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的时候,佟栩和谢祁都没歇着。
两个人是都吓得不敢歇了。因为白天兄弟重逢、兄友弟恭的戏码之后,那两个相互中招的疯子就躲到一起“商量大事”去了。
徐真说,“君上”叫佟栩暂且督管上池派,李无相则对谢祁说,要他配合着佟栩。
徐真口中的“君上”压根就没有其人,而李无相本身则是疯了、入迷了,因此佟栩和谢祁听到这些话都很怕。
谢祁怕的是,李无相会不会跟徐真一起祸害了山上的弟子。而佟栩,怕的就更多了!
徐真上了青浦山、找到她的时候,她是很警惕的。无论她从前想做什么,毕竟都是跟人打交道。而中陆的人族与东陆的妖族断绝交往三千多年了,只有零散的人、妖会相互渡海过去,所以她是真的摸不准妖族的性情。
是因为什么放了心呢?是因为知道了妖族如今的形势,或者,用李无相的话说,“体制”。
徐真说,他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来帮六部玄教做事的,在他之上还有一个“君上”,叫九公子,就是三千年多年前的那位妖王、辅佐李业的那一位。
说这位君上如今在东陆督管许多大城,算是东陆的共主,而他就是九公子麾下的人。
东陆的一座大城,其实就相当于中陆的一个宗派。九公子是渭水君,算是东陆妖皇勾陈在人间的化身、执掌。
因为听到这种“体制”,佟栩才放心了。
因为有宗派、有共主、有组织,就说明妖族是讲规矩道理的,那许多想法就可以捉摸。且徐真这大妖的顶上还有个上司牵制着,他做事也就不会肆无忌惮,就更能把握了。
她因此才同意叫徐真和徐翩翩留在青浦山,也的确发现,虽然徐翩翩行事乖张,但徐真自始至终都很克制。
可现在她心里发慌了。
因为徐真好像是个疯子啊,他脑子好像有毛病……他口中的九公子、“君上”,好像并不存在!
这意味着他之前所说的东陆种种,可能也未必是真的!
所以如果不是那位君上因着什么事叫他来中陆的,那他到底过来想做什么?
徐真跟李无相还在湖边谈事,两人就守在山顶被摧毁了的太一殿废墟中。谢祁先下了山顶安抚了一下诸弟子,又回来了。看到佟栩在太一像前坐着,就连连叹气:“唉,佟宗主,你这是何苦呢。”
佟栩这时的脾气变好了:“你山上的弟子怎么样了?离殷死了,他毕竟是从前的宗主,你徒弟离坚白又吃了亏,你要小心他们一时间群情激奋,把山上的两位惹恼了。”
谢祁摆摆手:“宗里的人什么样我知道。唉,你早点像如今这么讲一讲宗门情谊,何苦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佟栩哼了一声:“这是我讲不讲的事情吗?这是大势啊谢祁。说到底就还是玄教跟太一教的事,我只不过想浑水摸鱼罢了。”
“唉,你也知道这是浑水摸鱼。摸到的可未必就是鱼啊。”
“行了,我用不着你来说教。你我现在待在这里,只是因为湖边那两个都发疯了,这事了了,咱们还得是……”佟栩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因为心里愁。“这事了了”——可是这事该怎么了?
她沉默片刻,又想了想:“我该去找玄教的人。告诉他们请来中陆的是个疯子,叫他们来人料理了。不成……玄教跟梅秋露有约定,该去找……”
她眼睛一亮:“谢祁,你能不能派人下山,去把薛宝瓶那个小姑娘找到?叫她去找梅秋露,叫梅秋露过来!”
“不……也不成……梅秋露这阳神来得快,但是去找她却慢,等着的时候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我该回青浦山,去找我那边的那个尸仙,叫它回去找血神教的人。血神教的人未必比梅秋露差——”
谢祁是坐在地上的。这时候就把手在地上拍了拍,拍得石砖啪啪作响:“佟宗主,唉,你先不要想了。我觉着你怎么尽是往坏处想呢?”
“我这叫未雨绸缪——”
“我说的不是这个坏处,我是说,唉,你怎么总往,就是说,唉,怎么总把自己往泥潭里拉扯呢?你害怕徐真这个妖王不是人,血神教的就是人了吗?只怕比徐真更难对付。”
“那你说——”佟栩身子一挺,稍稍一怔,又委顿下去,“那你说怎么办?”
