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玛提斯右手撑住脸颊,左手却是死死捏着一份报纸。
这是最近圣道宗传来的消息,记载了总督在格屋市的屠城惨状。
只是相比于圣道宗赤裸裸的报道,他面前的这份《风车地独立报》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仍旧在报道吸血鬼们的“仁政”。
这让他越发感觉自己的选择正确,尤其是在得到消息后,莱明斯顿居然还选择前往晚宴。
如果早知道这个消息,他该留下来的,要狠狠给莱明斯顿两拳再离开。
车轱辘碾过国王大道的碎石,颠簸得他骨头都发疼。
他视线转向天空,他记得离开莱明斯顿的那天下午,天还晴着,现在却飘起了细密的血雾。
不是真的血,是王庭血雾工坊排出的血烟混着雨水,在半空晕成淡红色。
像一块脏污的纱巾,把水坝城罩得严严实实。
马车刚进城门,他就愣住了。
原先贴满“粮荒救济”“瘟疫防治”木牌的墙面,现在挂满了猩红的横幅。
粗麻布做的料子,用金线绣着字。
“欢迎瑟法叶大祭司王莅临水坝城!”
“吸血鬼与人类共筑和平繁荣圈”
最扎眼的是城门口那幅,居然绣着“长生主之光永照风车地”。
几个穿着丝绸长袍的商人正嬉皮笑脸地指挥雇工调整横幅的位置,雇工们则是兴高采烈。
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城内在举办什么庆典呢!
的确要庆祝嘛,吸血鬼来了,和平就有了,又能赚钱了。
相比于制衡的国王教士,屁股落在农夫那一边的圣道宗,吸血鬼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统治者。
他们只要钱和血,其余的都无所谓。
“停车……”玛提斯的声音颤抖着。
车夫勒住马,疑惑地回头:“先生,还没到您家呢。”
“我要下车!”
马车夫虽然疑惑,但还是打开了车门。
跳下马车,他没管车夫的阻拦,径直朝着城门口的横幅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呛住,将热血全部挤到头颅。
消息中写着的,在格屋市看到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
池塘里的血、杯子里的血、大街上的血,还有那些散落在海中的白骨……
格屋市屋顶上的血,此刻却都化成了水坝城屋檐上的红色横幅。
雇工刚把横幅的一角钉在墙上,玛提斯就冲了过去。
他用手指抠住横幅的边缘,用力一扯。
红布发出“刺啦”一声裂响,金线绣的“赤色血杯”被立刻撕扯开。
“诶诶诶,你是干什么的?”
不管那个艾尔商人的怒骂,玛提斯一心一意地撕扯着横幅,像是要撕开吸血鬼的血肉。
“哪来的野小子!”那商人发了急,立刻去拉扯他。
被雇工们扯开,玛提斯红着眼睛:“你知不知道格屋市发生了什么?那可不是假消息!”
艾尔商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格屋市的人傻,明明输了还敢反抗,所以死了。我们聪明,欢迎总督,所以能活着。”
“你居然知道屠城?”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商人的基本素养。”
玛提斯气得脸发红:“你们就是人奸!”
“骂谁人奸?”
“你是人奸,骂的就是你。”
商人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冲旁边的几个大手使了个眼色。
尽管同意玛提斯,但打手们也是要吃饭的,立刻迈步,围了上来。
他们比玛提斯高半个头,歪着嘴笑,故意露出结实的肌肉。
握紧了拳头,玛提斯刚挥出一拳,就被一个打手抓住了手腕。
另一个打手从后面突袭,抱住了他的腰,他只能挣扎着踢腿,却踢不到人。
“把他的腿摁住,摁住,我来给他涨涨见识,清清嘴巴!”
眼睁睁地,艾尔商人走过来,捋起袖子,抬手就是一巴掌要挥出。
“等等!”一个挂横幅的瘦雇工突然喊了一声,眼睛盯着玛提斯的脸。
“怎么了?”
