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道士早就看穿了年轻屠夫的身份,只是刚才一直没有点破。
如今,他主动喊破,那年轻屠夫便再也装不下去了,
不过,在撕去伪装之前,那屠夫朝周玄说:“大先生,我这个人吧,有点恶趣味……”
“嗯……看出来了。”
周玄说道。
一个能沉迷僵夫人美色的主儿,要说他没有恶趣味,传出去都没人信。
“所以,在我正式开擂之前,我想让大先生,盲猜一下我的身份。”
屠夫这次显出的恶趣味,倒不算太大。
周玄则说道:“香火道士称你为小山——那你的本名之中,一定带一个‘山’字,
你的刀势,来自无问山,这点也不会错,但是无问山按照那些老江湖的说法,接近断传承了,
一个即将断掉的传承,哪能出来如此惊才绝艳的高手?
所以,我猜啊,你……就是……无问山的山灵。”
若是以往的周玄,当然不会如此推测,因为在他曾经的印象之中,山就是山,死物一个,
但是在领悟了彩戏师的「与天同契」的手段之后,周玄便恍然大悟,每一座山中,都有它自己的山灵,
而年轻的屠夫,就是无问山的山灵。
“呀,聪慧,聪慧,我有意传你香火,可惜呀,被青红鱼的天地鱼魂,捷足先登啦,着实可惜。”
年轻屠夫的身份,已经明牌,
天上躲在云层中的众人,也方才明白——为什么前不久,这个年轻屠夫,敢口出狂言,放出狠话来,谁敢来抢鱼,他就要把对面的人当猪宰。
无问山是井国公认的最强战力堂口。
战力堂口,平生只做一件事——杀人。
如今,无问山的传承虽然快断了,但是无问山还在。
这座遍布了世间名刀的山峰,多年来不知被多少鲜血、刀势浸染,杀伐之意极盛。
无问山灵,自然也不像白鹿方士那般战力孱弱,别说什么九炷香了,哪怕是巅峰神明在此,他怕是要斩去那么一两尊,祭祭那把杀猪刀。
“可惜我只能同时升香两炷,等我走完了彩戏师的堂口,前辈再来收徒。”
“好说、好说,都说无问山的堂口传承要断,但你若是入了无问山的门下,我们无问山的传承,那便是后继有人。”
屠夫说到此处,又对周玄说道:“大先生,我虽是无问山灵,但有一点没说假话,我人间行走的名字,确实叫屠夫,今日,我在此街面上,摆下一方擂台,
正好能亲眼目睹大先生的手段。”
说到此处,屠夫手里的杀猪刀,用力甩了出去,
那如扇的刀,在空中打着旋一般的飞了出去,然后划过了一条沉黑的弧线后,又转了回来,直插屠夫的胸膛。
“叮、当!”
极锋利的刀,切割着血肉之躯,竟切出了金石碰撞的声音,
屠夫的身体上,当即出现了一道刀痕,
刀痕半尺来长,但随着时间的持续,那道刀痕便扩大到了一尺的长度,
数不清的血气,从那刀痕里喷涌出来,在街面上,凝结成了一片土地,
土地宽阔,每一寸泥土,都被血染得红彤彤,它带着血的芬芳,血气的味道,极其浓烈,只要嗅到,浑身的战斗神经,都会被点燃。
猎杀,是人最原始的本能。
在土地的最中央,有一块墓碑,一半插进了红土内,一半则裸露着,
碑的背面,写着一排潦草的字迹:三尺兵锋在手,无问来者何人。
这句话,是无问山弟子的座右铭,时常挂在嘴边,
大概意思:只要无问山弟子手里有刀,不管对方是几炷香,又或者是天上的神明级,一律斩之。
话有些狂,但也透出无问山人对自己刀势的自信。
碑的正面,则写着触目惊心的六个字——擅入刀冢者,死!
这一方土地,便是屠夫的“本形”——无问山中的“无问刀冢”。
山灵出体,化为了“刀冢擂台”,那年轻的屠夫,此时就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无情的讲着比试的规则。
“无问山比试,素来讲一个公平,同等境界厮杀,便是公平。”
“凡入刀冢者,境界皆被压制,最高不会超过坐八望九。”
“被视为井国希望的弟子,皆可来擂台之中厮杀。”
公平的刀冢擂台已经布下,
香火道士朝着漫天的云彩发问:“擂台为各位布置好了,规则我也讲明了,
凡是坐八望九的希望弟子,皆可来战,若是有些九炷香的人物,也想下场耍耍,那也允许,只要境界压到九炷香之下,便不算犯规,
你们,有没有异议?”
他的眼睛,悠悠的扫过了天上诸人。
“异议,我们没有,凭着手段抢青红鱼,公平!”寻龙掌教李天相,当即说道。
“这番拼斗,才符合我们井国泱泱神道的秉性,我赞成。”
地童的声音犹其响亮,引得其余堂口的人侧目。
这天上白云中藏着的人里,来自大堂口的人不少,其中,便有来自「蛊神」的二当家——麻田婴。
麻田婴的手上,爬着一只百足蜈蚣,脸色暗沉,他朝地童问道:“地童,你答应得这么爽快?你也想下场比试比试?”
“我倒是听说,前两天,你夜先生的二当家,被周玄当狗宰了,这正是个报仇的良机啊。”
地童冷笑:“我那二当家李走鬼确实死了,但他是作恶多端,咎由自取,跟大先生有什么关系?
