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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

    “给孙女提亲。”

    “对。”

    “女方到男方家里提亲?”

    “呵呵,不行么?”

    “挺少见的,一般规矩不都是男方先去女方家提亲么?”

    “一般规矩是定在门当户对上的,按当地风俗习惯走就是,但这各行各业的市面上,总逃不脱一个道理:

    好东西,那都是得靠抢的。

    要真是自古以来都讲个矜持,那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榜下捉婿的故事了。”

    “哈哈哈,道长你这话说的,榜下捉婿都来了,怎么,合着你看中的孙女婿还真是位状元郎?”

    “嘿嘿嘿。”

    孙远清很是受用地又摸起了山羊须,无它,还真是。

    虽说省状元身份无法与那位的真实身份比,可好歹也是沾了些文曲星的清贵气。

    撩写几笔进门派祖志,先人们泉下有知也是高兴的。

    毕竟先人们又不知道当下的高考状元与他们那会儿的状元郎之间,具体有什么区别。

    当孙远清把自己的意图告诉韩树庭时,韩树庭觉得他在痴人说梦。

    孙道长本人也晓得这事儿的难度有多大,但万一呢?

    有枣没枣打三竿,就算自己提亲失败,以龙王门庭之尊,又不可能宣扬出去影响自家孙女们的清誉。

    出租车过了四安镇,继续向北行驶。

    孙远清在车上开始换衣服,梳头发、理长须。

    出租车司机只是开车愣了会儿神的功夫,再通过后视镜往后看,自个儿都愣了一下。

    原先拉的一个道袍邋遢的老道士,怎么着忽然变得贵不可言、仙风道骨?

    “道……道长?”

    “何事?”

    “没……没事。”

    “嗯。”

    孙道长闭目养身。

    过了会儿,出租车司机又忍不住开口问道:

    “道长,能请您帮我算一算命么?”

    “算哪方面?”

    “运势吧。”

    “运势,无非两句话。”

    “哪两句话?”

    “一句是先看己再看天;一句是先看天再看己。”

    “道长您这说得不等于没说么?”

    “你悟了。”

    “我……”

    “换一身衣裳,你就觉得我道行高了,见了兔子你就撒鹰了。这其实和河里放生,寺庙道观里供牌灯,没什么区别,舍利而求利,舍本逐末也。

    正道修身,当塑真我。”

    “您这是越说越玄奥了,我听不懂了。”

    “真我二字,一是真,二是我。

    就拿你举例,接我时,有表不打,开一口价,恰如有道不守,入歧路,非真也。

    我衣服一换,形象一改,你态度转变,由你改您,非我也。

    俗世红尘皆为凡人,能得运者,自古寥寥,可非真我者,纵使有运,亦无可眷之基。

    说不得你同行里,会有那种,正常打表,与人方便,真我自持者,因拉了一位客人,已收获姻缘、家宅、子息,顺遂长宁。”

    “道长,我听懂了。”

    “嗯。”

    “您这是眼瞅着快要到地方了,想砍价了是吧?”

    孙道长结了车费,在史家桥下了车。

    出租车司机告诉他,再往前面走一小段、拐入右侧村道就是思源村。

    孙道长没急着进村,而是在桥边盘膝坐下,面前摆起一张八卦布,布中立道祖,左点香烛,右置铜钱,口念经文,开始祈福。

    拜访人家,得有拜访人家的规矩。

    人格是平等的,但生命是自己的。

    你当然可以大大咧咧地直接上门,不拘小节地推开院门,再洒脱一挥道袖呼喊一声“贫道来访,速速开门迎接”。

    那接下来,你要是躺着被抬出去,也别喊冤。

    甚至不光是自己躺,阖族或者全派,也得跟着你一起躺下来休息。

    这祈福经文,一念就是很久。

    孙道长脸上没丝毫不耐,继续维系空灵入定。

    “妈,你看那边桥上。”

