动作,覆盖体表的重甲之上,每一块古老的符文都骤然亮起,如同被点燃的星辰。
那燃烧的金红白三色三昧真火,骤然更加炽焚起来,仿佛为巨人披上了一层流动的焚世之焰!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在双方正面法力的硬撼当中,云灵儿悚然而惊,心神回转过来,她之所以没有被交战的法力余波扫灭,却是因为她头顶上飞浮旋转的玄黄宝塔。
她这一次也算是因祸得福,被聆风子这个境界的魔修以心魔暗制,再正面斗法破去心魔,于正道修士修炼而言有着不小的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