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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梦中悲歌(完)

    这次的梦境依然无缝接续了上次的结尾。

    决心杀死假谢明姝这个念头,如疯狂滋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谢明姝的整个灵魂。

    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法去思考其他东西,她脑中只剩下思考如何动手这一事。

    但如何做?她只是一个四岁孩童,手无缚鸡之力。而假谢明姝本身就具备莫名其妙的怪力,如今又是权倾朝野的太子。

    凭自己想去杀她,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谢明姝坐在床上,努力地思考着。

    思来想去,最后发现她手里没牌可打,想要杀掉假谢明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像上一世刺杀谢凌霄一样,找个机会,贴近她,然后一刀了结。

    这根本就是一场拿命去换命的豪赌,但谢明姝满不在乎。

    既然打定主意要刺杀,那么就必须做足准备。

    首先,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够刺穿皮肉的尖刀。然后她还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靠近那个妖怪,将刀送进它心脏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谢明姝像个真正的四岁孩子一样,在偌大的谢府里四处玩耍。

    她在库房里翻箱倒柜,借口寻找玩具;她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盯着那些切菜的刀具出神;她甚至会溜进护院们的住处,好奇地打量他们挂在墙上的佩刀。

    终于,她在柴房一个工具箱的烂泥底下,翻出了一把被人忘了个干净的小刀。

    尽管刀身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但这已是她最好的收获。

    她趁着四下无人,鬼祟地把小刀揣进怀里,摸回自己屋,塞进了床榻的夹层。

    此后,每个夜里,万籁俱寂之时,她偷偷摸出一块掌心大小的青色砥石。那是她寻觅了数日才找到的,质地细密如玉。

    她握紧小刀,让那锈迹斑斑的刀锋,贴着湿润的石面,沉稳地划过。没有刺耳的声响,只有几不可闻的沙沙低语。

    而在日复一日的磨刀途中,她也在寻找假谢明姝的踪迹。。

    为了这个,她又一次找上了柏氏。如今她和柏氏的关系虽还是那么拧巴,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恶劣了。

    对于她的请求,柏氏自然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搜罗消息。

    终于,一条情报被她带了回来——三天后,太子要在城里最大的非诛书局开个新书会,届时会亲自露面。

    听说排场大得吓人,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们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那一瞬间,谢明姝的心脏疯狂地擂着鼓。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人多,就乱。乱,就有机可乘。

    时间转瞬而逝,很快便来到了动手的前一晚。

    谢明姝的刀已磨尖,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

    烛火下,柏氏正对着一方绷亮的素色绸缎出神。那是一幅才起了个头的岁寒三友图,是她打算绣来给公婆做寿礼的。松针已走了大半,梅干和竹节尚未落针。

    这些天,宁儿安静了许多,不再与她顶撞,只是时常会搬个小凳,坐在她身边,默默看着她飞针走线。

    柏氏干涸的心,仿佛被这难得的静谧浸润了。虽然那声阿娘依旧遥远,但这已是她不敢奢求的恩赐。

    烛火摇曳,将墙上母女的影子拉得悠长。

    “宁儿,夜深了,去歇息吧。”柏氏停下手里的针线,声音温婉。

    谢明姝却没动,她抬起稚气的脸庞,目光落在绷架上那未完成的梅枝上,眼神幽深。那双清澈的眸子,映着烛火,也藏着柏氏看不懂的复杂思绪。

    许久,她才轻声开口,那声音飘忽得像烟:“你……有没有什么事,想要我做的?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明天这么一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她对柏氏的愧疚也永远没有机会消除。所以她想,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希望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尽力补偿她。

    柏氏听得一愣,紧接着,眼里流露出了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惶恐的期盼。

    她望着谢明姝:“宁儿,我别的都不在意,我只想听你叫我一声‘阿娘’。只要能听到,我就满足了。”

    谢明姝猛地僵住,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都冻住了。

    阿娘……

    她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就在舌尖上打转,可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怎么也滚不出来。她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柏氏。