    李菊香顺着女儿翠翠的指引,扭过头,看向坐在那里的孙道长。

    正因为自己家是做这一行生意的,所以李菊香更懂得一点深浅,她自个儿没道行,甚至离了她妈她都不算入门,但至少能察觉出,眼前这位道长,怕是位真有道行的。

    李菊香停下车,示意后座上的翠翠下来。

    翠翠今日没上学,而是被学校选拔,送去市里参加奥数竞赛了。

    接到女儿后,女儿说题目好难,她会做的不多,可能就只能拿个三等安慰奖,和远侯哥哥当初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

    李菊香安慰了一路。

    其实翠翠上学已经很有天赋了,作为跳级生还能通过校内选拔去参加竞赛。

    李菊香安慰女儿的方法也很简单:

    “翠翠,这不怪你,是你妈脑子拖了你的后腿,你远侯哥哥的妈妈也就是你兰侯阿姨,当初就比妈妈聪明得多得多。”

    孙道长缓缓睁开眼,瞧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妇人。

    只一眼,孙道长就目光一沉,这妇人命硬之气,虽得化解,却刻痕严重,非大能者无法改之,且改之似也无意义。

    “道长,你算一卦要多少钱?”

    “贫道不收钱。”

    “那你帮我女儿算一下吧。”

    “好。”

    孙道长看向被妇人推到跟前的小女孩。

    “嘶……”

    孙道长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又立刻生疑,纳罕道:

    “生辰八字给我。”

    李菊香马上报出。

    孙道长又示意翠翠将掌心摊开。

    翠翠听话照做。

    孙道长的目光落在翠翠手镯上,眼角当即抽了抽。

    到底是哪位大家,在帮她压命?

    “你女儿,不用算。”

    “这……”李菊香伸手摸口袋准备拿钱,“道长,您说个数。”

    “是真的不用算,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有时终须有。”

    李菊香面露不解。

    翠翠:“道长,意思是我命里有么?”

    孙道长抚须而笑:“你很聪慧。”

    若非瞧见那镯子,孙道长下一句大概会是:可愿拜贫道为师?

    命格奇异者入玄门,夭折者多,但获奇效者亦不少。

    主要,还是看本人是否有慧根,这女娃子,有。

    “请问,你们是住在这附近么?”

    李菊香:“是的,道长,我们就住那边,思源村。”

    孙道长张口,欲言又止。

    他大概猜出,这镯子是哪家人所赠的了。

    也就只有那家,能做出如此豪奢之举。

    他本想托对方带个话,可又怕因此唐突,故而按下,重新闭上眼,继续诵经祈福。

    翠翠打开书包,把参加竞赛时学校发的小面包和牛奶取出来,放在了道长的八卦布上。

    孙道长:“福生无量天尊。”

    翠翠重新坐上车,和自己妈妈离开了。

    进入村道后,翠翠开口道:“妈,我们这次带队的徐老师,好像对你有意思唉。”

    “小孩子家家的,不许瞎说。”

    “我都看出来了。”

    李菊香也感受到了,她每次因翠翠的事去学校时,无论在哪间办公室,那位徐老师都会出现,哪怕他当时在上课,也会让学生们先行自习,然后端着个水杯假装无意间路过。

    都是成年人,彼此有什么心思,都心知肚明。

    再者,徐老师还托村里人来问过口风了,只不过被回绝了。

    不过,后来徐老师又继续托人过来,说的是他是个老师,不相信封建迷信那套糟粕。

    他信不信,李菊香不在乎,她压根就没想再婚的念头。

    “妈,徐老师人可以的,好像是以前父母身体不好,他工资还得供弟弟妹妹上学,所以才一直没结婚。”

    “翠翠,你就这么想把你妈给推销出去?”

    “妈,你不也想帮你妈给推销出去么?”

    路过三江大爷家前面的村道时,李菊香看见远处坝子上支起牌桌正在打牌的众人,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母亲。

    “妈,我待会儿想来找阿璃姐姐,我这次考试不会的题我都抄录下来了,让阿璃姐姐答给我看。”

    “这些题,阿璃会做?”

