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见依言,拿起一枚金黄饱满的枇杷,剥开薄薄的果皮,将晶莹的果肉送入口中。
下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那是一种他曾经习以为常,但因为阔别太久,以至于几乎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味道。此刻骤然重逢,带来的震撼竟如此强烈!
高见不知道该如何精准地形容。非要说的话,那大概是……‘鲜活’?
是在一片真正活着的天地之中,由完整的四季轮转、自由的阳光雨露所孕育出的、最纯粹的食物本味。
他曾经的世界里,这种味道随处可见,普通得让人忽略。来到神朝后,他吃到的所有食物,哪怕再精致,也总觉得缺少了某种灵魂,他原本只以为是两地口味或烹饪手法的差异。
直到此刻,这枚皇宫枇杷,才让他惊觉——那种缺失的、无比珍贵的味道,就是“鲜活”!
味之一事,以鲜为贵。新鲜、充满活力的食物,其滋味就是远胜于那些在死寂天地中、依靠法术催生出来的、内在“陈腐”的食物!
之前神朝的食物,从根本上就“不够鲜”!唯有此刻口中这枚枇杷,才是真正的、饱含生命律动的新鲜果实!
高见细细品味着这久违的感动,甚至忍不住微微闭上了眼睛,脸上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怀念与惊叹的神情。
那位俊美内官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见到高见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震撼与沉浸,嘴角勾起一丝预料之中的弧度,温声提醒道:“高先生,收敛一下心神,马上便要面圣了。”
高见闻言,立刻睁开了眼睛,之前的动容之色瞬间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点头问道:“什么时候?”
他这迅速切换情绪、毫不拖泥带水的表现,让那内官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简单、轻松地从这‘鲜活之味’的冲击中清醒过来。寻常人,哪怕是地仙,初次尝到这等源自‘活天’的滋味,少说也要失神恍惚好一阵子……
这个精心准备的、旨在彰显皇宫与众不同、潜移默化施加心理影响的下马威,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失败了。
内官心中念头转动,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含笑答道:“待高先生沐浴更衣之后便可。稍后自有礼官前来引导,还请高先生一切照办即可。”
“嗯。”高见淡淡应了一声。
这时,姜幼林起身,对着内官微微一礼:“既然已将高先生带到,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内官对她态度颇为和煦:“姜大人慢去。陛下念你此行辛苦,已备下赏赐,稍后会送至你处。”
姜幼林闻言,眼中顿时闪过一抹难以抑制的喜色,连忙躬身:“谢陛下恩典!”随即不再停留,快步离去,显然对那“赏赐”极为期待。
高见看着姜幼林离去时那略显急促的背影,微微皱眉。
赏赐?姜幼林那等修为心性,竟也如此喜形于色……这态度……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过他此刻也无心深究,只是静坐等待。
不多时,一位身着繁复礼袍、神情肃穆古板的礼官便走了进来。其后跟着数名手捧衣物、器皿的内侍。
礼官先是对高见行了一礼,然后便开始了冗长而细致的“培训”。
他先是引经据典,强调面见天子乃“国之大事”,必须“敬谨恪恭,容止有度”。
接着,他指点高见更衣:需先以特制的“兰汤”沐浴,涤净凡尘;再换上准备好的“谒者服”,此为未授官爵者面圣时所着,色玄,以象天,纹饰简朴,以示恭敬;腰间佩玉,行步需使玉鸣相和,节奏舒缓,所谓“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
然后,是面圣时的仪态:“入则趋,登堂则跪”,就是进入殿门要小步快走,登上殿堂需跪下;“视瞻毋回,立毋跛,坐毋箕”目光不能左顾右盼,站立不能歪斜,坐时不能张开两腿;
“口容止,声容静”说话要谨慎,声音要平静;
“凡奉者当心,提者当带”捧东西要与心口平齐,提东西要与腰带平齐。
进退周旋,皆有定规。如何叩拜,如何应答,何时抬头,何时垂目,事无巨细,喋喋不休。礼官语气刻板,却引经据典,将每一项规矩的由来和象征意义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违背任何一条都是亵渎天威,罪莫大焉。
高见全程静听,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礼官终于告一段落,询问他是否记清时,他才抬了抬眼,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
“嗯,记住了。”
高见将礼官所述的那些繁文缛节记在心中,并未多言,随即进入侧间沐浴。
他躺在氤氲着热气的水中,任由那并非普通清水的液体浸润肌肤。这水虽无“鲜活”之感,却蕴含着一种温和而精纯的灵机,悄无声息地滋养着肉身,涤荡着最后一丝尘埃与疲惫,显然也是某种罕见的灵泉,只是以高见目前的见识,尚不能分辨其具体来历。
沐浴完毕,换上那身玄色简朴的“谒者服”,腰间佩上玉饰,高见整个人气质为之一变,少了几分江湖武夫的随意,多了几分符合宫廷氛围的庄重与内敛。
他跟着神情肃穆的礼官,再次踏入紫微垣内部那宏大而寂静的迷宫。
宫殿深处,时间仿佛凝滞,唯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中清晰回响,更衬得四下里落针可闻。
高见目光平视前方,绝不左顾右盼,双手自然地交迭置于身前,步履从容而富有节制,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丈量,佩玉随着步伐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轻响,不疾不徐。
礼官偶尔用眼角余光观察高见,见他从始至终举止合度,没有丝毫逾越规矩之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飘忽,心中不由得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此子年纪轻轻,修为莫测,在这等威严肃穆之地,竟能如此沉得住气,听的进话,这就是皇宫的威势啊。
长廊似乎没有尽头,两侧是无数造型相似、却又各有细微差别的门户与岔路。终于,在一条尤为宽阔的廊道尽头,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门内烛火摇曳,光影幢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低语声隐约传出,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
然而,高见对此恍若未闻,依旧保持着稳定的步伐和沉静的神情,稳步向那半启的朱门走去,仿佛周遭的一切光影声息,皆不能扰动他心神分毫。
他微微低着头,以示恭敬,但目光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这皇宫内部的路径复杂得超乎想象。长廊并非笔直,而是不断分出岔路,这些岔路又再次分叉,如同大树的枝丫,枝丫之上再生枝丫,纵横交错,织成一张无比庞大、立体的巨网。无数廊桥、悬梯、飞阁在其中穿插连接,构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迷宫。若非有人引领,根本无从分辨具体的路径和各个区域的作用。
高见心中有所明悟,开口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廊道中显得格外清晰:“礼官,这皇宫之内所有的路径,你都记得吗?”
