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六月五日，周五。
文化部大楼，儿童文学研究学会办公室。
初夏清晨的办公室，如屋后的溪水一样安静清凉。
早上的阳光是很稀薄的，穿梭过繁茂的树叶，斜斜的落在木地板上，留下一地摇曳树影。
办公桌后，有笔尖在纸张上摩挲出风样的沙沙声。
陈子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短袖，稀疏的头发梳理得十分齐整。
他端坐在靠背椅上，手里捧着个沿口生锈的搪瓷茶缸子，眉头微皱，有些出神。
今天是六月一日的选举大会，出结果的日子。
一会儿部里的领导以及人事司，将会和他以及其他学会的负责人进行商讨，定下最终的名单。
而他最关心的副会长人选，也会一同出炉。
为此陈子君连妻子做的早饭都没吃，就早早过来坐班，等待着部里的通知。
“所以……究竟是程开颜技高一筹，还是胡建文背景取胜？”
陈子君凝望着茶缸中青绿澄彻的茶水，随着呼吸涌动的丝丝白汽，心中既期待又有些忐忑。
前者万事大吉，如果是后者，那自己必须做好的相应的准备了。
沉思许久对策，陈子君摇摇头将思虑抛开。
低头看着眼前黑色笔记本，将被风吹乱的纸张，翻开到压着钢笔的一页。
用手抚平，上面写着：
儿童文学研究学会发展战略规划草书：
一，培养足够多的儿童文学作家，邀请学界知名作家，联合开办讲习班。
二是，创办学术期刊……
这是陈子君根据程开颜在选举演讲中提到的发展规划，他做了些补充和延伸。
这项计划很有启发，对目前儿童文学和学会的发展相当有利。
因此他打算完善后，递到上面去，最好是尽快将这几年学会的发展方向确立下来。
要知道去年一年，他们的心思基本花在了发展各地的分会上面，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或许是我们走错了路线，盲目铺开全国，现在调整还来得及，一会儿可以在会议上提出来。”
陈子君整理思路，暗道。
“会长早上好啊。”
“早上好，小刘。”
时间一晃，陆陆续续有几个学会的工作人员进到办公室来上班。
学会虽然是由文化部来管理，但依旧是个松散的民间组织。
成员分散在全国各地，管理也松散。
平日里坐班的也就是处理学会日常事务的秘书处，就七八个人，还是换着来。
简单寒暄过后，陈子君埋头继续完善规划。
“咚咚咚！”
十点钟，办公室房门被敲响。
“请进。”
一个抱着文件的女同志走了进来，通知道：“陈会长，领导通知六楼会议室开会。”
终于要来了吗？陈子君深吸一口气，“知道了，马上过来。”
女同志走后，学会里几个同志就立即好奇的凑了过来。
“会长是不是选举结果出来了？让您去开会？”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同志好奇的问道。
“应该是的小刘。”
陈子君点点头。
“这次的选举，基本上都没有悬念，就是不知道程开颜同志能不能当上副会长啊！他应该能赢过胡秘书长的吧？”
“应该可以吧，这可是程开颜老师，能和他这位大才子一起共事，真是太好了，而且他生得可真好看啊。”
“是啊是啊！那天选举，我跟小花她们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呢！”
一听这话，就有女同志激动的附和起来。
“呵呵！生得好看不算什么，最关键的难道不是那天程老师做的发展规划？我跟几个前辈讨论过后，都觉得很有实践意义！”
“要是让程老师领导我们发展，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同志们叽叽喳喳的，都很关注程开颜能不能当上这个副会长，有些是站在个人角度，也有人站在学会的发展角度。
“应该可以吧，票选第一名，一般都能当选。”
陈子君听出同志们的满心期待，还有和大作家一起共事的憧憬，轻笑着安慰道。
吩咐众人继续工作，陈子君带上茶杯笔记本，往六楼会议室走去。
推门入内。
陈子君看到了一个熟悉肥胖的身影。
胡建文今天穿着格外精神，一身齐整的白衬衣，黑西裤，头发上抹了一层油，向后梳理的服服帖帖。
看着倒还有几分领导的威严雍容气度。
“哟！老陈你来了，快坐吧，会议马上开始了。”
胡建文不动如山的坐着，只是冲他扬了扬下巴，笑着招呼道。
满脸的春风得意，喜气洋洋。
“胡秘书长来得挺早啊？”