    “会啊,嘻嘻,阿璃姐姐可不光教我画画呢,我奥数题还是阿璃姐姐教我的,她可厉害了呢。”

    “她……好像没上过学吧?”

    “远侯哥哥也没上多久学,就‘嗖’的一声,成大学生了。”

    “唉,她要是会说话,性格也不那么孤僻,那该多好,真可惜。”

    “阿璃姐姐会说话的。”

    “她会说话?会和你说话么?”

    “没有,但很多时候我能懂阿璃姐姐的一些意思,远侯哥哥更厉害,他和阿璃姐姐能靠目光进行交流。”

    李菊香有点憋不住想笑,随即又化作艳羡与温暖。

    “听你奶奶说,三江大爷一直想和柳奶奶对彩礼杀价。你奶奶说,三江大爷在这事上简直莫名其妙的,她们牌桌上仨姊妹,早就清楚‘柳家姐姐’压根不可能差钱了,就你三江大爷天天住这么近,始终没能瞧明白,陷在迷糊里。”

    牌桌上。

    刘金霞刚分享了石港中学那位老师托人上门探口风的事。

    花婆子:“有生病的爹妈要照顾、还要供弟弟妹妹?这种条件,还要考虑?躲都来不及哦!”

    刘金霞:“爹妈都伺候走了,弟弟进了供电局上班,妹妹在小学当老师了,现在他没负担了。”

    王莲:“那还可以啊,而且也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

    花婆子:“的确。”

    刘金霞:“香侯自个儿不愿意,有啥办法?”

    花婆子:“这好办。”

    刘金霞:“咋办?”

    花婆子:“你先给她打个样呗。”

    刘金霞:“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一圈打完,又轮到柳玉梅轮空。

    柳玉梅端起茶杯,瞥了一眼西南方向,默默喝了口茶,随即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弹。

    史家桥上,孙道长右手侧的铜钱,忽地一颤。

    孙道长当即喜不自禁地起身,先把家伙事收拾好,再将拜帖取出,双手持着,向思源村走去。

    进了村道,孙道长目光环视,定格在了那片普通人肉眼无法瞧见的、逆时节熠熠生辉的桃林上。

    柳家老夫人就算不住在那里,那里也该是老夫人临时行辕的门子。

    事实上,柳玉梅的敲击,给了孙远清方向指引,孙远清通过铜钱,能大概清楚柳玉梅所在的方位。

    但,谁叫孙远清懂礼数呢!

    走到大胡子家前,孙道长停下脚步,重新整理起道袍,并借机深呼吸调理气息。

    一切就绪后,他沿着坝边,走入。

    刚上坝子,就与婴儿床内的笨笨,一老一婴,隔空对视。

    笨笨:“唔……”

    孙道长:“咦……”

    笨笨瞧出了老道士身上颜色很深。

    孙道长看出了这孩子几乎溢出的福运。

    这福运,几乎浓郁到一个夸张阶段,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给这娃儿往这屋里一丢,再给屋点把火,这娃儿怕是也能毫发无伤地从屋里爬出来。

    不过,在这里,遇到什么稀奇的事,碰见怎样特殊的娃,都很正常。

    因为李追远一早上就带着阿璃去石港镇看电影去了,所以名义上打着陪少爷小姐逗闷儿的笨笨,获得了难得的一假。

    能在白天,坐在婴儿床里,看着蓝天与桃林,而不是缩在床底,笨笨很珍惜。

    孙道长指了指桃林。

    笨笨摇头。

    孙道长会意,没进桃林。

    笨笨有些意外,这还是他第一次把人给成功劝下来。

    孙道长双手持拜帖,面朝桃林,先行礼,再双手一送,拜帖飞入桃林深处。

    清安正在与苏洛喝茶。

    一封拜帖,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茶几上。

    清安握着茶杯的手,伸出小拇指,指向外头:

    “呵,又是一个把我当门房的。”

    苏洛起身倒茶,道:“这次这个,还挺有规矩。”

    清安打开拜帖,边喝茶边扫了一眼。

    看到最后,清安笑了。

    “呵呵呵……”

    苏洛不明所以。

    “去,告诉他,拜帖收下了,让他自行前往那里去拜见。”

    苏洛问道:

    “这次不用拖进来抽一顿了?”