    她不知道,对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来说,到底是到死也听不见这声阿娘更残忍,还是在听见这声阿娘的第二天,就得知她横死街头的噩耗更让她痛苦。

    最终,她选择了闭嘴。

    柏氏看出了女儿的挣扎和痛苦,于是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她硬撑起一个温柔的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她:“没事。我不逼你,你什么时候想叫了,再叫。”

    第二天,天刚亮。

    谢明姝就醒了。她没吵醒任何人,穿好衣裳,带上那把小刀,悄悄离开。

    她先是摸到了柏氏的房门外,看着门内柏氏的睡颜。谢明姝在心里无声地说了一句“保重”,然后决然地转过身。

    接着,她又去了父亲的卧房。谢承渊在睡梦中依然眉头紧皱,像是在做噩梦。

    看着父亲那张被愁苦啃噬得憔悴不堪的脸,谢明姝在心中轻轻道:“阿爹,再见。”

    告别了两人后,她便从府里溜了出去。

    当她抵达书局时,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

    今天的书局,果真如柏氏所言那般,正在准备举行新书会,也确实有大批人涌入。

    门前是成串的马车,贵妇小姐们把整条街堵住了。谢明姝仗着自己个子小,一点点地蹭到了书局门口。

    之后她费力地抬头看去,发现书局门口临时搭了个高台,那假谢明姝正站在台上,激情洋溢地演讲着什么母系部落的鬼话。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邪异的煽动力,引得台下的女人们一阵阵地尖叫。

    谢明姝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她的心在胸膛里打着疯鼓,每一次跳动,都重得像是要撞碎她的肋骨。

    她握了握怀里的小刀,随后扫视着四周,寻找下手的机会。正面冲过去,太过危险,不予考虑。

    她的目光,落在了高台侧后方,那里堆了不少杂物,用来藏身十分合适,而且假谢明姝下台后必定会经过那里,是最合适的暗杀地点。

    她深吸一口气,利用人群做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那个角落挪去。她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周围的喧嚣、议论、掌声此刻都从她耳旁消失了。

    终于,她成功地钻进了那堆杂物后面。她缩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上的假谢明姝。

    时间慢得像蜗牛,台上的胡言乱语总算到了头。假谢明姝在一片掌声里,挂着得体的微笑走下高台,准备从侧面的通道离开。

    就是现在!

    谢明姝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被点燃。

    她冲了出来。

    压抑多年的仇恨,两辈子积攒的痛苦,宛如被点燃的燃料,将她推到了假谢明姝面前。

    手中的小刀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冰冷的白光,直直地捅向假谢明姝的心口!

    “啊啊啊啊啊!”

    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下,她宣泄般大声嘶吼。

    然而,就在那刀尖即将碰到她衣衫的一刹那,一只快得像鬼影的手,凭空探出,精准无比地箍住了她的手腕。

    谢明姝惊愕地抬起头。

    是假谢明姝。

    她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那么随意地向后一抓,就轻描淡写地阻止了她这蓄谋已久的偷袭。

    假谢明姝慢悠悠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本该属于自己的脸上,没有一丁点惊讶。就好像,她早就知道她会来,早就等在这里,只为欣赏她这出不自量力的复仇闹剧。

    “呵。”

    假谢明姝轻笑了一声,脸上甚至连轻蔑都没有,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侍卫们如梦初醒,瞬间将她团团围住。

    谢明姝的心,陡然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她还想挣扎,但一股诡异怪诞的感觉忽然涌了上来,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那感觉就像是上一次,假谢明姝带着凌氏离开,她打算去找阿爹告密时,忽然陷入昏迷的感觉一样。

    她无法挣扎,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那声音,熟悉得让她心碎。

    是柏氏。

    ########

    谢明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头,没有那个妖怪,所有的一切都好端端地在原先的轨道上。

    她重生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找到了父亲,用那些只有她才知道的细节,说服了他。父亲大惊失色,但还是选择与她联手,暗中护住了年幼的皇子。谢家因此得到了皇帝的信重,非但没败落,反而更上了一层楼。

    她和母亲凌氏亲密得像一个人,爹娘也没有因为误会而大吵大闹。他们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就像画里一样。她长成了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和青梅竹马的表哥定了亲。

    然而,就在她凤冠霞帔,准备出嫁的那天,红盖头被掀开,站在她面前的,却不是她的表哥。

    而是一脸戏谑笑容的假谢明姝。

    “啊!”

