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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6章、红妆为刃

    腊月十八,雪后初霁,东宫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李治端坐案前,正批阅着各地呈来的贺岁奏章,小武安静侍立在侧为他研墨添香。

    长孙无忌这时缓步而入,身后跟着两位宗室老王妃,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袭深紫常服,笑容和煦如春日暖阳。

    “殿下近日操劳,臣特来问安。”

    长孙无忌微微躬身,态度恭谨得让人挑不出错处,但谁都知道这种老狐狸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既然来了,肯定是又有了什么骚招。

    李治放下朱笔,起身相迎:“长孙相公不必多礼,不知这两位是?”

    一位身着绛紫宫装的老王妃笑着上前:“老身是河间郡王妃,这位是陇西郡王妃。今日特来为太子殿下道喜。”

    “道喜?”李治目光微动,但脸上全是茫然。

    长孙无忌含笑接话:“正是。殿下年已十四,当立太子妃以定东宫。两位郡王妃精于相面,特来为殿下参详。”

    小武研墨的手微微一顿,墨条在砚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吱嘎声。

    这时河间郡王妃上前一步仔细端详李治后笑道:“殿下龙章凤姿,当配名门淑女。老身听闻裴司空之女裴婉,性情温婉,精于琴棋,可堪良配。”

    陇西郡王妃立即接话:“崔司徒之女崔琳也不差,通晓诗书,更难得的是善理家事。东宫若得此女,定能井井有条。”

    李治垂眸不语,时不时的回头看小武一眼,显然是有些慌张了。

    这俩老太口中的女子都是关陇贵族的嫡女,若娶了其中任何一位,就等于将东宫与关陇集团牢牢绑定。

    长孙无忌观察着李治的神色,心头暗笑,于是又添一把火:“老臣以为两位小姐都是上上之选,不如请陛下下旨,将二女皆聘入东宫,裴氏为太子妃,崔氏为良娣,如此可安各方之心。”

    好一招以退为进!既要太子娶关陇之女,还要一次娶两个,彻底将东宫置于关陇势力笼罩之下。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火噼啪作响。

    就在这时,阁外忽然传来老张爽朗的笑声:“好热闹!这是在商议什么喜事?”

    但见他仍披着他那件旧狐皮大氅,手里拎着个酒葫芦,醉眼朦胧地晃了进来,整得就他娘的像是个酒剑仙一般。

    进来之后他对着两位郡王妃随意一揖:“给王妃们请安了。”

    河间郡王妃蹙眉:“张尚书这是又吃醉了?”

    老张认识她们不奇怪,毕竟他张仲春何许人也?那才华秉性加上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还有一套濮存昕濮老师的外设皮肤,正邪交融,实实在在的是天下中老年女性的偶像,在这一点上甚至夏林都比不过,因为夏林不光脾气不好名声不好,更关键的是他的外观侵略性太强,不似老张这般温如玉。

    “醉?非也非也。”张朔晃到李治案前,自顾自坐下:“老夫是听说有人要给太子说亲,特来沾沾喜气。”

    他忽然凑近李治,压低声音,却让满室的人都听得清楚:“殿下,老臣昨日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桃花煞,主婚事多舛。这选妃之事,还是缓一缓为妙。”

    长孙无忌面色一沉:“张尚书,此乃大唐内务,你一个魏臣,还是少插手为妙。”

    “哎哟!”张朔一拍大腿:“长孙相公这话说的,老夫与太子有半师之谊,关心一下学生的终身大事,有何不可?”

    他忽然转向小武,眯着眼打量片刻:“要说般配,老夫看这位武姑娘就不错。眉宇间有龙凤之姿,必是旺夫之相。”

    小武猝不及防,顿时霞飞双颊,垂首不语。

    而那两位郡王妃却是闻言色变,这是要让一个来历不明的民女做太子妃?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何止是忧伤体统,简直就是有辱国格。

    长孙无忌冷笑:“张尚书说笑了。太子妃人选关乎国体,岂能儿戏?”

    “儿戏?”张朔晃着酒葫芦,醉眼斜睨,眼神里透着十分危险的光:“长孙相公一口气推荐两位重臣之女,这才是儿戏吧?莫非是想让太子学那汉惠帝,娶个外戚之女,好让某些人永葆富贵?哦对了对了对了,人终究要为年少不得之物困扰一生,有些人是没当成那外戚,心中有遗憾呐!”