    清安摇摇头:

    “抽来抽去的,我也腻了,再说了,这次,有人会比咱们,更想抽他。”

    苏洛起身离开,很快,他就回来,回禀道:

    “我让莺莺去给他带路了。”

    ……

    一头死倒,正在给自己带路。

    孙道长对此,倒是不觉得惊讶。

    江湖上,一直有某种传言,那就是龙王秦和龙王柳,对自家祖宅的邪祟,镇压方式与其它龙王门庭和大势力有着区别。

    而这种区别,指的就是……

    孙道长被带到了李三江家。

    秦叔出门送货去了,刘姨去收信笺。

    柳玉梅本意没让对方在那桥边等这么久,但她身边恰好没有能跑腿的。

    示意仨老姊妹们先打,自个儿累了,要歇歇,柳玉梅站起身。

    孙道长瞧见柳玉梅后,正欲庄重行礼,却被柳玉梅以目光“抬起”。

    孙远清当即明悟,这是白龙鱼服。

    道家人对入世出世也是熟稔的,当即上前念起道号,说自己上门来讨碗水喝。

    柳玉梅指了指厨房,示意他自去。

    随即,柳玉梅走入厅屋,身形走动间,留下阵阵波纹。

    孙道长身上也出现些许波纹,俯身一拜后,跟着进了厅屋。

    在刘金霞她们眼里,柳家姐姐是走进东屋休息了,那道士去厨房找水喝了后就此离开。

    实则,二人现在已经来到二楼露台。

    秋日的午后,自带独有的风貌,太阳收敛了夏日的暴躁,还未对冬日交出温柔。

    这个季节,无论是在坝子上打牌还是在露台上吹风,都是件极惬意的事。

    柳玉梅在阿璃的那张藤椅上坐下,孙远清先向柳家老夫人正式行礼,而后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来时心中忐忑,不敢抱有过多奢望,如今能得您接见,真感如梦似幻。”

    柳玉梅:“你家门派先辈,为江湖公义挺身而出繁多,与秦家、柳家都有旧,咱们彼此,也算是世交了。”

    这算是极高的肯定了,老夫人是真给面子,抬自家传承身价。

    事实上,龙王令下,响应者众,尤其是龙王秦与龙王柳的口碑更是摆在那里,纵使有难,无论是秦家人还是柳家人,都会决意断后,绝不会把跟随者抛前面肉垫。

    孙道长:“不敢当,不敢当,您这是折煞我了。”

    柳玉梅:“又不是对你说的,你有什么资格给自家先辈推脱?”

    孙道长:“能得您这句肯定,我派先辈,九泉之下必是畅慰开颜。”

    柳玉梅:“来都来了,见也见了,那就放开点说说话,要不然怪累的。”

    孙道长:“是。”

    柳玉梅:“坐吧。”

    孙道长看了看柳玉梅身侧空着的藤椅,他可不敢和柳老夫人并排同坐。

    柳玉梅:“那边有板凳,容我托大,坐高你一头。”

    孙道长露出笑意,将那板凳搬来,坐在老夫人身旁。

    老夫人重祖上关系,他孙远清今天已经受大礼遇了,搁以往,入龙王门庭求见,老夫人能露面见一下就已属给大面子,真甭想能坐下来聊天说话。

    柳玉梅:“你怎晓得我住这里?”

