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邵府豪宅,座落半山,面朝海湾,夜幕下灯火通明,如同镶嵌在黑色丝绒上的明珠。
铁艺大门缓缓滑开,程学民乘坐的长城公司黑色皇冠轿车,沿着蜿蜒陡峭的私家车道盘旋而上。
车道两旁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茂盛的热带植物,远处海浪拍岸的细微声响隐约可闻。
车子停在主楼前宽敞的环形车道旁。
早有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上前,恭敬地拉开车门。
程学民深吸一口湿咸的海风,整了整身上那套在香江临时订做的藏青色西装,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栋气派的欧式别墅。
泳池波光粼粼,花园里点缀着雕塑,停车场已泊了不下二十辆豪车,平治、劳斯莱斯、宝马……
香江电影圈的半壁江山,似乎都已在此。
傅齐先下车,低声对程学民道:“小程老师,看这阵势……邵爵士今晚请的人不少啊。”
他语气有些忐忑,毕竟这段时间,眼前这个小程老师不要太猛了。
可谓是吧整个香江电影界,全部都犀利点评了一个遍。
程学民淡淡“嗯”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傅先生这不是正好吗?省得我一个个去见了。”
在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引导下,两人穿过挑高的大门厅,走向后院巨大的临海露台。
人未至,声先闻。
一阵混杂着粤语、普通话、英语的喧闹声浪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几声激动的拔高音调,显然话题正热辣。
露台布置成自助餐酒会形式,长长的餐桌上铺着白色桌布,银质餐具和晶莹玻璃杯在灯光下闪烁。
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生,托着酒水穿梭其间。
三四十位宾客或站或坐,三五成群,男士多是西装革履或剪裁得体的衬衫,女士则裙裾翩翩,珠光宝气。
程学民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蛙声一片的池塘。
他刚踏足露台边缘,离他最近的一圈人,正围着唾沫横飞的洪金保。
洪金保穿着花衬衫,挺着肚子,手里挥舞着一支雪茄,声音洪亮:
“那个北佬,懂一点就装行家!我洪金保在片场打拼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
居然说我的戏商业味浓,没文化?我靠!谁不是为了糊口?难道拍戏是为了拿奖吗?”
他旁边一个瘦高个光头,新艺城的麦嘉,叼着烟斗阴阳怪气地接话:
“三毛哥,消消气!人家现在是‘高处不胜寒’嘛!我们这些池中之物,哪入得了人家法眼呢?”
周围几人发出哄笑。
另一处,邹文怀端着酒杯,与方逸华低声交谈,脸色凝重。
邹文怀摇头叹气:“方太,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程学民那番话,虽然难听,但……未必全无道理。
阿龙那边的情况,你也知道,好莱坞的水,比我们想的深啊。”
方逸华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强撑着道:
“邹生,何必涨他人威风?邵氏这次是看走了眼,但香江电影根基还在!岂容一个外来仔指手画脚?”
最激动的当属刘家良。
他没穿西装,一身短打唐装,站在栏杆边,对着于占元,狄龙,元华等几位武行老师傅,脸红脖子粗,拳头攥得咯咯响:
“我操他妈的!点名道姓说我拍烂片?赚快钱?我刘家良一套南拳真功夫,是祖师爷传下来的!
是用血汗打出来的!他那个北佬懂什么?拍部《太极》侥幸卖座,就真当自己是大师傅了?”
于占元比较冷静,拍拍他肩膀:“家良,冷静点。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他嘴臭,随他说去。”
“我忍不了!”刘家良猛地一拍栏杆,震得旁边酒杯一晃,“我的《武馆》就要上映了!
我就要跟他的《少林寺》打擂台!看看谁是真功夫,谁是花拳绣腿!)”
就在这时,不知谁眼尖,低呼了一声:“咦?系佢?”
