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身在官场的人才知道,从寄禄官转到实权官,这其中的过程有多艰难。
大宋的官僚制度严重臃肿,冗员过甚。
“寄禄官”的存在,本身就是皇权对臣权的妥协,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笼络士子人心。
巩固皇权很重要,太祖立国后的重文轻武的政策,决定了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以这样的方式笼络文人,才能最大程度地消除赵匡胤得国不正的事实。
于是立国百年后,大宋造成了一种现象,朝廷的寄禄官比实权官还多,并且多得多。
这些寄禄官有的是祖上恩荫,有的是正经的科举入仕,在官职上,朝廷是很大方的,只有够资格,官职管够,但是想要实权,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正常人都知道,寄禄官与实权官有着天壤之别,在大宋的官制体系里,“官职”是虚的,“差遣”才是实实在在的。
郑朝宗就是如此,他当奉议郎这个寄禄官已十来年了,他太想进步了。
所以政事堂的官员选中他时,只问了他一句话,想不想进步。
郑朝宗几乎没有犹豫,立马就答应了。
然后,政事堂官员很认真地告诉他,这次下放京畿路乡村的重要性。
简单的说,并不是只让你参与劳作就可以了,更重要的是,要能体察到民间百姓的疾苦,敏锐地发现民间的问题,找到官府与普通百姓之间的矛盾点,以及朝廷的新政在地方上的落实情况等等。
下放,不是让你种田,而是让你考察。
深入到民间基层,放下官员的身份和架子,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视角,来深刻解读民间,官府和政策三者之间存在的利弊,问题和矛盾。
下放到这个新王村的第一个月,老实说,郑朝宗的态度是很敷衍的。
表面上他不敢多说什么,但内心里,他对官家的这个决定是嗤之以鼻的。
参与农户耕作也就罢了,为了进步,咬咬牙只当是走个形式。
但政事堂要求记下所见所闻,以及官府与百姓的矛盾,新政的落实等各种真实情况,每天当成日记写下来。
这个……就不太可能了。
正经人谁写日记?
谁会把心里话写进日记里?
写在日记上的能叫心里话吗?
下贱!
朝堂党争那么激烈,新党旧党互相斗法,中央朝廷与地方官府的关系微妙复杂,地方官员与本地商贾地主的关系又是盘根错节,各种勾结。
一层层关系比蜘蛛网还复杂,郑朝宗一个啥都不是的寄禄官,若真在日记里写下民间的真实情况,最后送进政事堂,敢问……他还能活吗?
更何况,在郑朝宗下放到新王村的第二天,就有阳翟县衙的胥吏特意赶过来,语气温和但隐含威胁地转告了知县的话,让他对民间的所见所闻,“斟酌上报”。
这四个字分量很重,郑朝宗不敢不听。
他只想走个形式,完成朝廷的任务,争取晋升实权官职,但他并不敢得罪本地的官府和商贾地主勾结的势力。
于是郑朝宗下放到新王村后的第一个月,他每晚所写的,大多是新王村的风土人情,本地的民风民俗,特产等等,只有这些不痛不痒的内容。
然而,汴京诡变的风云很快影响到了京畿路辖下诸县。
这是一场朝野都无法预料的风暴,猝不及防地,刚即位的新君提出设立监察府,不仅分政事堂之权,还给天下官员头上悬了一柄随时落下的利剑。
紧接着汴京朝堂君臣各种博弈,各种传言喧嚣尘上,官员激烈反对,官家坚持己见,不惜与满朝为敌。
后来监察府终究还是力排众议设立起来了,它成了大宋新的独立机构,超脱于政事堂之外,只对天子负责。
再后来,陈州官员商贾和地主,共计八十余口被官家御笔朱批,亲自下旨斩立决。
监察府经此一案,稳稳地在朝堂站住了脚,并狠狠地威慑了天下官员。
汴京朝堂发生了这么多事,而远在新王村的寄禄官郑朝宗,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远远地看着热闹,不时发出几声唏嘘的感叹。
这些大事,是大人物们决定的,是非善恶曲直,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八品寄禄官能置喙的。
直到三天前,阳翟县发生了一件大事。
县衙自知县以下,一应官吏被拿问了一大批,县衙几乎被肃空。
前来拿问官吏的人,正是监察府官员和皇城司所属。
近在眼前的县衙官吏被拿问后,郑朝宗才赫然惊觉,官家是在玩真的!