陈子君不咸不淡的走过去坐下，心中冷哼一声，他算是看出来胡建文为什么摆出这幅姿态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副会长即将到手，从此和他这个会长不相上下，可以分庭抗礼了。
“呵呵。”
胡建文轻笑一声。
两人都不想和对方说话，默默等候着会议的开始。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秘书长洪汛涛，还有浦漫汀副会长，学会在京城的四个负责人都来了。
然后是文化部人事司的胡泛舟主任以及几个工作人员。
最后是部里分管学会的领导罗英，不过他比较忙，只把控学会的大体方向。
这次选举名单也是由人事司确定，最后再经过罗英过目签字。
“咳咳，人都到了，会议就开始吧。”
罗英当仁不让坐在主位上，宣布会议开始，敲着桌子沉声道：
“今天让大家过来开这个会，主要是两件事，一是一号的选举结果，二是学会下半年的发展路线。”
选举结果和发展路线？
陈子君与浦漫汀二人闻言，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胡泛舟同志把你们人事司确定的选举结果发给大家看一下吧，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一会儿就公布出去。”
罗英沉声吩咐道。
“是，领导。”
胡泛舟起身将手中印刷好的名单发出去，一一传递到每个人手上。
“副会长，胡建文……”
胡建文拿起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名单，一眼便看到位于名单最上面副会长的担任人选上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虽然早就得知，但如愿以偿的巨大喜悦还是差点冲昏了他的头脑，激动和欢喜溢于言表，大脸盘子又红又胀！
“咳咳……”
还因为岔气捂着嘴轻咳了好几声。
而陈子君与浦漫汀教授二人也自然看到了胡建文的名字，还有被调换到副秘书长位置上的程开颜。
二人顿时心中一沉，满脸愤慨，盯着胡建文与胡泛舟叔侄二人。
浦漫汀教授毕竟是个女同志，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拍桌子大声质问道：
“胡主任！你们人事司的怕不是搞错了吧？程开颜同志才是选举第一，凭什么胡建文成了副会长！”
“恐怕不是有人搞错，而是有人任人唯亲，走关系走后门吧！
而且我记得程开颜同志根本没参加副秘书长的选举，怎么还成了副秘书长，该不会是有人故意调换了位置吧？”
陈子君冷笑道。
“老陈，浦漫汀教授，这可是上面的安排，自有领导的深意，怎么你们这是要违抗上级指示了？”
胡建文一脸平静，语气悠然道。
“好了，吵什么吵！”
罗英皱着眉，看向胡泛舟：“老胡同志，你说说。”
胡泛舟一张老脸笑呵呵的站了起来，轻声道：“老陈啊，副会长一职事关重大。
人事司充分考虑了程开颜同志的年龄、经验还有家庭成分等各方面因素。
最终选择更合适的胡建文同志当选，这完全符合规定，并不存在你们污蔑的那些事情。”
胡泛舟话音放缓，继续说：“至于副秘书长这个职位，我们也是考虑到程开颜同志在儿童文学界的名气和地位，不希望埋没了人才。
立即上报领导，在我们的力争之下，这才破例让他担任，否则这次选举失败，他应该是什么都当不了的。”
说完，笑眯眯的扫过会议室的众人。
“呼呼呼……你！”
这番话让陈子君与浦漫汀二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说不出话来。
做人也不是像你这样颠倒黑白的。
意思是，我虽然抢了你的副会长，但你能当个副秘书长还得感恩我呢！
也太无耻了吧？
饶是好脾气的浦漫汀教授都有点想骂娘。
“进入下一项吧，胡建文同志你不是做了个下半年学会的发展规划，那你现在讲讲看吧。”
罗英语气淡淡的吩咐道，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这两拨人之中的弯弯绕绕。
但任何规章制度都没有规定第一名就必须当选。
而且胡泛舟偏袒自己侄子的理由非常充分，最后还给了个副秘书长补偿那个程开颜，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程开颜这个同志名气不小，但他还不至于为了一个不熟且没什么背景的年轻人，去贸然得罪胡泛舟，签字就能送个顺水人情。