    谢明姝猛然醒来。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等惊恐稍微平复了些,她才反应过来,开始打量四周。

    映入眼中的,是一间已经废弃的屋子。墙壁、屋顶、窗户几乎每一处地方都破破烂烂,仿佛被人轻轻一推就会倒塌。

    ——这是什么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她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就像是穿了一件厚重的铁甲一样。她试着张嘴喊人,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嗬嗬声。

    虽然如此,却还是惊动了屋外的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影冲了进来。

    “宁儿?宁儿你醒了?”

    看到那个人的瞬间,谢明姝傻了。

    那是她的父亲,谢承渊。可是,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五岁,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脸上满是皱纹。

    见女儿真的睁开了眼,谢承渊激动不已,转身就朝着屋外大喊:“夫人!夫人快来啊!宁儿醒了!宁儿醒了!”

    很快,柏氏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她也老了许多,曾经温婉的脸庞布满了疲惫,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却满是狂喜。

    “宁儿!”

    她扑到床边,抱着谢明姝嚎啕大哭:“你醒了。你可算醒了。老天爷总算放你回来了!”

    谢明姝却完全在状况外,只觉得莫名其妙,她看着父母苍老的面容,茫然地问:“阿爹……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老了这么多?”

    两人听了这话,哭声一下子卡住了,脸上的狂喜也都一滞。

    两人面面相觑。

    “宁儿,”最后是谢承渊抹了抹泪水说道,“你还不知道啊。你已经睡了整整十年了。”

    十年?

    谢明姝呆住了。一时间甚至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急切地追问:“十年?这怎么可能?还有我们现在在哪儿?这房子怎么这么破?祖母他们呢?府里其他人呢?”

    夫妻俩脸上满是说不出的苦涩。谢承渊叹了口气,缓缓讲述起这十年间发生的一切。

    原来,在她刺杀失败,昏死过去之后,假谢明姝便借此机会,清算谢家。

    谢承渊从京城的官老爷,沦落到在这个穷乡僻壤以种田为生。

    几年后,先帝驾崩,假谢明姝登基称帝。她推行新政,大改制度,把整个天下搅了个天翻地覆。

    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剧变中,谢家尽管已经一无所有,但还是没有被放过。

    无数想要讨好新皇的官员,明里暗里地对他们落井下石。谢老太太和老太爷在颠沛流离中相继病故,被偷走身份的谢凌霄在悲痛中得病郁郁寡欢而亡。

    偌大的谢家,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苟延残喘。

    听着父亲沉痛的叙述,谢明姝震惊、愧疚……各种情绪拧成一团,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复仇,竟造成这样的后果。

    不,她其实能够想到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只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她不愿去想罢了。

    就在她沉浸在无尽的自责中时,父亲谢承渊看着她,忽然说道:“宁儿,如今你醒了,我们家总算有个盼头了。等你身子骨好利索了,就去参加科考吧。”

    “科考?”谢明姝愣住了。

    “是,”谢承渊解释道,“新皇登基后,改了规矩。如今,只有女人才能入朝当官,男人、男人的地位连条狗都不如,只能当农奴。”

    谢明姝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假谢明姝那张恶劣的脸。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妖怪,竟然疯到了这个地步。

    而要让她去依附那个由假货一手打造的新朝廷,这简直比拿刀杀了她还难受!

    “我不去!”她心头的火一下就冒了起来,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宁儿!”