“这,这不是莱明斯顿阁下的秘书吗?玛提斯先生,就是那个吉耶尔的弟弟……”
玛提斯仍在挣扎,没有答应。
商人的脸色却是变了,他迟疑着收回手,凑过来仔细看了看。
瞬间,那副阴沉的脸如同奶油般化开,变成了灿烂的笑意:“哎呀,还真是,差点叫我看走了眼,原来是玛提斯先生,快,快放开他。”
几个打手只好悻悻地放开,躲到了一边。
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玛提斯却突然间没了再和他计较的力气:“我不认识你。”
“我跟莱明斯顿阁下也是旧识,圣道宗的兄弟啊!”
“你,和莱明斯顿认识?”
“哎呀,大水冲了大教堂,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不是?”艾尔商人搓着手,“我叫德克托姆,做布生意的,莱明斯顿阁下办报社的时候,我还捐过钱呢!
你看这横幅,不是我喜欢挂,我这也是为了水坝城的和平嘛。
莱明斯顿阁下不是也说了,要跟王庭合作,才能让大家繁荣起来!”
“哦,那确实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玛提斯淡淡地回应。
尽管这话没什么问题,可艾尔商人总感觉哪里不对。
玛提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满城的横幅,像是天边的火烧云。
而耳畔,却是无数巷道中传来的欢庆声,因为据传吸血鬼向法兰和莱亚提出了休战谈判的邀请。
和平,马上就要到来了。
好嘢!
这便是风车地人的想法,至于那些格屋市的同胞,只能祝他们好运了。
市面上流传的屠城消息,那独立报都没报道,肯定是假消息。
谁不知道,《艺林》和《自由报》偏向圣道宗啊?
可能是多杀了几个反抗者与流民,都变成屠城了。
你看莱明斯顿阁下说了吗?报道了吗?
玛提斯明白了。
这横幅,就是让他撕一整天都撕不完,撕一整年都撕不完。
渐渐的,他满嘴的斥责消散了。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他才问那个商人:“以后怎么办?”
那商人一愣,有些没明白:“以后?什么以后?”
“我问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
“以后?我们以后还是要和吸血鬼做生意的。”
没再说任何一句话,玛提斯转身便走。
德克托姆在后面喊他,说要送他回家,他却没回头。
街上的人很多,熙熙攘攘,都是在看告示在看横幅的。
他们跟巡逻的吸血鬼士兵打招呼,羡慕地讨论格屋市的吸血鬼晚宴。
没人提格屋市的屠城,没人提那些死去的其他风车地人,好像那都是一场梦。
玛提斯走得很慢,脚像灌了铅。
巷里,是一间小小的阁楼,之前跟莱明斯顿办报社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住。
推开门,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
桌子上还放着他没带走的《风车地独立报》原稿样本。
上面印着莱明斯顿写的文章——“风车地人何时能自信起来?”
墨迹已经干了,边角卷了起来。
玛提斯走到桌子前,拿起那张报纸,突然就想笑。
于是他笑了。
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上来。
他当初多么赞同莱明斯顿的想法,甚至为此和哥哥吉耶尔吵了多少架。
可现在看来,吉耶尔才是对的,他是错的。
他不明白,莱明斯顿在报纸上是那么慷慨激昂。
他要风车地人清醒,要风车地独立,可临了却为了权力而投靠吸血鬼。
果然,风车地人!
风车地人还是那副投机精明的样子,只是精明归精明了,却永远软弱。
千河谷人面对小池城惨案,蓝血酒惨案还知道奋起反抗,在街头刺杀教士。
哪怕此举没什么用,都要表明态度,都要复仇。
可风车地呢?
不仅不刺杀,反倒要挂横幅欢迎人家,多可笑啊。
他还以为风车地能胜过千河谷,只是少一个胡安诺而已。
可现在他明白了,少的何止一个胡安诺,而是许许多多无数个胡安诺。
那些为了不公和正义而站起的人,每个人都是胡安诺。
可风车地,真的会有吗?
