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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章 问题

    李驺方是好人吗?

    毫无疑问,他绝对是个正直的好人,甚至堪称楷模。

    高见可以为此打包票。

    这位户部尚书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维系神朝的存在,视其为文明与秩序的基石。

    他施行仁政,并非沽名钓誉,而是真心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国家能欣欣向荣。他手握帝国钱粮大权,每日经手的钱财如江河奔流,但他自身却几乎从不从中谋取私利,生活堪称清贫,其操守令人肃然起敬。

    但与此同时……

    他也是真心实意地认为,纤夫就该世世代代是纤夫,贵人理所应当永远是贵人。在他所信奉的“万世不易之常理”中,天地生人,各安其位,乃是圣人所著之“大道之极”,是维系社稷安稳的“纲常”。任何的僭越和自行其是,都是对这套完美秩序的破坏,会带来混乱和灾难。

    他认为,上升的途径并非没有,但必须是神朝官方认可且严格控制的。

    投身军伍,以性命搏取军功;寒窗苦读,通过科举考试脱颖而出;或者以德行闻名乡里,被“举孝廉”入仕。除此之外,任何试图自行聚集力量、打破现有格局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是“乱象”,必须被纠正。

    在他看来,古之圣人早已将治理天下的终极道理阐述清楚,后人只需要遵循即可,稳定,高于一切;秩序,重于生命。

    天下有万世不易之常理,古之圣人既已著大道之极,能陈治乱之端,那么只需要跟着做就好了。

    然而,正是这种“好人”的坚持,对于李俊这样试图从泥潭中挣扎出来、想要自行开辟一条生路的人来说,却构成了坚固、难以撼动的壁垒。

    因为李驺方并非出于私心,而是出于一种他认为更崇高、更正确的“公义”,这使得他的阻碍更加理直气壮,也更难对抗。

    若是高见此刻为了保住李俊,选择与李驺方彻底翻脸,后果将极其严重。

    他在神都的诸多行动,包括信息获取、资源调配、乃至一定程度上的政治庇护,都深度依赖李驺方的渠道和影响力。与这位手握实权、且代表着一套强大正统观念的户部尚书决裂,意味着高见将瞬间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前方是贪婪无度、虎视眈眈的神朝各路世家,后方则是李驺方所代表的、试图将一切重新纳入“正轨”的庞大力量。

    面对李俊的忧虑,高见却只是笑了笑,语气轻松:“不至于。保住你们,不需要走到和李尚书翻脸那一步。你们只管继续做你们认为对的事情,继续经营沧州外城,其他的麻烦,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东家有什么妙计?”李俊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带着期待。他深知高见的手段,往往出人意料却又能够将事情解决。

    “不需要什么奇谋妙计。”高见端起微凉的茶,抿了一口,“很简单,你入朝为官不就行了?”

    “入朝为官?”李俊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就这么简单?就算我肯低头,求得一官半职,但纤夫帮的势力依然存在,我们掌控的漕运和人心也未消散,李尚书……他就真的能因此放心?不再视我们为需要清除的‘乱象’?”

    他的怀疑合情合理。换做任何一位正常的政治家,都不会因为对手阵营的首领挂了个官职,就认为威胁解除。

    高见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不会完全放心,但他会放弃针对你们。至少,明面上的、来自他那一系力量的直接打压,会停止。”

    李俊更加愕然,甚至觉得有些荒谬:“此人……竟如此迂腐?”

    在他的认知里,李驺方行事老辣,手段灵活,绝非不懂变通的腐儒。仅凭一个官职名头就化解敌意,这简直是儿戏。

    “不是迂腐。”高见正色道,“而是规矩。李尚书绝非迂腐之人,他深谙权术,但他更信奉和维护一套他认为是天地正理的‘规矩’。只要你按照这套规矩来,走了明路,入了朝堂体系,那么在他看来,你就是‘自己人’了,至少是体系内可以沟通、可以约束的对象。至于你入了体系之后,自然会有体系内的规则、制衡、以及……让他放心的东西来发挥作用。”

    他顿了顿,看着李俊:“沧州地面上的具体格局怎么变,那是后话,交给我来和他周旋。但前提是,你得先拿到那张入场券。”

    “入朝为官之后,会有东西来让他放心……也就是说,当了官,就会有束缚?”李俊显得十分谨慎,他不想刚跳出火坑,又给自己套上新的枷锁。

    “那肯定是有的,要守规矩。”高见淡然道,“你之前向神都上书称臣纳税,这么做了之后,是不是立刻感觉来自朝廷方面的直接压力就小了很多?为官也是如此。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只要你表明愿意遵守这套规则,在李尚书看来,就有了对话和管控的基础,他维护的是规则本身,而不是非要消灭某个人,你懂规矩,他一般也不会逾越规矩来刻意针对你。”

    李俊皱眉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原来如此……但这恐怕也只是缓兵之计吧?这所谓的‘规矩’,我可不觉得能一直束缚住我们,总有一天我们会触碰到它的底线。”

    “那就足够了!”高见笑道,“缓兵之计也是计。难道你现在就想立刻扯旗造反,和整个神朝翻脸不成?先拿到名分,站稳脚跟,争取发展的时间和空间,这才是当前最紧要的。”

    李俊沉默了。

    他仔细权衡着高见的话。确实,目前与李驺方代表的朝廷力量正面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若能以暂时的“归顺”换取喘息之机,无疑是目前最优的选择。