    谢承渊血色全失,他晃了晃,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快要倒下。旁边的柏氏用袖子死死捂住嘴,眼圈通红不由呜咽。

    “宁儿。”谢承渊声音干涩,“阿爹也不愿强迫你。可是,宁儿……”

    他大口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硬挤出来的:“咱们家已经没别的活路了。”

    “这十年,为了给你治病,让你醒来,我们四处寻医。你阿娘压箱底的首饰,我当宝贝的那些字画……都没了。我们还欠着一大笔债,天天都有流氓泼皮来要账……”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凄凉:“我这个当爹的,念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到头来,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护不住。我们一家子的命,就只能靠你了,宁儿。”

    柏氏发着抖去握女儿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干裂的树皮。

    “宁儿,你躺着的这十年,我没有一天睡踏实过。一闭上眼,就怕你这口气喘不上来,我得睁着眼守着你,听着你的呼吸才觉得你还活着。”

    她的声音被哭声揉碎了,断断续续地说:“为了借钱,我挨家挨户地磕头。你爹他拿了一辈子笔杆子,不得不下地干活,赚一点口粮。我们俩吃点苦,那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饿死也无所谓。”

    “可你,好不容易才睁开眼,我不能亲眼看着你跟我们一块儿活活饿死啊!”

    “宁儿,就当是你可怜可怜我和你阿爹,去试一试,好不好?”她哭得几乎说不清话,“这真是最后的活路了。”

    看着父母那两张苍老得不成样子的脸,和写满了哀求的眼睛,听着他们的哭诉,谢明姝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流着泪,点了头。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她说道。

    对此,谢承渊却显得信心十足:“放心,宁儿,你一定可以的。”

    谢明姝不明白父亲这没来由的自信是哪儿来的,这个问题直到后来她真的踏进考场才明白。

    醒来之后,谢明姝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把身子调理到能下地走动。随后,她在父亲的指点下,开始了长达一年的苦读。

    一年后,她去参加了童试。

    卷子上头没有经义,没有策论,只有些“请默写《百家姓》头十句”、“‘人之初,性本善’是哪本书里的?”这种蒙学馆里的玩意儿。她以为童试就是这么个考法,便老老实实地答了。

    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她轻松过了。

    几个月后,她又去参加了乡试。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乡试的题目,居然和童试的差不了多少,依旧是那些三岁小孩都能对答如流的东西。

    她还以为里头有什么陷阱,但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能提心吊胆地把卷子答完了。

    放榜那天,她竟然高中第一,成了本省的女解元。

    这个结果让她又惊又茫然。后来,她找机会看了其他考生的卷子,才明白真相。

    那些卷子上,错字连篇,狗屁不通,甚至有人连最简单的题目都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她这才知道,自己能拿第一,不是什么意外,纯粹是其他人烂得实在没法看。

    她也瞬间意识到,这正是假谢明姝制定的规则下,必然会出现的荒唐景象。

    成了女解元后,家里的境况立刻有了好转。再没人敢上门欺负他们,反而有不少当地的富户跑来送礼结交。父亲和柏氏的脸上,总算有了点久违的笑模样,不用再为下一顿饭发愁了。

    但紧接着,对于要不要进京赶考一事,一家人却产生了分歧。

    谢承渊和柏氏愁的,自然是他们和假谢明姝的仇怨。女儿的身份一旦露了馅,会不会被那个睚眦必报的皇帝直接夺了功名,甚至惹来杀身之祸?

    谢明姝却觉得这根本不用担心。她太了解假谢明姝了。以她那恶劣的性子,要是真不想让她好过,早在童试的时候就会给她使绊子,绝不会让她这么顺顺当当地走到今天。

    所以不必担心,直接去吧。

    听了女儿这番分析,谢承渊和柏氏最终还是同意了。

    在各路富商的资助下,谢明姝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坐马车出发的路上,谢明姝左右无事,便打量着外面的景色,想要知道在假谢明姝的治理下,如今的天下是什么样子的。

    结果沿途的景象,让她触目惊心。

    本该是沃野千里的良田,如今大多荒芜,田间地头,几个瘦弱的男人在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劳作,不远处则有一些农妇打扮的女人坐在田垄上说说笑笑,还对着那些男人指指点点。