恐怕不会再有了。
风车地,没救了,更不要提独立的梦想。
靠圣联吧,那是最后的希望了。
他扛起行李,走出阁楼,锁上门。
他要去投靠哥哥,去黑色军团,那里至少还有人在反抗。
只是走到巷口的时候,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巷口对面,就是《风车地独立报》的小楼,木质的招牌还挂在门上。
他想起之前在这里的日子,莱明斯顿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写文章,他在旁边帮忙整理剪报。
印刷机“咔嗒咔嗒”响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庆祝新刊出版。
现在想想,多可笑啊。
玛提斯站在巷口,踌躇了许久,还是叹息一声,转身想走。
可一转身,他却是迎面撞上一个信差。
看到他,信差眼睛一亮:“玛提斯先生,太好了,您正好在!
莱明斯顿阁下有一封信从格屋市寄来,是明天印刷新刊的投稿。”
低下头,信差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玛提斯。
信封上盖着王庭总督府的火漆印,上面印着赤色血杯图案。
原本下意识伸手接信的玛提斯,手腕一抖,信封差点掉在地上。
莱明斯顿的信?他还敢给报社写信?
不用想,肯定是为吸血鬼站台的文章。
是要告诉全风车地“投靠吸血鬼是明智之举”!
是要巩固他水坝城市长的位置!
他当初到底怎么了,才会把这个伪君子当做“风车地人的胡安诺”?
愤怒像火一样烧了起来,他不顾礼仪,一把抓过信封,顷刻撕开。
信纸是总督府专用的,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上面是他最熟悉的莱明斯顿的字迹,刺眼的紧。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伪君子又要发表什么人奸言论。”玛提斯下定了决心,如果真是这种言论,他就把这篇稿子烧了。
咬住牙,他开始低声读了起来。
只是读着读着,他的手却渐渐的,渐渐的止不住颤抖起来:“致风车地的广大人类同胞,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管我要干的事情成没成,我都已经死了!”
经过了护卫的搜身,木着脸的莱明斯顿迈步走入了晚宴的大厅,礼貌地向在场的吸血鬼们点头致意。
“这是我最后一篇文章,也是送给所有风车地人的号召。”
“我要让所有风车地人都看看,在格屋市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惨案……”
“……那可恶可怕可恨可悲的总督阿卡德拉居然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我不说发生了什么,我只说我看到了什么,可那足以让人心惊……”
“鲜血,唯有鲜血……”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这就是我所听到的,都展示给你们了。”
“我知道,王庭是不可能让格屋市屠城的消息大肆传播的。”
“可我更怕,你们看到了之后会熟视无睹。”
“难道风车地人失去勇气了吗?”
在猩红大厅的中央,在无数的鼓掌声中,一身红色利群的瑟法叶从高空飞落到地面。
“我一直在想,风车地人为什么如此懦弱?”
“人人都躲啊,都避啊,都总是在趋利避害,就连发生在眼前的不公与戕害都视若不见。”
“我立志,我要改变这一切,要让风车地人不再投机,不再懦弱,不再对立……”
“可我什么都没做成。”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在偷笑声中,莱明斯顿麻木地走着,与见到的每一个人碰杯。
“我说,我要让风车地人不再流血,不要成为圣联的附庸,我并没有办到。”
“风车地没有成为圣联的附庸,而是成为了王庭的附庸。”
骨瓷的餐盘,水晶玻璃的瓶,蛛丝布的餐布,托着一块块带血的生肉。
“我说,我要让风车地人拥有自由,拥有自我,拥有自己的王国。”
“可现在,风车地还是沦为了他人的领土。”
蜡烛与水晶灯,照出了一环套一环的模糊光圈,将所有人与事物都照的那么模糊。
好像分不清人和吸血鬼了。
“我说,我说要守护住风车地人的安宁,我还是没有办到。”
“吸血鬼在我们的土地上欢庆,将风车地人当做羔羊宰杀,摆上桌台。”
在起哄声中,莱明斯顿只是将血酒一饮而尽,没有吃任何东西。
可在那些吃了生血肉的精英眼里,却是当了技术从业人员还要立标榜贞洁的建筑。
讥笑,阴阳,斥责,围绕着莱明斯顿,可是他只是木着脸,像人偶般于人群中随波逐流。
“我总是想着不流血便获得胜利,可不流血怎么可能获得胜利?”
