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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沉璧被定住的时候,心中并非毫无察觉。
他与李伯夷交手,虽然双方都清楚这不是生死之搏,但棋逢敌手,谁不想极限试出对方的底牌,何况他早就看青帝城不顺眼了。
此番李伯夷孤身前来善成道院给徒弟撑腰,无非仗着自己一身宗师修为,放眼天下罕有敌手,自己便要让他知道中垣洲并非他能随意放肆的地方。
谁知两人僵持之际,他忽然生出一丝古怪微妙的感觉,似被人暗中窥探一举一动,可他一边分心以神识查探周围,却一无所获。
这只有两个解释:他产生错觉,或者,窥探之人修为还在他们二人之上。
顶级修士如何会有错觉,无非是第二个可能。
叶沉璧不由惊骇,此地除他与李伯夷之外,竟还有高手?!
可即便是高手,又如何能让他们一无所察,此人分明修为远胜于他们,中垣洲……不,天下如何会有这样的人物?!
念头一闪而过,他只觉一股无形威压降临,脑海中竟有女声响起。
“莫要慌乱,有人要与我斗法,考验于我,且借你身躯一用。”
叶沉璧出不了声,神魂仿佛瞬间被困在一处,只能看,不能动,身体不受控制。
夺舍?!
他大惊失色,手却不由自主捏诀,点向半空法相。
那金锏应声而碎!
李伯夷独步天下所向披靡的金刚法相,竟碎了!
“你……你究竟是何人?!”
叶沉璧也发不了声,但对方没有禁锢他的神魂在识海内说话。
女声道:“我说了,莫要慌乱,这场斗法之后,自会将身躯还你,我并非夺舍,对你的功法修为也无兴趣。你若再胡思乱想企图夺回身躯,便休怪我直接将你神魂驱逐出去了。”
李伯夷立马闭口如蚌。
他看着“自己”不仅一指点碎金锏,甚至一剑破开金刚法相的破绽,但对面的李伯夷,似乎也毫无惊讶之色,反倒挑眉一笑,眉目流转,自有一股风流之意,与性急如火的李伯夷本人大相径庭,可配上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又有些说不出的诡谲。
坏了,姓李的也被附身了!
叶沉璧心下一沉,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双手结印,袍袖翻飞,身后法相重新凝结,却不是原先的持锏金刚,而是黄铜大钟,金光灿烂。
他此时虽受困于识海之内,却依旧还能借着自己身体的双目仔细端详,但见铜钟上的金光竟由数不清的金色符文构成,巨大威压自铜钟身上传来。
李伯夷伸指一点,铜钟便铛的一声,震天彻地,不止九曜庭上空的结界岌岌可危,连带那些飞出结界观战的人,也都面色大变,纷纷后退,或撤回结界之内。
更不必说身处正前方的叶沉璧,他的神识受到巨大冲击,竟有瞬间差点被撞出身躯之外,幸而一股巨力及时将他扯回来。
下一刻,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掐诀捏印,将自己的命剑凝于身前,剑光越来越盛,铜钟之声则越来越弱,仿佛剑光形成一道铜墙铁壁,将钟声阻拦在外。
四周罡风凛冽,灵力天成,几乎无人能够靠近。
结界之内,两人斗法已如神迹,云外金芒弧光,须臾由白昼入深宵,星宿乍现,日月同天。
叶沉璧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两个莫名来历的人,占了他与李伯夷的身体之后,斗法竟能引来天象。
他“望见”自己行云流水一般回指御剑,剑气如虹勾连满天星斗,碎金点点落入凡间化为星雨,无形中也在削弱钟声。
铜钟一点点缩小,色泽几近琉璃剔透,陡然炸开!
白光瞬间将星雨剑芒吞噬,一只白羽凤鸟从中飞出,直接朝剑光撞了过来,来势凶猛,连占了他身躯的女子竟都无法抵挡,霎时往后踉跄退了好几步,吐出一大口血。
叶沉璧跟着倒霉,头痛欲裂不说,神识也受了创伤。
“前、前辈……两位前辈,你们能否点到即止?!”
他有苦难言,虽然这两人的交手让他大开眼界受益良多,可李伯夷叶沉璧两人的身躯明显承受不住强大灵力的消耗,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们的□□会先瓦解消亡。
“我倒是想点到即止。”回答他的女声似乎有点无奈。
但说话之间,凤鸟已张口将叶沉璧的命剑剑光完全吞噬,剑身出现丝丝裂痕,叶沉璧神魂受其牵连,越发昏昏沉沉。
叶沉璧这把剑在五霞天绝对称得上至宝,但此刻显然已经抵挡不住凤鸟的攻击,眼看碎裂在即,谢长安以灵力勉强修补,保住它的剑意,再以自己的造意融合覆盖——
轰然巨响!
这声音并非真实传出,而是在叶沉璧识海之内炸开。
他神识一震,竟复清醒!