    村镇里面的情况更加恶劣。到处都在闹饥荒,路边饿殍随处可见。她一开始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的战事才导致民生凋零,然而和同行的女书生们闲聊,才从她们嘴里知道了真相。

    “还不是那些男人没用!稍微少吃点,稍微多干点活儿,居然就一个个都饿死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女书生,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鄙夷地说道。

    “可不是嘛!”另一个胖些的女书生接口道,“陛下仁慈,给这些没用的男人一条活路。让他们下地干活,再把粮食上交给官府统一分配。官府里的姐妹们又心善,每次分粮都先紧着我们女人。”

    “本来多好的事情啊。结果这群贱骨头,给脸不要脸,居然成批饿死!害得我们现在粮食都不够吃,有些地方还得让女人亲自下地,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天生神圣怎么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活儿?”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充满了鄙夷。

    但谢明珠还是根据所见所谓,明白了背后的真相。

    在新皇的规矩下,只有男人下地种田,而且所有收成都必须上交官府,由女官统一分配。而那些女官又把大部分粮食都分给了女人。

    时间一长,男人们一批批地饿死,能干活的人越来越少,第二年的粮食产量便一落千丈。

    女官们没办法,只好强逼着女人也下地干活,可那些享福享惯了的女人,哪儿还肯吃苦,个个都偷懒耍滑。

    这么恶性循环下去,粮食产量就再也上不去,闹饥荒便成了家常便饭。

    谢明姝听着她们的高谈阔论,看着窗外荒芜的田地和那些奄奄一息的流民,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几个月后,她终于到了京城。

    她下了马车,想到终于能和其他女考生分开,便松了一口气,然而当她通过城门,进入京城,却又愣了一愣。

    街道还是那条熟悉的街道,但一切又都陌生得可怕。路上脏得下不去脚,好像很久没人收拾了。小贩们胡乱地占着道,也没人管,乱糟糟的一片。

    还有几个女人在光天化日下抢东西,被抓住了也一点不怕,反而理直气壮地对失主嚷嚷:“有本事你去衙门告我啊!”

    但最让她心惊的还是,她全程都没有发现一个男人。

    她强压心中疑惑,先去同乡会馆落了脚,随后便去了礼部办会试的手续。递交文书、核对身份、领凭证……本该有条不紊的流程,在礼部却乱成了一锅粥。

    大堂里挤满了来办事的举人,而那些女官吏们,则聚在一块儿嗑瓜子闲聊,态度极其恶劣。

    她们办事全凭心情,经常出错也不管,要是看见哪个举人长得不顺眼,就故意刁难,动不动就破口大骂。

    谢明姝排了整整一下午的队,才好不容易把手续办完了。

    往回走的路上,她竟迎面撞上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是柏玉莲,那个曾经在她家吃白食的远房亲戚。

    她如今像是换了个人,浑身珠光宝气,绫罗绸缎,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一副贵妇人的派头。

    柏玉莲也认出了谢明姝,她故作惊讶地走上前来,热情地打招呼:“呦,不是婉宁吗?啧啧,瞧瞧,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说起来啊,以前在府上,我年少轻狂,多有得罪的地方,你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谢明姝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大变样的柏玉莲,只能诺诺道:“嗯,以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

    “对了,”柏玉莲话头转得飞快,“还没问呢,你娘还好吗?我可听说了啊,你们家不是被赶到县城去了吗?那日子……啧啧,怕是连口热乎饭都难吧?”

    “以前是比较苦,不过我现在考上解元就好多了。”谢明姝说道。

    然而柏玉莲却嗤之以鼻,说道:“我看你这样儿,也没好到哪里去吧?唉,真不知道你娘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早就劝她赶紧跟那个姓谢的断干净!

    “她倒好,硬要守着你们父女俩窝囊废,白白受罪。你别觉得我说的过分。”

    她说着,跟只开屏的孔雀似的,张开胳膊就在原地打了个转儿,那一身金贵的料子,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花:“你瞧瞧!怎么样?这一身,羡不羡慕?知道是怎么来的?”