听到罗英这番话，陈子君和浦漫汀期待的眼神落空了，心中骤然一沉，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咳咳，诸位领导好，我是胡建文。”
“经过去年一整年的工作，我对学会也算有了深刻的了解，为此我专门做了一份发展规划。
为了改变目前儿童文学的低谷现状，我觉得我们要大力培养年轻的优秀儿童文学专业作家……”
胡建文拿着手中稿子，侃侃而谈，可里面的内容让陈子君三人愤怒不已。
“太无耻了！”
“这分明是程开颜同志在演讲上做出的规划！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陈子君终于拍案而起，指着胡建文怒喝道。
“我这篇规划虽然脱胎于程开颜同志的演讲，但九成以上的内容都是自己写的，总不能他说要培养作家，搞期刊，就不许别人搞吧？”
胡建文摇摇头，淡淡道：“不过您二位放心，到时候我会让程开颜同志参与到这份计划里来的。”
“无耻之尤！羞于和你这种小人为伍！”
陈子君与浦漫汀教授，拂袖而去。
……
中午，文化部大楼楼下的宣传栏上面新粘贴了一张红底黑字的大字报。
赫然是儿童文学学会选举的最终名单。
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
“啊！怎么是胡建文当上了副会长？我们程开颜老师呢！他才是第一啊！”
“肯定是死胖子找关系了！他叔叔是人事司的领导！”
“给程老师当副秘书长，这不是打人家的脸吗？！”
“不公平！！我们要去举报！”
学会里同志们看到这份名单，顿时炸开了锅。
还有一两个人嚷嚷着不公平要去举报。
不过到了举报部门，人家一查，流程上没有任何问题。
根本拿人家没办法。
但背地里，小半个文化部都已经传开了。
……
另一边，陈子君和浦漫汀教授午饭都没心思吃，迅速赶到北师大。
找到程开颜时，他正和小姨在食堂吃午饭。
“嗯嗯，这件事情我知道了。”
可当两人将事情告诉给程开颜时，这个年轻人表现得要比想象中冷静太多了。
程开颜得知后，竟然只是随意的点头表示明白，就自顾自吃着碗里的午饭，随口问道：“对了，您二位吃了没？要不一起吃点？我再去加一个荤菜就够了。”
“……”
陈子君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行，总之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改变不了，不如先填饱肚子再商量！”
浦漫汀教授其实能看懂程开颜大概是什么样的人，可能正如最开始说的那样，他并不在乎什么副会长，参选纯粹是因为陈子君将他拉进了这潭浑水里。
点了一个烧排骨，四人吃了起来。
“那这个副秘书长，我还是建议你试试，每个月补贴也有二十五块，也不用你管什么事，坐着拿钱就行。”
陈子君建议道。
“这就不用了。”
程开颜轻笑着婉拒，“什么会长，秘书长我都不在意，不过我在演讲上提出的那份计划，确实不可能让胡建文他们抢走了，这样就由陈老先生您主持这份计划吧。”
“这个你放心，你的演讲两百多个人听的一清二楚，他胡建文想李代桃僵，我第一个不答应！”
陈子君冷声道。
“就是！”
浦漫汀教授也拍着胸口保证。
程开颜笑着点头，随后心中一动，提议道：“我们不如谈谈学会和我们北师大合作研究如何？成立个儿童文学研究中心？”
“这个好啊，现如今北师大已经是国内儿童文学研究的前沿阵地！”陈子君笑道。
……
第二天，当得知程开颜拒绝担任副秘书长的消息，传过来时。
学会的同志们都不禁感到深深的佩服，议论纷纷。
“程老师果真是傲骨铮铮！副秘书长又如何，老子不在乎！”
“那当然，人家可是全国闻名的大作家呢！什么胡建文不管在文学上，还是在理论研究上，给人家提鞋都不够的！”
“就是！真不要脸，听说他还想抢别人的发展规划呢！”
……
而领导办公室。
“你说不做就不做？！你把国家部门的脸面当什么了？真是得意便猖狂！”
胡建文早已经听到了学会里那些指责谩骂的声音，他想当程开颜领导的小心思也落空了，这时候气得不行。
“还是太嫩了，年轻气盛啊。”
胡泛舟轻笑着摇头道：“别急，他不当这个官儿还是好事，但传到领导的耳朵里，这心里的印象可就下去了。”
的确如他说的那样，这个消息传入到分管学会的罗英耳中时，心中也对程开颜有些不满了。
不过以他的级别，还不至于跟一个年轻人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