喧闹的声浪如同被刀切了一下,瞬间低了下去。
一道道目光,带着惊愕,审视,好奇,敌意,齐刷刷地射向露台入口处那个穿着藏青西装,身姿挺拔的年轻人。
程学民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迎着所有人的注视,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傅齐紧跟在他身后半步,额角微微见汗。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洪金保举着的雪茄停在半空,张着嘴,忘了接下来要骂什么。
麦嘉的烟斗也从嘴边拿开,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邹文怀和方逸华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刘家良更是像被点了穴,僵在原地,瞪着程学民,胸口剧烈起伏,那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邵爵士正与几位老友在靠海的安静角落交谈,见状,他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立刻恢复了惯有的从容沉稳。
他拍了拍身边一位老者的手臂,低声说了句什么,便端着酒杯,面带微笑,主动迎了上去。
“程先生,欢迎欢迎!没想到你这么准时。”邵爵士伸出手,语气温和,仿佛只是招待一位普通的晚辈客人,全然不提报纸上的风波。
程学民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邵爵士的手,微微躬身,态度恭敬:“邵爵士相邀,学民不敢迟到。打扰诸位前辈雅兴了。”
“哪里话,程先生年轻有为,是香江影坛的新鲜血液,大家正好借此机会交流一下。”
邵爵士笑着,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控场力,解释说道:
“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内地来的程学民先生,一部《太极》轰动全球国际电影市场,年轻有为啊!”
露台上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略带尴尬的附和。大多数人还处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
程学民仿佛浑然不觉现场的诡异气氛,顺着邵爵士的话,向四周微微颔首致意:
“邵爵士过奖了。学民初来乍到,年少轻狂,之前在接受访问时,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望各位前辈、同仁海涵,多多指教。”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像是道歉,又根本没提具体什么事,姿态放得低,却又带着不卑不亢。
这下,反倒让那些背后骂得最凶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当面继续发难?显得小家子气。
装作没事发生?心里那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
洪金保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狠狠吸了一口雪茄。麦嘉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刘家良可忍不了这口气。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于占元,大步流星地走到程学民面前,几乎是指着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内地仔!你来得正好!你跟我讲清楚!报纸上说我刘家良拍烂片,赚快钱,是不是你说的?”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
海风拂过,带着一丝紧张的咸味。
程学民看着眼前怒气冲天的刘家良,脸上那丝淡淡的笑容反而加深了些。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刘师傅,您的《武馆》,定档暑假了?”
刘家良一愣,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梗着脖子道:“是!就跟你的《少林寺》同一天上!怎么样?敢不敢接擂?”
“好啊。”程学民轻轻拍了下手掌,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欣赏,“擂台摆出来,就是给人打的。
刘师傅有这份胆气和信心,我程学民佩服。”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刘家良,也扫过在场的洪金保,邹文怀等人,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
我程学民说话直,有一说一。我说香江市场小,是说事实。
我说要走出去,是觉得我们有这个潜力。我说有些片子路子不对,是希望少走弯路。”
他走到放满酒杯的长桌前,自顾自地拿起一杯香槟,举了起来:
“但我程学民,从来没有看不起香江电影的意思!
恰恰相反,我认为香江电影人,有才华,有拼劲,有灵活的头脑!只是……有时候,需要换个思路,打开眼界。”
他看向邵爵士:“邵爵士投资《银翼杀手》,魄力惊人,虽暂时受挫,但敢于尝试国际制作,这份勇气,值得学习!”
他又看向邹文怀:“邹老板送成尨去好莱坞,眼光长远,开拓市场,这份远见,令人敬佩!”
最后,他看向刘家良,语气诚恳:“刘师傅的南派真功夫,是真材实料,是香江电影的瑰宝!
我程学民真心希望,您的《武馆》能够大卖!因为只有大家都好,香江电影这个盘子才能做大!”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褒贬含混,既肯定了某些努力,又暗含了自己观点的正确,更把一场可能的冲突,巧妙引向了“共同发展”的高调上。
让人一时难以反驳,甚至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刘家良被他这番夸奖弄得有点懵,一肚子火气像被堵住了出口,憋得满脸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别跟我说这些!总之一句话,擂台见真章!”