    谢明姝摇了摇头。

    柏玉莲眉梢一扬,那股子得意劲儿,就好像她当上了皇帝一样:“简单得很。你只要先去寻个家里有闲钱的男人嫁过去。”

    “等米煮成熟饭,过上个把月,你就开始挑刺儿,今天说他睡觉磨牙,明天嫌他吃饭吧唧嘴,反正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这日子没法过了!然后你就一头撞到衙门里去,哭天抢地,非要和离!”

    她下巴一扬,满脸小人得志:“之后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如今的官府,都是女人做主的。女官们全都一门心思帮咱们,所以都是大笔一挥,把男方所有的家产都判给了我。我就用这个法子捞钱,如今已是富得流油了!”

    她伸手重重拍了拍谢明姝的肩膀说道:“所以我才说你娘傻啊!懂了吗?世道都变了,她还不知道好好利用。”

    随后她不再理会谢明姝,转过身一边扬长而去,一边大笑:“自从新皇登基,咱们的好日子,可算是来喽!哈哈哈哈哈。”

    谢明姝默默地回到会馆,那个晚上,她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

    回忆着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她明白这个天下已经快要被假谢明姝毁掉了。可她能怎么办?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也不想做什么。父亲和柏氏那两张苍老的面容,时不时地在她眼前晃过。她怕了,她真的怕了。

    她已经不敢再去想报仇,去想夺回母亲。

    她已经不敢再当谢明姝了。

    就去当谢婉宁吧,就当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吧。

    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安安稳稳地当个官,赚点俸禄,把阿爹和柏氏照顾好。

    对了,回去也该改口了。柏氏等了她那么多年,是该叫她娘了。

    在杂乱的思绪中,谢明姝疲惫地睡去。

    过了段时间,会试的日子到了,这回的卷子虽然难了一些,但也不多,依然简单的离谱。谢明姝轻轻松松地写完,默默地等着放榜。

    等到放榜那天,她过去查看,果不其然,她中了会元。

    但这只是开始,后面才是真正的难关。

    殿试。

    到时候她必须直面假谢明姝。

    后者会怎么看她?会放过她吗?会无视她吗?会忘了她吗?还是依然牢记于心,打算继续折磨她?

    谢明姝在不安与煎熬中,痛苦地等待着。

    终于,殿试的日子到了。

    当她跟随众贡士,迈过那道高高的朱红门槛时,一股冰冷沉重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太和殿。

    殿内空得叫人心慌。那几十根粗壮的流金蟠龙柱,撑起了几乎望不到头的穹顶。梁上探下的狰狞龙头,那一双双眼睛里没有半点活气,就那么冷冰冰地审视着他们。

    大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还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咚、咚、咚。

    而在大殿高台的尽头。

    那人懒洋洋地窝在龙椅里。

    她穿着绣满金龙的皇袍。皇袍下的身形已不是谢明姝记忆里的模样,拔高了,也纤细了,而那张脸——那张本该安在自己脖子上的脸,轮廓熟悉得刺眼。

    她甚至都懒得摆出什么架势,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坐着,手肘支着下巴,目光像是在打量一群有趣的虫子,漫不经心地从下方黑压压的贡士头顶掠过。

    那视万物为玩物的熟悉眼神,瞬间捅进了谢明姝的心窝,连带着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成了冰碴。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谢明姝还是险些瘫软。她拼了命地把头垂得更低,恨不能当场化成一滩烂泥,渗进这冰冷的地砖缝里。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别看到我,千万别看到我,求求你,别看到我……

    然而,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退下。”龙椅上,假谢明姝指着谢明姝缓缓开口。

    谢明姝身子一僵,知道自己是避无可避了。

    众贡士与官员们虽然一头雾水,却不敢违抗,纷纷躬身退出了大殿。很快,空旷的大殿里,便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谢明姝,低着头干什么?把头抬起来啊。”假谢明姝说道。