“我总是把风车地类比千河谷,可我错了,我们不一样。”
莱明斯顿看到无数贵族朝着中年女吸血鬼跪拜,无数精英舔着那女祭司王的靴子。
他们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窗外便是空无一人的格屋市,他们是来宾。
应吸血鬼邀请,去享用同胞的血食。
“千河谷人敢于直视淋漓的鲜血,而风车地人却总是喜欢绕过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敢直视鲜血呢?恐怕只有鲜血溢上来,让我们不得不直视的时候吧。”
“死在城外的流民的血不够,海怪袭城时市民流的血不够,格屋市两万市民的血还是不够……”
靠在柱子上,莱明斯顿有点想笑。
因为他的同胞正在饮用他同胞的血,来讨好外人和敌人。
“风车地人何时能够清醒过来?何时能够诞生胡安诺、霍恩这样的人呢?”
“我想必须得有第一个,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谁来当这个第一个呢?要不我来吧。”
莱明斯顿抬起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便迈步朝着声音来源走去,那是女司祭王的声音。
“我真的很羡慕胡安诺。”
“他一辈子,做成了很多事,死前,他问心无愧。”
“我一生总是在说说说,写写写,可我一件事都没有办到。”
金色的酒杯相撞,金光流窜,绚烂如金色的长河,铺在他的脚下。
在长河的尽头,红衣的女子,黑衣的男子朝着他招手。
端着金杯,杯中盛满紫红色的酒。
他缓缓向前走去,踏过了金光大道,踏过了两侧的同胞,来到了这两只吸血鬼面前。
阿卡德拉的脸清晰了,这位王庭的总督伸出右手,似乎要和他碰杯。
总督在说什么?好像再说“不要苦着脸了,喝一杯吧。”
是啊,不要苦着脸了。
“最起码,在生命的尽头,我现在还可以做到一件事,我一定要做到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复仇。”
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头到尾绷着脸的莱明斯顿,在宴会的最高潮露出了他少见的笑容。
他露出了一口黄牙,露出粉红的牙龈,露出了牙齿间咬着的……
一枚晶莹剔透含着电光的电浆月汞结晶。
在不到半秒的时间里,总督的脸色从从容变为喜悦变为惊恐变为害怕。
“哎哟我……”
哈哈,原来吸血鬼也会害怕啊。
莱明斯顿张开双臂抱住了总督,像是要吸他的血般将嘴巴放到了他的脖子边。
“如果格屋市的血还不够,还不够风车地清醒过来,那就再加我一个吧。”
“祝好。”
抱住阿卡德拉的瞬间,莱明斯顿咬下了嘴中的电浆月汞结晶。
“砰——滋啦——”
舞动的电蛇照亮了所有人和吸血鬼的眼睛,剧烈的爆炸掀动了衣角与裙边。
当他们视线从纯白中恢复,却见黑影划过,哐当一声响。
一枚惊愕的脑袋从半空落下,连接着半截脖子,正正好好落在瑟法叶的餐盘中。
是阿卡德拉,那个下令屠城的凶手。
他的脑袋,眼角含泪,注视着窗外血色的天空。
“陛下小心!”
“阿卡德拉阁下——”
“滚开!”
瑟法叶一把推开了试图拦在她面前的护卫,死死地盯着莱明斯顿。。
第一次,瑟法叶在公众场合面色失态了,她阴沉着脸,望着那具人类尸体。
在整场宴会,浑浑噩噩,面色麻木的悲伤小丑,来自水坝城的莱明斯顿阁下。
他的尸体躺在地上,枕着干净的地毯,鲜血顺着半截头颅流出。
他只有半截脑袋,上半截带着上鄂一起,与阿卡德拉的脑袋爆成了血泥。
可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下嘴唇弯起,猩红的血照亮了他惨白的嘴唇。
人人都能看到那弧度——
他在笑。
而玛提斯已然泣不成声。
“记得,帮我给玛提斯和报社的编辑读者们带个话,就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与信任,我不是你们的救世主,更不是风车地的胡安诺。”
“我只是一个矜傲的懦夫,眼高手低,可我最终还是做成了一件事。”
“我终于问心无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