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面相憨厚,皮肤黝黑,正是当初他还在沧州时,偶尔会通过其了解外城动向的几个底层纤夫之一,还算面熟。
高见走上前去,直接拦在对方面前,开门见山:“你还认得我吗?”
那汉子正用汗巾擦脸,被突然拦住,先是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和警惕,下意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高见那张脸庞时,茫然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几乎是喊出来的:“东家!?你回来了?!!”
这声“东家”,喊得情真意切,带着毫不作伪的兴奋和尊敬。显然,高见昔日在此地的作为,以及他离开后李俊打着的旗号,让这些底层民众依旧铭记着他。
“嘘——”高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别声张。带我去找李俊。”
“好!好!太好了!俊儿哥要是知道您回来了,不知道得多高兴!”汉子激动得连连点头,手脚都有些无措,“那我马上带您去!这船我先让人看着……”
“不必。”高见摆了摆手,目光扫向汉子刚才负责的那条尚未完全停靠稳妥的货船,“先做完你手上这一单。总不能把船和货物撂在这里。我跟你一起,搭把手。”
“啊?这……这怎么行!怎么能让东家您……”汉子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让这位在他眼中如同“恩主”般的人物干这种粗活,他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走吧。”高见却已不由分说,主动走向船边,帮忙牵引缆绳,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嫌弃或不耐。
对他而言,七境武夫的体魄,做这点事轻而易举。
汉子见状,鼻子一酸,心中暖流涌动,不再多言,只是更加卖力地干起活来。
不多时,货船妥善停靠,货物也交接完毕。
那汉子跟工头打了个招呼,便迫不及待地引着高见,穿过外城如今整洁却依旧喧闹的街巷,朝着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越往前走,周围的建筑越发规整,虽然依旧比不上内城的灵韵,却明显多了几分秩序和生气。最终,汉子在一座看起来颇为朴素的青砖大院前停下。
院子不小,但门脸简单,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两个眼神精悍、气息明显是修行者的护卫守在门口。
“东家,俊儿哥平时就在这里面处理事情。”汉子恭敬地说道。
高见点点头,正欲迈步,眉头却猛地一皱!
一股极其强大的、带着腥湿水汽和淡淡威压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从那院落深处弥漫开来,扑面而来!
这气息冰冷、暴戾、却又蕴含着磅礴的生命力!高见如今已是七境武夫,气血旺盛,体魄强韧,但在这股气息的冲击下,竟也感到皮肤微微发紧,呼吸有些滞涩,体内奔腾的气血都仿佛受到了一丝压制!
九境蛟龙!
高见心中一凛!李驺方情报中所言,竟然是真的!李俊身边,真的有一条九境的蛟龙!而且这股气息之纯正、之强悍,绝非寻常蛟类可比!
真是古怪……高见心中疑窦丛生。
据他所知,沧州地界乃至周边水域,有名的蛟龙族群基本都聚居在白山江流域。
而白山江的所有蛟龙,早就已经被那位杀性极重的靖江君舜江屠戮殆尽了!这是龙宫和周边大势力都知晓的旧事。
那眼前这条实力高达九境、血脉似乎也相当纯粹的蛟龙,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难道是从其他大州流窜而来?还是说……靖江君当年,并未真正斩尽杀绝?
怀揣着这些越来越重的疑惑,高见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蛟龙气息带来的不适感,示意那汉子上前通报。
汉子显然对这股气息已经习惯,但还是带着敬畏,快步走到护卫面前低声说了几句。护卫打量了高见几眼,似乎得到了什么指令,恭敬地让开了道路。
高见迈步,踏入了这座朴素的院落。
高见踏入院落,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院中主屋那敞开的门扉内。
李俊正伏案于一张堆满卷宗的木桌前,眉头微锁,专注地批阅着什么。
他依旧是那副被沧州日头晒出的黝黑皮肤,但眉宇间褪去了不少昔日的青涩与谨小慎微,多了几分沉稳与自信,配上本就俊朗的五官,确有一股草莽英豪的气质。
只是,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看似寻常的“俊后生”,与如今搅动沧州风云、掌控漕运、身负两大异兽的“天命之子”联系起来。
“怎么只有一头蛟龙?不是说还有一头麒麟吗?”高见没有寒暄,径直走上前去,开门见山,目光却扫过院落一角。
那里,一条庞然大物正慵懒地趴伏着。
它显然刻意缩小了体型,但即便如此,仍有十丈长短,浑身覆盖着暗青色的坚硬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
蛟首低垂,一双竖瞳半开半阖,偶尔吐出的信子带着丝丝寒气,强横的气息即便收敛了大部分,依旧让院中的空气凝滞沉重。正是那股让高见都感到不适的九境蛟龙威压的来源。
它察觉到高见的视线,只是无聊地摆了摆巨大的尾巴,溅起些许尘土,并未过多理会这个“不速之客”。
就气息来说,高见太弱了,不值得他警惕。
区区七境而已。
李俊闻声猛地抬头,看到高见,脸上瞬间浮现出惊讶:“东家!?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神都太学了吗?已经学成归来了?”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
“没,学业未成。”高见语气平淡,目光从蛟龙身上收回,重新聚焦在李俊脸上,“是你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朝廷,所以上面让我回来看看情况。”
他再次追问,笑着拍了拍对方:“麒麟我先不问,这蛟龙,你从哪儿弄来的?”