    孙道长开始讲述自己遇到李追远的经历。

    他不知道李追远在点灯走江,一是少年年纪太轻,二也是故意没往那方面去想。

    故而在当下,倒是能将在集安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不用像谭文彬那般,还得含沙射影。

    柳玉梅听得津津有味。

    哪怕是身边亲近人,也不会认为李追远当初选海河大学是因为这学校名字,听起来就适合捞死倒。

    柳玉梅就觉得小远布局深远,从选老师到选师兄再到选学校,靠着老师与师兄们的不断进步努力,让自个儿也能在官家层面上水涨船高。

    这不,已经用上了不是。

    孙道长的讲述很详细,里面又夹杂着很多对李追远的赞赏与感慨。

    在孙道长眼里,这是在夸自己未来的孙女婿。

    对此,柳玉梅也丝毫不觉得重复繁琐,毕竟,这是在夸自己的孙女婿。

    讲完后,孙道长一阵口干舌燥。

    柳玉梅:“后头屋里有水,自个儿取去,身边人不在家,怠慢了。”

    孙道长:“不敢当不敢当,该我为您沏茶。”

    孙远清站起身,推开门进了屋。

    书桌与画桌上的东西,他直接无视,只是拿起那热水瓶,发现是空的。

    最后无奈,找了一圈,只得找到一箱开封过的健力宝。

    他拿起两罐,犹豫了一下,只拿了一罐。

    重新坐回来,打开饮料,自顾自喝起来。

    喝完一罐后,孙远清舒了口气,感慨道:

    “老夫人您,是真的豁达了。”

    柳玉梅:“日子横竖都是一天天地过,那倒不如选一个让自己最轻松的过法。”

    孙远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准备拐入最后的正题:“您将龙王家的未来,教出来了。”

    柳玉梅:“我可没教他什么,他倒是教我不少。”

    孙道长:“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也是真看好这孩子,不得了,真不得了啊。英杰出,未来江湖风云动。”

    柳玉梅没接话,之所以现在风云还没动,是因为自家小远那特殊的走江习惯。

    孙道长:“所以,老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柳玉梅:“说。”

    孙道长自袖口里掏出三幅画像,递送出去。

    柳玉梅指尖一勾,三幅画像飞起,展于面前。

    画像中,是三个少女,年纪与自家阿璃差不多。

    画师作画时,三个少女穿着都偏传统,模样都是极好的,眉宇间也能瞧得出秀外慧中。

    每幅画右下角,还标注着生辰八字,命格形式。

    柳玉梅:“倒都是极好的。”

    孙道长心下舒了口气,老夫人满意就好。

    柳玉梅:“只是我当初不喜喧闹,早早将两家外围门人遣散了,这日后何时再聚门人,具体聚谁,也不是我说了算了,更不归我管了,得看我家小远的意思。”

    孙道长:“老夫人所言极是,这终归还是得看本人意愿。”

    柳玉梅:“你也瞧见了,我这儿条件简陋,每天也就是柴米油盐,实在不像过往,遇到谁家清秀顺眼的丫头,就收到自己手边打磨教导。”

    孙道长:“老夫人您放心,我这仨孙女,都是知书达理的,绝不是肤浅怠惰之人。”

    柳玉梅微微皱眉,她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这家伙,怎么像是听不懂似的。

    自己都说了,不能像以往那般,选亲近势力的丫头进自己房里,来拉近提拔关系,他还在这里继续往上爬什么?

    柳玉梅只得加重了点语气:“倒是破落之家,无福之人,就不耽搁人家了。”

    孙道长心中一喜,果然,家生子地位再高,到底是家生子!

    就算是在老夫人心里无比重要,但至少在婚事上,并不强求匹配门当户对,自己,有机可乘,有机可乘呐!

    抿了抿因兴奋而再度发干的嘴唇,孙道长道:

    “扪心自问,是我高攀了,亦是我痴心妄想了,可心中纠结,万分犹豫,却又始终放不下这一念头,就想着来试一试。”

    柳玉梅伸手抚额,她打算下逐客令了,看在先辈面子上,自己才抽出时间好好见一见他,可这家伙,是真的听不懂人话似的。

    但孙远清接下来的话,让柳玉梅瞬间意识到,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孙道长:“若我孙女,能被老夫人您看中,被小远选中,定下这婚约,那既是我之福、宗门之福,亦是我那小孙女之福。

    纵使小门小派,家资寒酸、传承浅薄,可定当毫无保留,全然并入嫁妆!”