拿问这些官吏的罪名并不是秘密,跟陈州官员一样,同样是祸害百姓,贪墨苛税,勾结商贾地主。
没有任何情面可讲,据说拿问阳翟县官吏时,从知县到下面的县尉差役,一个个痛哭流涕,跪地忏悔,然而皇城司禁军不为所动,硬是给他们加了木枷镣铐,关进囚车,押解汴京。
随着监察府的设立,大宋的官场迎来了一场场大变动。
郑朝宗终于察觉,官家是在有意识地整顿吏治,他要打破大宋地方官场的利益勾结关系网。
这是何等的勇气和魄力!
郑朝宗第一次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官家感到了敬畏,这是大宋立国以来最有魄力,最有胆识的帝王。
还没从阳翟县官吏被拿问的惊骇事实中回过神来,第二天下午,几名穿着便服的年轻人便来到了新王村,找到了他。
这几个人都很年轻,脸上带着几分涉世未深的稚气,以及对未来的纯粹的理想,那种纯粹的表情,是真的能够闪闪发光。
几位年轻人找到郑朝宗后,立马便亮出了身份。
他们是绍圣二年的新科进士,奉旨调入监察府任职,他们来找郑朝宗的目的,是要查阅郑朝宗下放新王村近三个月来的手写记录。
不允许拒绝,必须马上拿出来给他们查阅。
郑朝宗不敢拒绝,他已对监察府官员深怀敬畏。
三个月来断断续续记下的日记,里面一堆不痛不痒的东西,这玩意儿递上去,可想而知,监察府这几位官员的脸色有多难看。
郑朝宗已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可他站在这几个年轻人面前却手脚冰凉,一脸惶恐,并且感到深深的后悔。
如果他下放新王村后,把政事堂交代的差事认真对待,今日恐怕是另一种结果。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见监察府官员眉头深皱,郑朝宗惶恐之余,心中也冒出了满满的求生欲。
于是郑朝宗立马主动承认错误,忏悔不该敷衍差事,并千求万恳,请监察府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一晚,一个晚上,必然给他们交上满意的答卷。
监察府官员信不信他的话,郑朝宗并不知道,但他们却很意外地表示,愿意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只给一个晚上,明日此时他们将会再来。
如果郑朝宗还是交上来一堆乐色,那么对不起,你这个寄禄官也别想当了,回家找个班上吧。
这几名监察府官员表现得很神秘,而且充斥着一股铁面无私的味道,官场的所谓潜规则和人情世故,似乎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他们自身是官员,却仿佛站在官场之外,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注视着大宋官场的众生相。
然后,用监察府定下的标准,评断官场的是非善恶,决定功过奖惩。
郑朝宗只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像个被老师抓住的调皮学生,心情满是敬畏忐忑。
看着眼前这几名年轻的监察府官员,郑朝宗还确定了一件事。
大宋的朝堂,还有地方官府,要变天了!
这次变天,将会非常彻底。
它意味着大宋将会出现新的规则,新的秩序。
朝堂也好,地方官府也好,他们的权力将不再肆无忌惮,监察府的设立,像一间精铁打造的牢笼,它将官员手里的权力牢牢地关在笼子里。
几名年轻的监察府官员离去后,郑朝宗站在屋子外怔怔发呆,许久许久。
他想了很多,心情震撼,思绪纷乱。
一个新的时代,或许已缓缓拉开了幕布,机遇与风险,公平地出现在每一个人面前。
如果他重视,认真对待,那么他也许能抓住机遇,人生腾达。
如果他像陈州和阳翟县的官吏一样,不当回事,敷衍以对,那么后果也显而易见。
送走了监察府官员,郑朝宗走近屋子,在破旧简陋的桌案上铺开了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郑朝宗并不庸碌,更不无能。
十年前能考上进士的人,能力方面且先不提,但才华和智商方面是毋庸置疑的。
他和天下所有郁郁不得志的寄禄官一样,只是缺少一个机会,一份好运。
下放到新王村这三个月,他所记录的东西当然是一堆垃圾。
敷衍,是因为态度,不是因为能力。
事实上,这三个月来,他在新王村的所见所闻,已经深深地记在心里,他对朝廷新政,官府和百姓的矛盾,官商地主勾结的现象等等,其实有着深刻的见解。
如果朝廷没有设立监察府,如果这个世界的规则仍然是老旧那一套,那么郑朝宗的这些所见所闻,深刻的见解,或许将会永远埋藏于心底,终生不见天日。
可是,监察府设立了,这个世界的游戏有了新的玩法,而他个人的前程和机遇,在前方朝他殷殷挥手。
那么,有些真实的东西,也该出现在这个世上了。
破旧的桌案上,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郑朝宗神情凝重,笔走龙蛇。
“臣,奉议郎郑朝宗,伏惟大宋天子圣听:靖康元年六月,臣受政事堂所差,下放京畿路阳翟县新王村,数月所见,尽付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