    她老老实实抬起头。

    “好久不见。”假谢明姝坐在龙椅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就像找到了丢失已久的旧玩具。

    事到如今,再也没有退路了。谢明姝想起了家里爹娘的凄凉和期盼,心一横,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彻底投降。

    “罪女,参见陛下。”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罪女为十年前的行刺之举,向陛下请罪。罪女已经知错了,已经彻底死心了。只求陛下开恩,能给罪女一官半职,让罪女能够奉养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不再受苦。求求您了。”

    假谢明姝微微一愣,随后脸上的笑容越发玩味:“你变了不少嘛。好像终于成熟一点了。”

    “好啊。我答应你。”假谢明姝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先为你犯下的错,认错。”

    谢明姝一呆:“罪女……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我不是指刺杀,”假谢明姝微笑的脸庞充满跃跃欲试的恶意,就像是在准备什么恶作剧,“我说的是更早之前的事。在你还是个人偶的时候,你那些愚蠢恶劣的态度。那可是让我非常伤心啊。”

    谢明姝呆滞地嘴巴微张,满脸茫然,显然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还是人偶那段时间,难道受罪的不一直是她吗?

    假谢明姝开始用一种追忆往昔的口吻,细数谢明姝的罪行。

    “你那个好母亲,凌氏,本是个独立坚强的女子,却被你那个虚伪的父亲用爱情蒙蔽了双眼,甘心做他的附庸。我只是让她看清了真相,让她觉醒,让她挣脱了枷锁,去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你居然就敢辱骂我,诋毁我,你这难道没有错吗?”

    谢明姝在一瞬的呆滞后,强烈的屈辱感涌了出来。

    当初她眼睁睁看着假谢明姝利用她的身份获取凌氏的疼爱,利用凌氏的母爱将其驯化自己的狗。

    而她无能为力只能悲愤咒骂,就这样可悲的抵抗居然成了诋毁?居然成了错误?!

    谢明姝咬紧了牙关,怒火不由自己地上涌。

    可是这一刻,她又想起了父母期盼的眼睛。

    最终,她闭上眼,五体投地,额头紧贴地面,艰难地回答:“……罪女有错。”

    假谢明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继续说道:“你那个好父亲,谢承渊。不过是接回皇上唯一的私生子而已,为了这点小事居然敢欺瞒自己的妻子,我让他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让他后半生孤苦伶仃。我做得对不对?这算是我挑拨离间吗?”

    每一次提问,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在她心上剜肉。而每一次回答,都让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寸寸地凌迟。

    她眼角滑落泪水。

    “……对。”

    假谢明姝很享受这个过程,她开始一件件地列举着自己的功绩。

    “我聪慧又伟大,独立又坚强,我天生高贵,远比你这种不懂何为大女主,不懂女人本性,不懂女人应当如何活着的蠢货更优越。这样的我居然愿意收下你娘当狗,是你们母女的荣耀,对不对?”

    “……对。”

    “我折磨你,打断你的腿,剜掉你的眼睛,是让你明白,身为弱者,就要有身为弱者的自觉,不要痴心妄想去挑战强者的权威。我这是在教你生存的法则,对不对?”

    “……对。”

    “你爹不过是个假装好父亲的伪君子,他其实根本不疼爱自己的妻女,是我戳穿了他的假面具,对不对?”

    “对。”

    …………

    谢明姝的心在滴血,尊严被碾成了泥。可为了爹娘,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肯定着这个恶魔所有的暴行。而假谢明姝,则笑得越发开心。

    终于,假谢明姝似乎说完了。她满意地看着已经濒临崩溃的谢明姝,说道:“很好,你做得不错,我很满意。”

    谢明姝如释重负,整个人都瘫软在地,心里只想着,总算结束了,爹娘总算不用再受苦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笑了一下,像是觉得这些苦都是值得的。

    这时,假谢明姝忽然站了起来,她从龙椅上离开,从高台上下来,一步步走到谢明姝面前,轻声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项要还的了。站起来吧。”

    谢明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对方。她不明白自己还要还什么,但下一刻她就不想了。

    无所谓了。反正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再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她麻木地站起来,看着假谢明姝,想知道她又想做什么。

    噗嗤!