    这话太过直白,暖阁内气氛瞬间凝滞。

    张仲春这个逼嘴那是真的没打算给人活路,长孙无忌的手已经差点要去把腰间的长剑了,但谁知伸手一摸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宫中,不样带武器。

    李治这会儿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多谢长孙相公与两位王妃美意。只是选妃事关重大,还需请示母皇定夺。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小武身上,微微一笑:“况且孤听闻,真正的良配,不在门第而在心意相通。”

    这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长孙无忌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殿下说的是。那老臣就静候陛下旨意了。”

    说完,他转身朝两个老太使了个眼神,气咻咻的便离开了。

    老张瞥了他们二人一眼,然后笑道:“我去后头睡一会儿,这事没完,我已经给你那色篮子老爹写信过去了,这个事你吃不住,等他消息吧。”

    “多谢伯父,若不是伯父,今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莫要谢我,自家人。”老张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的走了后头的房间,关上了门后:“有事喊我啊。”

    过了一会儿小武轻声道:“殿下方才不该那样说。只怕明日殿下钟情民女的消息就要传遍长安了。”

    李治却不在意,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我正愁没法子推了这门亲事,伯父倒是帮了个大忙。”

    他指尖温热,让小武微微一颤:“可是……”

    “没有可是。”李治凝视着她,“师姐,你还记得在浮梁时,你教我读《诗经》,第一首便是《关雎》。”

    小武垂眸,轻声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错。”李治微笑,“在我心里,那个淑女,从来只有一人。”

    腊月二十,裴府后花园的暖阁内,熏香袅袅。

    裴婉端坐在绣架前,纤指拈着银针,在绢面上绣着鸳鸯。她是裴叔的嫡孙女,年方十五,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如画,说不得倒还真是个明媚的少女,夏林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这一款,长得有几分像少女时的糖宝儿。

    “小姐,听说长孙相公前日向太子推荐了您呢。”贴身丫鬟小声说道。

    裴婉头也不抬,针脚依旧平稳:“这等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丫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这时,门外传来侍女通报:“小姐,崔家小姐来了。”

    但见崔琳穿着一身鹅黄襦裙,披着白狐斗篷,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婉儿姐姐好兴致,这般天气还在绣花。”

    裴婉放下针线浅笑道:“琳妹妹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给姐姐道喜。”崔琳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听说太子殿下拒绝了长孙相公的提议,独独对姐姐另眼相看呢。”

    裴婉执壶的手微微一顿:“妹妹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这可不是闲话。”崔琳凑近些,压低声音:“那日张尚书在暖阁里说,太子殿下心中早有所属,就是那个姓武的民女。长孙相公为了压过这风头,特意在陛下面前力荐姐姐呢。”

    裴婉垂眸不语,指尖在茶杯上轻轻摩挲。

    崔琳观察着她的神色,又道:“要我说,姐姐何必趟这浑水?那武姓女子是夏林夏道生的人,太子又明显护着她。姐姐若是嫁入东宫,岂不是自讨没趣?”

    “琳妹妹。”裴婉抬眼,目光平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事,不是你我能议论的。”

    崔琳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姐姐说的是。”

    最后两人倒也是聊了些家长里短,但裴婉却明显能看出这崔琳可是想当那太子妃想得发疯哟。

    送走崔琳后,裴婉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积雪出神。

    丫鬟小声问:“小姐,您真要嫁入东宫吗?”

    裴婉轻轻摇头:“嫁不嫁,由不得我。只是……”她顿了顿,低声道:“你去打听一下,那位武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与此同时,张朔府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伯父!!!”李治哭笑不得地看着满屋的画轴:“你这是要把长安城所有适龄女子的画像都搬来吗?”

    张朔翘着脚,优哉游哉地品着茶:“殿下既然说要选妃,自然要好好选选。这些都是各世家适龄女子的画像,殿下过过目。”

    小武站在一旁,看着满地画轴,神色复杂。

    张朔瞥了她一眼,笑道:“武姑娘也帮着瞧瞧。依我看,这位卢氏女就不错,听闻性情柔顺,定然不会与武姑娘争宠。”

    李治无奈:“伯父,您就别添乱了。”

    “这怎么是添乱?”张朔正色道,“殿下既然要选妃,那就选!不仅要选,还要大张旗鼓地选,让全长安的人都看着。”