    “我明白了。”良久,李俊终于点了点头,“那姑且……就按东家说的办。我会尽快上书,祈求朝廷册封一官半职,以示归化。但是……”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官场之上的诸多规矩和门道,我实在陌生,恐怕还需要东家你多多指点帮忙。”

    “这是自然。”高见站起身,“我会给你一份需要注意的事项和一些基本的为官之道。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去内城的世家那里游说一番。你骤然得势,又要求官职,他们必然反弹激烈。我得先去说服他们,至少争取一下,让他们同意让你留在沧州为官,方便你继续经营此地的事业。”

    “好!有劳东家了!”李俊也站起身,郑重拱手。

    高见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之外。

    李俊独自站在院中,望着高见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磨好了墨,却迟迟没有落笔。

    先看看……高见能为他争取到什么程度,又能“说服”那些世家到什么地步吧。这封祈求官职的奏疏,不必急着写。

    ————————

    高见离开李俊的院落,没有丝毫停留,径直朝着沧州内城最为核心的区域走去。他的目标明确——沧州如今明面上的第一世家,水家。

    水家的庄园坐落在一片幽静的湖畔,与外界的热闹繁华隔绝开来。越是靠近,气氛越发显得不同。

    高耸的灰白色围墙隔绝了视线,巨大的门楼古朴而压抑,门口守卫的家丁眼神锐利,气息沉凝,显然都是修行者,但他们如同石雕般沉默,见到高见也只是冷漠地扫视,并未阻拦盘问——似乎早已得到吩咐。

    踏入水家庄园,一种沉重的、令人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的压抑感扑面而来。这里的景色并非不美,亭台水榭,古树参天,布置得极有章法,甚至堪称雅致。但一切都被一种绝对的“秩序”所笼罩。

    所有的仆从、侍女,都穿着统一的服饰,脚步轻捷却无声,低着头,目光只盯着自己脚下三尺之地,遇到高见这个陌生人,也只是微微侧身避让,绝不多看一眼,更无一丝交头接耳。

    他们像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精准而沉默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修剪花木的园丁,打扫庭院的杂役,巡逻的护卫……每个人都如同精密仪器上的一个零件,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交流。

    整个庄园,听不到欢声笑语,甚至听不到大声的谈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流水穿过假山的潺潺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朴素的建筑风格下,隐藏的是对一切鲜活生命的极致压抑和控制。

    高见面色不变,心中却暗自叹息。这水家还真是和之前一样沉闷和可怕,水苍苍能在这个地方长大也真是苦了他了。

    想来他去了神都,会感觉很轻松吧。

    一路继续往前。

    他通报了姓名和来意,求见水家家主。接待他的是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同样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无波:“抱歉,高先生。家主大人目前并不在府中。”

    “哦?去了何处?”高见问道。

    “家主与族中多位长老,以及沧州其他几位家主,日前均已动身,前往古战场了。”管家回答得一板一眼。

    “古战场?”高见眉头微蹙,“都去了?”

    “是的。近期古战场异动频频,事关重大,各家主事者皆已前往坐镇探查。”管家补充道。

    古战场……高见心中念头飞转。

    古战场这地方,当初他太学入学的考验就是在那里,平素里,各个世家也会在那里驻守,但能让沧州几乎所有世家的掌权者同时前往,绝非寻常异动。

    “啧。”高见轻轻咂了一下嘴,原本以为只是来和水家家主聊几句、施加些压力就能解决的事情,看来没那么简单了。

    还得跑一趟古战场吗?

    “我知道了,多谢告知。”高见对那管家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这座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庄园。

    站在水家庄园门外,高见望向沧州城外的方向,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重重空间,落在了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古战场。

    本来只是想省点事……现在看来,是省不了了。

    那就走吧。

    高见没有犹豫,身形一动,便朝着城外驿站的方向疾行而去,准备即刻动身,前往古战场。

    一天之后,高见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一片荒凉、死寂、与沧州水乡的湿润生机截然不同的地界。

    万里之遥,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并非难以跨越的距离。

    眼前,便是闻名遐迩却又令人望而生畏的——古战场。

    这里的天色永远是昏黄的,如同被凝固在了某个日落时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腐朽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大地干裂,植被稀疏且形态扭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黑色。

    高见对此地并不陌生。他身上还挂着镇魔司副将的虚职,而镇守、清理古战场,遏制其中不断滋生的死灵与怨气,本就是镇魔司的核心职责之一。昔日他也曾在此历练,对此地的凶险与规则了如指掌。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外围那些扭曲的枯木林和布满残刃碎甲的地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寻常镇魔司士卒需要结阵小心翼翼应对的游荡死灵和怨气聚合体,在他这位七境武夫面前,几乎构不成威胁。

    磅礴炽热的气血微微外放,便如同一个小型太阳,那些阴邪之物稍一靠近便如同冰雪遇火,发出无声的尖啸消散退避。

    只是,高见一路输也在思索。

    水家老祖那等人物都亲自前来,其他世家家主想必也齐聚于此……

    “能让这些老家伙们放下沧州内斗的破事,全都跑到这鬼地方来扎堆……”高见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古战场本身的死灵和怨气暴动,虽然麻烦,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兴师动众,镇魔司加上本地驻军足以应对。除非……”

    黄泉出问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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