再看眼前,冰霜自脚下迅速蔓延至四周远近,长夜星辰照映下,入目皆为冰雪琉璃世界,而原本裂开的巨剑亦被冰雪寸寸冰封,倏然飞起,重新朝李伯夷头顶落下,凤鸟盘旋环绕,白火潋滟,燃烧融化,巨剑周身冰屑不断落下,但冰剑核心却始终如泰山压顶,砸向李伯夷。
叶沉璧怔怔旁观,陷入一种似梦非梦的玄异情境。
一方面,他知道与李伯夷斗法的人不是自己,自己与结界外那些观战者没有区别,但另一方面,因为对方用的是他的躯壳,所有术法同样需要经过这具身体,使得他比旁人又多一层更深刻的体悟。
他其实也有法相,但毕竟不是青帝城出身,在法相的造诣上不如李伯夷,经过这一番斗法,他发现自己隐隐也有一些想法,尤其对方用出冰雪世界这样的幻境,弹指间铺天盖地,与剑意相结合,仿佛进入全新境界。
叶沉璧甚至有种感觉,若非受到这具身躯的限制,双方斗法规模必不止于此!
此时,冰雪巨剑似乎终究抵不过铜钟的坚固,裂痕再度浮现扩大,很快由下而上迅速粉碎。
但从粉碎的碎冰之中,却忽然有一只金乌腾空而起,展翅翱翔,在嘹亮清鸣中与凤鸟狭路相逢,金白交加,灵力激荡,叶沉璧只觉神魂在灼热与冰寒两重极致之间饱受折磨,他勉力维持灵台一缕清明,试图看清更多。
毫无疑问,这只金乌是操纵他身体之人的法相,叶沉璧甚至也看出,女子虽然修为极高,已然在自己之上,但却是不敌对面操纵李伯夷的人,但对方似乎也没想着赶尽杀绝,更像是在逼她用尽全力。
若换成两人真身,恐怕这九曜庭上空的结界也会经受不住当场崩裂,难怪他们要假借自己与李伯夷的身躯相斗……
女子则咦了一声。
“在他如此威压之下,你竟还能维持清醒,天资禀赋比我当年好多了,想必飞升不远,成仙可期。”
叶沉璧苦笑:“前辈,那是因为我宗门有一门强行提升神魂感知的功法,对面强于您,您若不尽全力,还与晚辈闲聊,只怕……”
谢长安道:“我便是尽了全力,也打不过他。”
说是这样说,她仍未放弃以灵念驱策金乌和白凤战作一团,只是周身冰雪世界渐渐被草木覆盖,脚下的九曜庭,冰雪消融,枯木开花,霎时又从凛冬跨入暖春,四周乌云被拂开,圆月星辰辉光熠熠,夜亦如昼。
谢长安嘴角溢出鲜血:“我败了。”
随着话音落下,金乌逐渐式微黯淡,瞬间便为白凤所吞灭。
“我本以为,你境界初成,最多只能坚持到白凤出来,没想到你竟还能拖到我将造意覆盖,此等潜力,假以时日,必能超越戒真善齐他们。”
“李伯夷”开口道。当然,叶沉璧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李伯夷,对方像是居高临下指点他体内的另外一个人,每个字叶沉璧都能听懂,但连贯起来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他正想问,却感觉身躯忽然一轻,耳畔传来女子的声音。
“多谢你借身躯一用,来日有缘再会。”
叶沉璧没来得及回答,他甚至在短暂的时间内依旧无法控制身躯往下跌落,直到快落地时,方才用了点灵力,略有踉跄,支着剑半跪在地上。
手里的命剑倒是还能用,只是剑身多了一条裂缝,从剑柄一直延伸到剑尖,想要修补恐怕得费不少劲。
再看不远处,李伯夷那家伙也没比他好多少,满头是汗,面色发白。
两人对视一眼,都默契选择闭嘴,没有像往常那样互相嘲讽。
姓李的显然也很清楚,能胜他的并非是他,而是方才在他体内的那个人。
但观战之人并不清楚,他们只为方才所见情景叹为观止,九曜庭城内原先本是深秋,如今却还维持春暖花开的景象,也不知多久才会恢复如常。
有修为高又与两人认识的修士上前,半是惊叹半是问候。
“两位前辈可是在境界领悟上有了新突破,竟能引动天地异象,改变四季时令!”
“叶道友,善成道院几时也有法相显化了,你那金乌,可真是、真是……”
“恭喜二位道友境界大成,飞升指日可待!”
叶沉璧心情复杂,什么话也不想说,偏生又有太多疑问。
李伯夷显然也作此想,他从地上爬起,就过来拽叶沉璧。
“各位道友,我与姓叶的还有事要谈,先走一步。”
……
远处半山腰。
谢长安神念微闪,回到自己的身体。
方才她虽驱策叶沉璧的身体,但对手是上界帝君,一场斗法下来,她的神魂不可能毫发无损,此刻同样神色疲惫倦怠,盘腿坐下,调息吐纳。
这场斗法从一开始就注定结果。
她是绝不可能赢的,只能说现在的结果,不仅寒景意外,也已经出乎她自己的预料。
能够坚持到金乌出来,她以为是对方手下留情,但方才听寒景语气,似乎她的进步还不小。
寒景不愧是寒景,她虽然也打不过墨城和戒真,却起码能将他们的造意逼出来,但面对寒景,交手至今,她却仍旧不知道对方造意为何物,甚至连对方深浅也未能探得,就像是站在一汪深潭之前,她扔了一根竹竿下去,却发现竹竿转瞬没顶,潭水依旧深不见底。
如今过与不过,也只在帝君一念之间,她索性不再多想,只等对方发落。
然后,她便听见帝君问:“入琅嬛仙府之前,你可曾想过,自己至多能止步第几层?”
谢长安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对方。
帝君:“或者换个问法,你要走到第几层,才会觉得不负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