    他抽出一卷画轴展开,上面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比如这位,萧瑀的侄女,兰陵萧氏的嫡女。若是选了她,江南士族定然欢喜。”

    又展开另一卷:“这位是太原王氏的女儿,若选了她,山东士族也会支持殿下。”

    李治若有所思:“伯父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想用婚事将殿下与关陇绑定,那殿下何不反其道而行?以退为进反倒是最好的一招。小武,去烧壶热水。”

    小武何等聪慧,他知道后头的话是自己不能停的了,于是连忙行了个礼便走了出去。

    等她走后,老张眼中闪着精光:“将选妃摊开,一个两个你不好选,现在全他娘长安的姑娘都钻到你被窝,你说如何?”

    李治搓手讪笑:“怕是吃不消哟……”

    “臭小子,你还真要吃啊?跟你那狗爹一样!”老张骂了一句:“让你把范围扩到几百人,是为了让你去日姑娘的么?是为了给你拖时间的。放心吧,明日我给你找了个帮手。”

    “帮手?”

    “没错。”张朔神秘一笑:“我已经说动了河间郡王妃,明日她会以宗室最年长者的身份进宫。有她出面,这选妃之事,可就更有趣了。不过最后还是得你爹给你做这个决断,既然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照道理来说就该是你爹娘说话算话,但你娘不方便出面,你爹的话……嘿嘿,不过现在西域那边大雪漫天,他过来恐怕得也要一个月后了,所以咱们得拖!”

    “我爹要来!?”

    “老子叫他来,他敢不来?你别忘了,长兄如父,我的话对他来说跟亲老子没区别!”老张眉头一挑:“你放心吧,我与他说了,这是你家崽子的终身大事,是让他成一个被掣肘的寻常皇帝还是要成一个标新立异的新概念皇帝可就在这一次了,你说他会不会来?”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驶入玄武门。

    河间郡王妃扶着一位白发老妇缓缓下车。老妇人身着诰命服色,手持凤头杖,正是宗室中辈分最高的鲁国太夫人。

    “老身听闻有人要给我那侄孙选妃,特来瞧瞧。”鲁国太夫人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

    暖阁内,长孙无忌闻讯赶来,见状不由蹙眉:“太夫人怎么来了?”

    “怎么?”鲁国太夫人睨了他一眼,“老身作为宗室长辈,还不能来过问太子婚事?”

    她走到李治面前,仔细端详片刻,满意地点头:“像,真像你母亲小时候。”说着,她瞥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小武,“这丫头就是武氏?”

    小武连忙行礼:“民女参见太夫人。”

    鲁国太夫人打量她片刻,忽然道:“抬起头来。”

    小武依言抬头。太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是个有福气的,这面相倒是少见,龙睛凤颈,贵人之极也。比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女强多了,好好好……”

    长孙无忌脸色微变:“太夫人,太子妃人选关乎国体……”

    “国体?”鲁国太夫人冷哼一声:“当年老身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反倒是个乡野间采桑之女,不照样封了诰命?要老身说,娶妻娶贤,门第都是虚的。”

    她拉着李治的手,语重心长:“治儿,你记住,这婚事是你自己的事,别被那些有心人利用了去。”

    鲁国太夫人这番话,顿时让局势变得更加微妙。

    当晚,裴府书房内,裴叔看着孙女,长叹一声:“婉儿,你可想清楚了?东宫这潭水深得很。这些年天下家族都元气大伤,一个太子妃的位置定是会你争我夺,你性子柔弱,恐是要吃亏的。”

    裴婉垂首不语,指尖紧紧攥着衣角。

    “爷爷听说,今日鲁国太夫人进宫,明显是偏向那个民女。”裴叔踱步到窗前,“长孙无忌此举,是想拿我裴家当枪使啊。”

    “孙女明白。”裴婉轻声应道。

    “你若不愿,爷爷这就去回了长孙无忌。”

    裴婉却抬起头,目光坚定:“不,爷爷,我愿意。”

    在裴叔惊讶的目光中,她缓缓道:“既然注定要嫁入皇家,那我就要做最耀眼的那一个。无论是那个民女,还是崔琳,都休想与我争。”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

    而这场交织全场的选妃之势才是那长孙无忌的绝杀,这也叫老张稍稍认可了一些这个李唐的尚书令,若是每每只能无能狂怒,他都不知道这逼玩意是怎么当上宰相的。

    不过博弈博弈,你来我往才有滋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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