“我倒是觉得办法就在眼前——你怎么就不想李无相呢?你没想过帮帮李无相、叫他出迷吗?他能放过你一次,这回你帮了他,他也能放了你第二次,我这话不是哄你的。他这个人蛮好的。”
“只怕他出迷第一个就要杀我。”
谢祁摇摇头:“他这个人心肠还是软的。”
佟栩冷笑一下,想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就想起薛宝瓶——谢祁说得好像真有道理。李无相这元婴似乎跟他从前见过的修士都不同……搞不好真如谢祁所说,心肠挺软。
不过她就弄不明白了,心肠真的挺软,是怎么修到元婴境界的?
“那……怎么帮?谢祁,要是真帮了他,真叫他出迷了,你不能过河拆桥。”
谢祁苦笑一下:“佟宗主,天下不是人人都……算了。我倒是问你一句,我之前觉得你要投向血神教了。这事,你为了自己打算,我倒是能想明白。只是现在才知道你是要投向玄教的,这个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知道这个,才好跟你说别的。”
佟栩沉默片刻,几次张口却又闭上了。但最终看了看谢祁,说:“我是为了一个东西。”
“宝物?”
“不是。都不好说是不是个东西,而该是……一种境界?一个地方?一种感觉?跟你这种人讲不明白的。”
谢祁的脾气好,也了解佟栩的性情,因此并未不悦,反而认真想了想:“咱们都修到元婴了。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说不清楚的,可能就是灵山之属了,佟宗主你说的是这种事?”
佟栩叹了口气:“算是吧。”
谢祁点点头:“六部的大帝都在,你因为这种事想要求助他们,我倒是能理解的。可是咱们的大帝不也在吗?”
“从前咱们觉得东皇太一被镇压了,可之前地火大劫,就是太一显圣才叫世上又活过来了——三千年来头一次在现世显化权柄的,也就只有太一了。你我两宗都是太一法脉,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求远?我求得到太一吗?”
“李无相不就能求到吗?我问过他当时在大劫山上出了什么事,他说是太一同另一位灵神斗起来了。这说明大帝被镇着,但是灵性还在啊,他说他见过太一的——梅秋露就是因为太一大帝出了阳神,他也是因为太一大帝成婴的。你知道太一教现在又供奉了一位大劫真君吧?那位真君也是在大劫山上显化出来的。”
“所以你求不到,李无相或许能求到呢。他和梅秋露是真心想救世,但你知道玄教的人、东陆的妖族心里在想什么吗?他是个好人,你求他,比求谁都容易!”
佟栩冷笑一声,却没有再说别的,而沉默起来。
片刻之后开口说:“徐真的道行比咱们高,又是个妖王,神通更是不可想象的。要破了他的法怕是很难,但要是能叫李无相暂且清醒清醒,我倒是有个办法——”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抬眼看谢祁,却见谢祁把身子挺直了坐着,在看她身后的太一像——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霍然转脸,发现李无相就站在她身后。
佟栩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瞧见李无相似笑非笑,同她对视一眼,走到两人身边也坐下了。
“叫我暂且清醒清醒?佟宗主,你想要给我下药?”
“我……我……”
“你想要给我下什么药?”
“不是,不是什么坏药,就是……能清明神志,还能补气的,这个药……”佟栩说不下去了。因为李无相看她的目光稍微有些冷。之前谢祁说李无相心肠很软,她渐渐信了。可看到现在这种目光,她又开始觉得心里发慌了。
可接下来听的到话,让她一下子镇定下来,甚至生出些难以置信的狂喜——
“宝瓶怎么样了?谢长老,你刚才派人下山找她了没有?”
“宝瓶”!而不是“薛姑娘”!
谢祁瞠目结舌:“李真人,你没有——”
李无相冷笑一声:“入迷?哈哈,你们觉得我是疯了?徐真的那点手段,我还不放在心上——她怎么样了?”
“我刚才叫人下山去了。她是真入迷了的,我叫人只跟着她,护她周全。因为不知道徐真还要在山上待到什么时候,所以也不好把她拦回来,但是知道她在哪,唉,往后真人你自己去把她带回来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李无相点点头:“谢长老你办事周全,做得不错。”
他又看佟栩:“佟宗主,你同徐真为伍可不智。你刚才说是为了一个东西,能跟我说说那东西什么样吗?”