    一声利刃没入肉体的闷响。

    谢明姝呆住了,她缓缓低下头,看到一柄匕首,正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小腹上,鲜血汩汩地往外冒。

    谢明姝双眼猛然睁大,她看向假谢明姝惊怒道:“你!你干什么!”

    假谢明姝握着刀柄,脸上依旧是那副恶毒的笑容,她缓缓靠近,在谢明姝耳旁说道:“你不会以为……暗杀我的事,只用说句对不起就够了吧?”

    谢明姝震惊地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假谢明姝松开刀柄,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无力的谢明姝,满脸痛苦地倒下,她讥讽地笑道:“一刀还一刀,这下,我们才算是两清了。如果你还能活下来,那我就如你所愿,让你当个大官,哈哈哈哈!”

    冰冷的地面,迅速被温热的血液浸染。谢明姝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身体因失血而一阵阵发冷,过去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被夺走的人生,被洗脑的母亲,被贬的父亲,家破人亡的悲剧,十年昏睡的痛苦,以及此刻这穿腹而过的一刀……

    但这些都没有刺痛谢明姝。

    直到她回忆起柏氏和阿爹都还在那破旧房子等她回来,直到她想起两人恳求她科考时的悲痛,直到她想起两人目送她离开时的不舍与期盼。

    这一刻,谢明姝才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她怨恨地瞪着假谢明姝,泪流满面地嘶吼道:“畜生!你这个畜生……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假谢明姝却只是嗤笑一声,不屑道:“地狱?我可不会下地狱。我是永生不死的。”

    说罢,在谢明姝渐渐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假谢明姝的面前,凭空浮现出一块发光的奇异板子。假谢明姝在上面随意地点了几下,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随后那板子消失不见。

    “行了,我在这里的主线任务已经完成了。”她转过头,对着濒死的谢明姝挥了挥手,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告别,“再见了,谢明姝。”

    话音刚落,谢明姝那双快要涣散的眸子里,映出了一幕让她魂飞魄散的景象。

    假谢明姝的身躯开始怪诞地扭曲起来。

    那不是身体的痉挛,而是一种像是连周遭的光线和空间都被一股怪力给揉搓了的诡异波动。她整个人,就跟水里的倒影似的,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指轻轻一划,轮廓瞬间模糊,还带出了重影。

    谢明姝的瞳孔,被这超出人世间常理的画面骇得缩成了一个针尖。

    这时候,那重影越来越真切,渐渐的,一个轮廓清晰的影子,从假谢明姝的身体里慢慢挤了出来。

    那感觉,活像一个人正从一件小了一号的紧身衣里费力地挣脱出来。影子先是钻出了一个肩膀,跟着是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再然后是那丰腴得恰到好处的曲线。

    它不是嘭的一下跳出来,而是用一种慢悠悠的优雅姿态,一点一点地,从那具躯壳里剥离出来。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丁点声音,更没有血,只有一种让人的灵魂都跟着发抖的无声恐怖。

    谢明姝无声地张着嘴。她看着那个妖娆的身影彻底摆脱了束缚,像一缕刚刚燃尽的青烟,在空气中慵懒地舒展开来。

    假谢明姝则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那双曾盛满了恶毒和嘲弄的眼睛,变得空洞洞的,就像两颗玻璃珠子。

    而那个新出来的女人,则在半空中伸了个懒腰。

    那真是个魅惑到了极点的美人。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衬得她那身雪白的肌肤更加耀眼。

    她轻轻活动着修长的脖颈,转动着圆润的香肩,每一个小动作都充满了勾魂摄魄的魅力。

    谢明姝都不由看痴了。

    这时,那个女人转过了身,看向谢明姝,面容落入后者眼眸。

    那是一张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脸。

    那是……妃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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