    孙道长把话说完了,接下来,在他认知里,就该看老夫人如何挑选点鸳鸯谱了。

    结果,他等了很久,没等到老夫人说话回应。

    坐在板凳上的他,鼓起勇气,微微抬头,再继续抬眼,想看一下老夫人的目光具体落在哪一幅画上。

    却发现老夫人没看画,而是侧过头,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自己。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我的意思是,我家孙女能与小远结亲,那必然是……”

    “结亲,哪种结亲?”

    “老夫人您顾虑的是,孩子们现在还小,自是先定亲,待双方成岁后,再行大婚。”

    “大婚?”

    “当然,我见老夫人您已入返璞归真逍遥自我之境,那这大婚也可不必大肆操办,就如这寻常农家,布酒席一桌,只请家中长辈见证,亦是一桩美谈。”

    “美谈?”

    “不瞒老夫人,我也是向往道法自然的,也不喜那种大排场,求道如人生,剥去杂念,平平淡淡才是真……”

    说到这里时,孙远清忽然察觉到自己道心开始不稳,心中警兆顿生,道袍内的各种器具,更是自动推演出大凶之卦!

    似洪流溃坝,如惊涛忽啸,宛若压抑蓄势已久的雷霆,正欲倾泻轰鸣而下!

    孙远清下意识地站起身,目光看向远处,神情肃穆道:

    “大胆放肆,何方邪徒宵小,竟敢在这里动这杀机,犯辱龙王门庭。无论是谁,先从我孙远清的尸体上踏过去才行!”

    孙道长万万没料到,这股可怕的磅礴杀机,其实并不来自外面,而是在他身侧。

    柳玉梅身子后仰,靠在了藤椅上,双手置于腹前,指尖轻触。

    老太太觉得自己今天,就是个傻子。

    特意抽时间来见他,结果他居然是上门提亲来的,还是向小远提亲。

    毫不夸张地说,哪怕是当初九江赵家的混账玩意儿在拜帖里暗示要与阿璃联姻,柳玉梅都没现在这般愤怒。

    她自认为没有门第歧视,没有姓氏偏见,没有血脉执着,只认传承兴替。

    但谁能拒绝得了,传承大兴的同时,还能拥有门第等同、姓氏下传、血脉汇流?

    她能去做自己认为最正确的事,可她柳玉梅,毕竟不是圣人,无法达到论迹又论心的程度。

    阿璃与小远,能让这一切变得无比圆满。

    柳玉梅一直觉得自己是占便宜的那一方,她可没刻意拿自己孙女去拉拢人家,俩孩子就是自己玩儿到一起去的,在本该青梅竹马的年纪、处成了举案齐眉。

    孙远清今日的提亲,让柳玉梅先是愤怒,而在这第一波愤怒之后,更有着一种自己“虚伪面具”被撕扯下来的更大愤怒。

    谁都喜欢自我感觉良好,闲暇时都爱摆出个云淡风轻。

    所以,这家伙,真该死啊。

    自己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这家伙还让自己来了一次直面内心的“丑陋”。

    让她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是既要又要,真就是李三江嘴里常小声嘀咕的“市侩老太太”。

    这时,还在为龙王门庭护驾的孙远清,瞧见远处村道上行驶而来的一辆三轮车。

    骑着三轮车的,他认识,是自己的未来孙女婿。

    但三轮车后头,还坐着一个女孩。

    女孩一只手搂着自己未来孙女婿的腰,脸枕在自己未来孙女婿的后背上。

    虽然孩子还小,玩伴之间这般玩耍,真的很正常,但他孙远清,就是吃醋了。

    未来孙女婿,你怎么能这样!

    孙远清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仍旧悬浮在半空中的三幅画像,又看了看未来孙女婿载着的那个女孩,再看看画像,再看看女孩……

    孙道长一时间,竟有些理解了。

    可理解过后,他的情绪反而进一步上头,因为他在柳老夫人这里得到的反馈是,老夫人不仅同意了,还与自己商量起订婚和未来成亲的事宜。

    人在这种极度患得患失时,就容易上头,不仅丢掉风度涵养,还会变得思维迟钝、极不理智。

    柳玉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是小远回来了吧?”