礼官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谦卑而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回答道:“高先生说笑了。这皇宫大内,路径何止万千,错综复杂,犹如星罗棋布。没有人能记得所有的路。大家都只记得自己平日职务所需往来的那些固定路线而已,走错了可是会饿死的。或许……只有那些大人物们,才对此地的全貌有所了解吧。”
大家都只知道自己平时所要用的那些……
高见心中默念。而这“平时所用”的路径,其数量恐怕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可以想见,若是有人误入自己不熟悉的区域,迷失在这无穷无尽的回廊与悬阁之中,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礼官口中那“偶尔会出现饿死在廊道里的人”的传闻,恐怕并非虚言。
进去之后找不到路,也没碰见别人,于是就在无穷无尽的空中回廊里被绝望的困死,不管去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任何活人。
这是一种何等令人窒息的恐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与庄严之下,化为宫墙深处一具无人知晓的枯骨。
但这只是皇宫的一部分而已,真正的皇宫还要更加广大,而且绝对有阵法在其中运转,而这些廊道就是阵法的一部分。
高见了然,已经明白了皇宫如此设计的意义。
这不仅仅是为了彰显皇家的威严与深不可测,更是一种极致的安全措施和权力象征。它将所有人,除了最高统治者及其绝对心腹,其他人的活动范围严格限制在固定的“格子”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囚笼。任何人,哪怕是宫中的老人,一旦脱离了自己的“格子”,便会瞬间沦为迷途的羔羊,生死不由自己。这极大地限制了潜在的叛乱、窥探与串联,确保了皇权居于这迷宫最核心、最安全的位置,俯瞰并掌控着所有人在既定路线上的活动。
而且,这并没有任何的强迫,只是你自己不认识路而已。
以迷宫为囚笼,以路径为枷锁,封锁知识,限制视野……以此便能营造出神秘与恐惧,带来绝对的掌控……真是好手段。
高见心中默然。这便是掌控偌大神朝的手段之一。控制高阶功法的流传,垄断关键的知识与信息,将所有人禁锢在各自狭小的认知牢笼里,于是这庞大的帝国,便如同精密却僵化的机器,尽在紫微垣顶端的掌握之中。
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帝的心术与掌控欲,有了更深刻、也更警惕的认识。他不再分心他顾,彻底收敛心神,紧跟着礼官,一步步走向那扇半掩的、仿佛通往一切权力源头的朱红大门。
迈过门槛,高见踏入其中。
他已在心中预演了多种可能:或许是金碧辉煌、威压如海的壮观殿宇,或许是阵法森严、杀机暗藏的诡异空间,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光怪陆离、彰显无上权威的场景。
然而,进来之后,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一间……颇为“普通”的屋子。
说它普通,是因为陈设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空旷。
屋子中央,最为显眼的,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床。长约十丈,宽约七丈,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一片平台。
高见暗自腹诽,若是睡在这上面,和直接睡在地上估计也没什么区别……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床啊。
床的周围,均匀地摆放着一圈硕大的夜明珠,它们并非静止,而是缓缓悬浮旋转,绽放出柔和却足以照亮整个空间的明光,使得这室内宛若白昼,不见丝毫阴影。
而房间的四壁,乃至穹顶,皆是由青铜铸就!那青铜并非寻常所见的青绿色,而是泛着一种崭新、明亮的金色光泽!
高见知道,青铜在最初铸造完成时,本就是金色,只有在漫长岁月中被氧化侵蚀后,才会逐渐变为青绿色。这里的青铜墙壁金光流转,说明它们要么是全新铸造,要么就是被以不可思议的手段保养,隔绝了时光的侵蚀。
散发着金光的青铜,并非凡俗之铜,而是“古铜”!那是在天神尚且行走于大地、天地充满活力的远古时代,由天神们以无上伟力亲手锻造的神异金属!
时至今日,天地死寂,早已失去了生产这种“古铜”的条件,现存的每一块古铜,都只能依靠考古发掘,从那些远古遗迹中艰难获取,乃是无价之宝。
而这里,整整一个房间的四壁与穹顶,竟然都是由这种崭新的、金光熠熠的“古铜”铸成!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地方——这间看似普通的屋子,本身就是由远古天神亲自锻造,并且从那个时代一直保存、使用至今!因其材质本身的神异与精心的维护,才得以历经万古而不朽,保持着最初的金色光泽!
也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越过了那张巨大的床铺,看到了坐在床沿的身影。
先前所有的铺垫、所有的猜测、所有的谨慎,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直接的情绪所取代。
高见直接无视了身旁正要引介、脸色大变的礼官,他抬头毫无避讳地直视向那位端坐于古铜神殿之中、神朝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然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声笑道:
“你长得……还挺平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