长久以来,佟栩一直觉得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遥不可及。虽然六部玄教曾对她许诺,可是她真的不确定他们事后会不会守诺,更不确定他们想要的结果自己做不做得成。
然而现在机会似乎就在眼前!
但她开口之前先往远处看了一眼:“徐真他——”
“哼,还在那边跟他的君上说话呢。”李无相嗤笑一声,“我之前入迷,觉得他平时所说的真是君上的法旨。来中陆走了一趟,许多事情我倒是想明白了。君上?他就是个疯子,入妄的疯子!”
佟栩和谢祁都沉默了。随后两人对视一眼,觉得深秋的寒意又开始入骨了。
见他们不说话,李无相就笑了笑:“怎么,觉得我帮不到你?佟宗主,我跟你讲明白了吧,我成仙了,我早就成仙了——听着像是疯话,对不对?但我还真能帮得到你。”
佟栩的身子往后缩了缩,谢祁连忙开口,声音略有些发颤:“真人……你,你成的是什么仙啊?”
“耄。”
“啊?”
李无相又笑:“咱们之前以为徐翩翩是耄,但是谢长老,我现在才弄明白,徐翩翩的确是耄,但耄不是徐翩翩。就好比我现在是耄,但耄不是我——”
“还在东陆的时候,我觉得徐真就是我大哥,我就是他的弟弟,是虎成了气候,成了耄。可是来中陆走一遭,遇到了梅师姐、见识了东皇太一的权柄,我算是知道灵神道果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耄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李无相微微仰起下巴,扯了扯脖子上的那串项链,看谢祁:“咱们之前在徐翩翩脖子上看到这个,觉得挂着的都是像胡薇一样,被她害死、做成了珠子的,记得吗?”
“啊……我……嗯,记得。”谢祁小心翼翼地说。
“我现在想起来了。不对,也不是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的是,我在东陆的时候,这项链就挂在我的脖子上,像现在一样。只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是徐真给我的,说是一件法宝。这也的确是一件法宝,能放出伥鬼帮我对敌。”
“但是你知道这上面的人脸珠子是怎么来的吗?从是从前的,徐真的弟弟和妹妹。”他说到这里,揪起其中一颗,“你看看,这颗像谁?”
他一靠过来,尽管就只是身子稍稍前倾地靠过来,谢祁就觉得自己的眼皮都开始狂跳了。那边佟栩的脸皮紧绷,身子僵得像木头,谢祁也好不了多少,但只能强迫自己认真看了看,说:“像……像胡薇。”
“对,胡薇。也可以说是徐翩翩,或者就是徐翩翩——因为她被我吞掉之前就是胡薇的样子。”李无相叹了口气,“这上面的都不是凡人,而就是像胡薇一样,曾经成为耄的。每一颗人脸,都是被新的耄吞掉的。我当初来中陆,根本不是因为贪玩,就是因为发现此事了,怕自己最后也是这样的下场,更怕徐真发现我发现了,所以才跑了。只是我既然想法从耄里跑掉了,也就记忆全失了。”
刚才佟栩和谢祁都觉得身上发冷,觉得李无相还是疯的。
可是现在,听他的话,看他的神情,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忽然从两人心里冒出来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
李无相看着两个人:“你们觉得我还在迷中,是不是?”
两人都不敢答话。
李无相叹了口气:“我说的是真的。我的确是从东陆来的,只是把从前的事情忘记了。可你们用不着怕我,我在中陆这边,遇着宝瓶、她又救了我,这事是真真切切的。遇着梅师姐,像我师父和长姐一样,这事也是真的。我要回到东陆,从徐真手里把方矩城夺回来,更是真的。”
“要不然我为什么给自己取了李无相这个名字呢?就是因为我从耄里逃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
“我说我成仙,也不是疯话。耄这个东西,就是个果位。刚才跟徐翩翩斗的时候我就感觉她不像她自己了,她身后还有什么东西。现在我想起来了,她背后的就是这个耄,她不像她自己,就是因为耄这个东西会积聚每一个被吞掉的人或妖的意识——她把耄请下来了,性情自然也就变样了。”
“离殷执掌上池派,就是上池宗主。谢长老你执掌上池派,也是上池宗主。耄就是这么回事,一个果位。只不过我如今既然重得了这个果位,就绝不会再让出去了,我要证了它。”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清醒而自信的微笑:“除了这个东西,我还有另外一个果位。三千年来,不会有人再有我这样的际遇了——我李无相,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