    “嗯,是小远回来了。”

    “看见小远车上载着的女孩了么?”

    “看见了。”

    “如何?”

    “倒是生得一副绝好皮囊,但一般这种长得顶好看的,都难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老夫人放心,我这仨孙女,琴棋书画、符篆刻画、阵术天赋,各有擅长。

    这,才是未来的真正佳配,江湖上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而不是这种,徒劳生得一副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嗯。”

    “老夫人慧眼如炬,高瞻远瞩,自是懂的。”

    “这女孩也是村里的,也住这儿。”

    “哦?呵呵,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在这乡野之间能养出这等气润绝佳的子女,亦属相当难得了。”

    “我家的。”

    ……

    李追远将车骑到坝子上,下车,搀扶阿璃下车。

    刘金霞:“小远侯,听说,你带着阿璃出去戏了?”

    李追远:“嗯,我们去看电影了。”

    刘金霞:“电影好看不?”

    李追远:“好看的。”

    刘金霞:“啥题材的电影啊?”

    李追远:“江湖武打片。”

    花婆子小声道:“小远侯,你帮我们进东屋看看你柳奶奶睡醒了没。”

    李追远抬头看了看露台,又对花婆子她们笑着点点头:

    “好。”

    李追远进了东屋后出来,回复道:“奶奶还在睡呢。”

    刘金霞:“没事没事,让她继续歇息,我们仨一样能继续打。”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进屋,上楼。

    来到露台时,就只看见柳玉梅坐在藤椅上,周围,别无他人。

    柳玉梅侧过头,看着俩孩子,面露慈爱的微笑:

    “奶奶借你们的座,吹会儿风。”

    “奶奶您继续坐吧,我正好和阿璃去一趟药园,对了,彬彬哥他们呢?”

    “壮壮去周云云家了,说是周云云的爸爸准备垒个新猪圈,他把阿友也带过去了。”

    李追远在房间里取了药种后,就和阿璃下楼,拿着工具篮,去往大胡子家。

    俩孩子刚走没多久,柳玉梅就瞧见远处李三江回来了。

    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胸前口袋插着一支钢笔,现在的李三江,比村书记还像村书记。

    柳玉梅挥了挥手,撤去了遮挡视线的纹路,身下藤椅同时无声后挪,别开了坝子上能往上瞧见的视线角度。

    李三江进了屋,上了楼,瞧见柳玉梅,也是有些意外。

    以往,这老太太可不会上这露台来。

    李三江:“咦,这是啥?”

    弯下腰,李三江将地上的三幅画捡起,仔细欣赏了一遍,赞叹道:

    “嘿,还真别说,这年画画得挺漂亮的。”

    柳玉梅:“不是年画。”

    “不是年画是啥?”

    “刚有人来,想和你家小远定个娃娃亲,这画里是他家的仨孙女,画得和照片拍出来的,没啥区别。”

    李三江把这三幅画卷到一起,随手往窗台一放,拍了拍手,道:

    “嘁,这不是瞎胡闹么,你帮我把人回了没有?”

    “嗯,给回埋了。”

    “那就成。”

    李三江推开自己房间门,想要进去时,瞧着市侩老太太还躺在藤椅上没离开的意思,不由好奇问道:

    “你等在这儿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柳玉梅摇摇头:“还有件事。”

    “你说。”

    “你上次说要和我谈聘礼。”

    “啊?对对对,你不是没搭理我么,怎么,过了一晚上,终于估量好价了?”