李俊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道:“具体来历……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是从白山江一带偶然发现它的。当时它似乎刚刚苏醒,气息还很微弱。是瑞瑞——啊不,是那只麒麟告诉我,它并非寻常蛟种,而是……而是白山江水脉灵气经年累月凝聚所化,天生地养,对剑气之类的锐金之物有着极强的抵抗能力。麒麟还说,若是它能顺利‘走水’成功,说不定真有化龙的一线机缘。”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案后绕出,朝着高见走来,目光坦诚地看着高见,似乎想表明自己并无隐瞒。
高见听着李俊的解释,心中瞬间豁然开朗!
白山江水脉凝聚?对剑器有极强抵抗?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
昔日,白山江蛟龙一族被悬挂于江上的那柄仙剑封锁,困死江中,无法走水化龙,最终怨气积累,酿成水患龙患。
蛟龙们不甘困死,暗中谋划,偷袭镇压了丹砂,试图以其真龙尸骸与三代水运,孕育出一条能无视仙剑封锁、强行走水的特殊后代!
后来丹砂龙魂被高见救走,靖江君雷霆震怒,降临白山江,将蛟龙一族屠戮殆尽。高见本以为此事已了……
却万万没想到,那条被寄予厚望、集合了蛟龙全族希望与真龙血脉滋养的“特殊蛟龙”,竟然还是成功孵化了出来!并且,因其诞生的初衷就是为了对抗仙剑,故而天生对剑气有着超乎寻常的抗性!它或许是在靖江君屠戮后的废墟中悄然诞生,懵懂无知,最终被李俊和那只麒麟发现并收服!
原来如此……高见心中暗叹,这因果循环,当真玄妙。
左家、黎家、李驺方、蛟龙、丹砂、靖江君……无数恩怨纠葛,最终却阴差阳错,造就了眼前这条特殊的蛟龙,并成了李俊崛起的关键助力。
就在高见理清这背后脉络,微微出神之际,李俊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距离很近。但李俊的脚步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前,越过高见,站定在了那条慵懒的蛟龙身旁。
这个细微的位置变化,让高见瞬间回神。
他抬起头,只见李俊站在蛟龙那巨大的头颅旁边,原本脸上那带着惊喜和坦诚的表情,渐渐收敛,变得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
而那原本趴伏的蛟龙,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巨大的头颅缓缓抬起,那双冰冷的竖瞳彻底睁开,锁定在高见身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威胁气息。
院落中的气氛,悄然变得凝滞而微妙。
李俊看着高见,声音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称呼,但话语间的意味却已截然不同:
“东家,你这次回来……是代表朝廷,来和我‘说话’的吗?”
话音落下,蛟龙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咕噜声,仿佛是在附和着李俊的问话。
高见心中了然。眼前的李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庇护、听他指令的小人物了。
他拥有了足以抗衡世家的力量,拥有了搅动一州风云的资本。他依旧称呼自己为“东家”,或许有旧情,或许只是习惯,但更多的,恐怕是警惕与试探。
他不敢轻易相信高见此番归来的意思。
高见看着李俊那带着警惕与疏离的眼神,以及其身侧那条昂起头颅、散发出隐隐威胁的蛟龙,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理解地点了点头。
换位思考,如果他是李俊,历经奇遇、付出巨大努力、甚至可能是九死一生的搏杀,才终于将沧州这盘死棋下活,将外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拥有了与内城世家叫板的实力,终于看到一丝改变现状、实现抱负的曙光……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个从“上面”来的人,尤其是与自己过去有渊源、却许久未见的人,突然出现,声称是“回来看情况”,谁又能不心生警惕呢?
这份谨慎,是必要的。这份不轻易信任,是生存的智慧。
“放心吧,”高见脸上露出一抹平和甚至带着些许可惜的笑容,语气放缓,“我和你,是一路的。别忘了,沧州这僵死的局面,最开始是我打开的。”
他指的是自己当初铁血覆灭左家,为后续所有变化埋下种子的那件事。
李俊闻言,眼神波动了一下,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但戒备并未完全消除。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无奈:“我知道东家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唉,很多当初和我一起豁出命去拼、发誓要改变的兄弟,在局面刚刚打开一点,看到些许利益之后,就……就转头加入了世家,成了他们的一员,东家,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这种事情经历得多了,你也明白,我不敢赌。”
他的话语中有些无奈,很多事情早已教会他不要轻易交付信任。
高见深深点头,表示完全理解这种心情。“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难处。”
他语气诚恳,“既然如此,我暂且离开便是。朝堂方面,我会尽力周旋,为你遮掩。至于内城那些世家……”
高见冷笑一声,“借着你的崛起,他们内部定然也有人心思浮动,想要搞风搞雨,或是借机向你施压讨要好处。这些人,我会顺手帮你清理干净,免得他们烦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清理几个世家只是随手拍死几只蚊子般简单。这份强大的自信和依旧将他视为“自己人”的回护之意,让李俊的神情明显松动了许多。
“那我先走了。”高见说着,干脆利落地转身,作势便要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等把这些琐事处理干净,再找你喝酒。”
他走得毫不留恋,仿佛真的只是过来确认一下情况,表达一下立场,然后便去履行承诺。
看着高见那毫不迟疑、即将消失在院门的背影,李俊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挣扎和犹豫,最终,他还是猛地开口喊道:
“等等!东家!”
高闻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询问的神色。
李俊指了指屋内:“喝杯茶再走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而且,我也有很多事情……想问问你。”
他的语气软化了下来。
高见笑了笑,点头道: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