“当然。”程学民微笑颔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票房说话,观众做主。我期待和刘师傅在擂台上,一较高下。”
紧张的气氛,被他这么一搅和,虽然依旧微妙,但至少表面上的剑拔弩张缓和了不少。
邵爵士适时地出来打圆场,招呼大家享用美食美酒。
程学民则被邵爵士亲自引到那个安静的角落,那里坐着几位白发苍苍,气度不凡的老者。
都是香江影坛早已退隐的泰山北斗级人物。
邵爵士这是明显要将他纳入核心圈子,进行更深层次的交谈。
看着程学民从容不迫地与几位大佬谈笑风生,洪金保、麦嘉等人面面相觑,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内地仔,不仅敢说,更敢做,脸皮厚,心思活,手段……似乎也比他们想象的要高明得多。
酒会表面的喧嚣渐渐沉淀,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瞟向靠海那个安静的角落。
邵爵士对程学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并肩离开喧闹的露台,穿过一道拱门,步入主楼内部。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两侧墙上挂着邵氏黄金年代经典电影的巨幅剧照和获奖证书,无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邵爵士步伐稳健,带着程学民来到一间书房门前。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一股书卷气和淡淡雪茄烟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极其宽敞,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籍和文件盒。
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漆黑的海面,和远处九龙半岛的璀璨灯火,宛如一幅动态的油画。
房间中央是一组深褐色真皮沙发,中间围着一张巨大的红木茶几,上面摆放着精致的紫砂茶具,和一支未点燃的古巴雪茄。
“坐,程先生,不必拘束。”邵爵士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在主位坐下,拿起雪茄剪,熟练地修剪茄帽。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力量。
程学民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目光坦诚地迎向邵爵士。
书房隔音极好,露台的喧闹被彻底隔绝,只剩下窗外隐约的海浪声和雪茄剪清脆的“咔嚓”声。
邵爵士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目光透过烟雾审视着程学民,开口道:
“程先生,今天请你来,抛开外面的虚礼,是想听听你的真话。”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在报纸上那些话,虽然尖锐,但有些地方,戳到了痛处。特别是关于《银翼杀手》的……判断。”
程学民没有回避,点了点头:“邵爵士,我说话直,得罪之处,请您海涵。
关于《银翼杀手》,我并非凭空臆测。好莱坞的科幻片市场,看似开放,实则壁垒森严。
它有一套成熟的工业体系和固有的审美范式。
外来资本,尤其是来自东方的资本,想单纯用钱砸开一个口子,并掌握话语权,难度极大。
他们需要的是投资者的钱,但未必真心接受投资者的想法。”
邵爵士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沙发扶手,眼神深邃。
他没有反驳,而是问道:“那你认为,出路在哪里?香江电影,难道就只能困守这六百万人的市场?”
“出路在于换一种方式参与游戏。”程学民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具活力,“不是带着钱去好莱坞祈求合作,而是用我们自己的创意,我们理解的普世价值,制作出能打动国际观众的作品。
然后,拿着成品去敲开他们市场的大门。不是去适应他们的规则,而是让他们看到我们规则下的精品。”
邵爵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哦?听起来,程先生已经有计划了?”
“不敢说计划,只是一个尝试。”程学民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薄薄的,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提纲,双手递给邵爵士,说道:
“邵爵士,这是我正在筹备的一个新本子,暂定名《救赎》。背景设定在二战时期的香江,讲述不同国籍、背景的人在极端环境下,关于人性、生存和希望的故事。”
邵爵士接过文件,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掂量了一下,问道:“目标市场?”
“欧美主流市场,以及国际电影节。”程学民回答得清晰明确,“全部采用外籍演员,英语对白,但内核是东方的叙事哲学,关注的是人类共通的命题。”
邵爵士终于翻开文件,快速浏览着提纲和部分人物设定。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但关键处会停顿片刻。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雪茄偶尔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程学民耐心等待着,端起茶几上早已沏好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
过了约莫十分钟,邵爵士合上文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程学民:
“题材有潜力。但全部用外籍演员,制作成本不低。你预算多少?”
程学民放下茶杯,平静地吐出一个数字:“初步预算,两百万美金。”
饶是邵爵士见惯大风大浪,听到这个数字,眉梢也忍不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程学民,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多少?两百万?美金?”
“是的,两百万美金。”程学民语气肯定,没有丝毫犹豫,“这包括了从前期筹备、拍摄到后期制作的全部费用。”
邵爵士靠回沙发背,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圈,仿佛在消化这个数字带来的冲击。
他投资《银翼杀手》,两千万美金砸下去,几乎血本无归。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想用十分之一的资金,去撬动同一个市场?
这特么是他听错了,还是这个年轻人太疯狂了!
两百万美金,够干嘛的?
你丫的刚刚还说全部用外籍演员,可你知道光一个稍微有点名声的好莱坞外围演员,是个什么出场片酬吗?
毫不客气的说!
就这两百万美金的投入,连男女主演你都请不来!
就更别说制片一部成片了!
……
求月票求全订,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