    李三江看了看屋里,被自己摆在床头柜上,还未舍得拆封的烟盒。

    “我说啊,我是稀罕阿璃那丫头的。

    所以啊,你出价吧,但咱说好啊,你要狮子大开口可以,但你得出一口价,以后可别再往上攀,尤其是那种巧立名头的,再整出个下车礼过门礼这些膈应人。”

    柳玉梅:“聘礼先放一边,我先和你聊嫁妆。”

    李三江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似是明悟过来,这老太太是要先确定彩礼不往小家带,得扣下。

    “成,你说吧。”

    柳玉梅:“你说吧,想要什么嫁妆,你随意。”

    李三江叹了口气,得,这随意的意思就是,这边只能随便给点,叫自己别抱什么期待。

    柳玉梅目光看向远处天空,人终究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以前她不顾家族阻挠,也要和老狗在一起。

    现在,她反而成了封建糟粕娃娃亲的制定者。

    年轻时自己的任性写意,全都化作巴掌,狠狠抽在年迈后的自己脸上。

    可她现在,也着实需要点心安。

    好东西,谁都会惦记,小远现在年纪还小就有人上门提亲了,等小远长大成年了,江湖太大,保不齐会从哪里冷不丁就冒出个什么圣女、魔女、妖女。

    柳玉梅对此有经验,平日里你都不知道这帮东西究竟藏在哪儿,但到特定时刻,她们往往会集体蹦出来,各展才艺。

    邪门歪道也就罢了,秦老狗当年还有明家那位自荐枕席。

    她不是不信任小远,她是怕自己年纪更大后,心脏受不得那么多的刺激。

    唉,市侩就市侩吧,有李三江在,也是一份托底。

    李三江伸出三根手指。

    柳玉梅:“三大类?”

    “噗哧!”

    李三江直接笑出声来,重新比划着三根手指,道:

    “三床被子!”

    ……

    与阿璃从药园里回来,吃过晚饭后,李追远就上了楼,阿璃也回到东屋。

    祖孙二人,躺在床上。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在床上多增了一条素色薄被。

    “我们家阿璃,今天出去玩得很开心啊?”

    柳玉梅的手,情不自禁地抚向孙女柔顺的头发,换做几年前,她绝不会想到,自己孙女的病情,能恢复到这一步。

    “看来,奶奶是真能看到我们家阿璃走江的那一天了。”

    阿璃侧过身,看向自己奶奶。

    柳玉梅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紧接着逐渐转化为惊愕和不敢置信:

    “难道下一浪,小远就要带你一起走?”

    阿璃点了点头。

    柳玉梅心里瞬间涌现出无尽担忧与不舍,但她立刻将这些情绪全部压了下去,目光里流露出一抹坚定,伸手指向客厅供桌方向,面带微笑道:

    “没事,那条江其实也就那样,你家祖祖辈辈,早就走烂走习惯了。”

    ……

    刘姨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来到屋后稻田里。

    一颗脑袋,露在地头上。

    刘姨将食盒放下,饭菜摆出,有酒有肉。

    孙远清:“姑娘,这是贫道最后一餐了吧?唉,是贫道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啊。”

    “我家老太太说,不拿你发作一番,她解不开心头的那口气;但你宗门不仅祖上与我两家有旧,你本人也与我家家主有携手之谊,理当好生款待。

    就委屈你在这儿埋三天,三天后,你即重获自由。

    再者,主母说你根基有损,她亲自出手将你埋困于此,也能帮你恢复本源、调理伤势。”

    “家主?可贫道当年未曾见过秦老公爷啊……”

    “李追远,就是我们秦柳两家的当代家主。”

    孙远清沉默了。

    这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该死了。

    刘姨:“你能自己吃饭吧?”

    孙远清:“能,能,口含清气即可,不劳烦姑娘您了。”

    刘姨点点头,站起身,正当她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孙远清的声音:

    “姑娘留步,贫道还有一事,劳烦您帮忙通禀老夫人。”

    “你说。”

    “贫道家里还有一个小孙女,才刚满周岁,灵秀天成、宛若璞玉。”

    “道长,你这是越来越离谱了,你是真想我家主母把你大卸八块在这儿沃田么?”

    “不不不,这次不是李家主。”

    “那是?”

    “是桃林外婴儿床里的那个孩子,似与贫道家小孙女,天造地设的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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