我们夜先生和大先生,那都是‘先生’辈的,我们是讲究体面人,有腔调的,哪像你这种十万大山里出来的蛮子,张口报仇,闭口报仇,粗鲁!”
地童一番教训后,麻田婴很是不爽,作势要将手中的蜈蚣放出,蛰咬地童。
地童压根不惧,冷笑道:“老蛮子,你尽管把那毒虫子放出来试试,看看我夜先生的纸幡魔音,克不克你那些毒物。”
堂口相生相克,
有些堂口,联合在一起,能爆发出巨大的威力,
有些堂口,则互为天敌,夜先生、蛊神便是这般——蛊神一族,擅长养蛊,九成的艺业,都在蛊虫之上,
但夜先生能唤出魔音,那些蛊虫一听,便昏昏欲睡,战斗力损失许多。
没了蛊虫的蛊神,想敌过夜先生,是难上加难。
这也是地童丝毫不惯着麻田婴的原因。
现在,麻田婴被地童一警告,也不敢再多生事端,反而将手中的蜈蚣揪得紧了一些。
“哼!”
“哼什么哼,有能耐你下去啊。”
地童感知到有“双鱼”诞生,他便来了黄原府,在得知这“双鱼”,是周玄想要的至宝后,他就打消了抢鱼的念头。
“大先生凶悍得一批,我哪里抢得过他?”
既然不抢鱼,地童心态反而轻松了,成了擂台搅屎棍,不断的怂恿着众人下擂。
“老蛮子,你要不然把境界压下来,去擂台上走一圈,搞两条鱼回来玩玩?”
“赵金甲,你也别愣着了,都知道你想要鱼……你们遁甲香的道统不稳了,求两条祖鱼,稳住道统,下去打一打呀。”
地童是上窜下跳,四处撺掇,但实际上,他心里清楚,若真是同境界对擂——谁打得过周玄?
“我家大先生,那可是从四天尊之梦里杀出来的绝世狠人。”
天上众人,此时都在观瞧着街面上的擂台,没有任何人对香火道士“夺鱼的规则”,有异议。
香火道士松了口气,朝着周玄使了个眼色,他堂堂时空之主,还要在人间想这样的花招,确保周玄能拿到“青红鱼”,他容易吗?
“你可要对得起我呀,要是在八炷香内,你都做不到无敌,那我真要……生气了。”
香火道士传音,说道。
周玄笑而不语。
擂台摆好,但天上地下的人,各有心思,没有人愿意去当出头鸟,于是台面上,便显得空荡。
“都不敢来战?”
云子良率先忍不了,他撸起了袖子,踩着龙行虎步,如游龙一般,入了擂台。
“寻龙派藏龙山云子良,在这刀冢擂台上,恭迎各位。”
他负手而立,目光扫向了天上众人,很是霸道:“我云子良受了大劫,此时战力还没恢复到九炷香,刚好——这擂台之上,最高境界不过是坐八望九,正适合我。”
“各大堂口,速速派下弟子来,让我老云瞧瞧,三百年时光过去,你们有没有出些什么惊艳人才。”
“这打个屁!”
赵金甲当场就怂了一大截,
他是道门人,道门人知道道门的事——他不认识别人,还能不认识曾经斩过许多道者,横推道门无敌的云子良吗?
当年的云子良,那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嘛——也不惶多让。
“要是不压境界,我不惧他,但同境界嘛……打个屁。”
赵金甲原本是想自己下场去抢鱼的,但他竟忘记还有云子良这个寻龙老香在场,
当即他便觉得,自己离双鱼,越来越远了。
其余堂口,也都不知道云子良此时的深浅,只知他威名远播。
“就没有人敢上台一战?井国的江湖,什么时候如此寂寞了?”
云子良绕着擂台,闲庭信步的走着,他如炬的目光,巡视着天空,云中众人,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寻龙感应派,藏龙于身,没有人敢前来应战……
……
“我师祖好威风啊。”
李长逊对周玄说道:“大先生,你这双鱼,来得太轻巧了。”
“是有点轻巧啊。”
周玄本来想自己上台的,同境界之内,他不惧任何人,但没想到,老云会率先上台。
当然,周玄也清楚,云子良上台,一来不是为了耍威风,二来不是为了抢双鱼,他就是要去消耗对手,为周玄节约些体力。
“玄子,我去当个炮灰,给你吸引些火力。”
这是云子良上台之前,对周玄讲的悄悄话,而现在——炮灰成大腿了!
“等得口干舌燥的,好生无聊,既然你们都没种,那我就点名了。”
云子良的手,冲着万藏山一指,说道:“万头领,你们「巴人」是氏族,素来团结,你的二当家万归一,我杀的!
知道你心里不满,来吧,上台一战,我们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决你大爷。”
万藏山的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我现在九炷香,你坐八望九,你不敢张狂,
现在擂台压境界了,你占了便宜,你就耀武扬威?
“我不尿你这一壶。”
万藏山并不回话,就当下头的喊声,不是叫阵,而是泼妇骂街。
见万藏山不应声,云子良又将目标指派给了赵金甲、极目道人。
“遁甲派、天眼观,你们素来不把我寻龙派放在眼里,刚好,咱们拳脚上见真章,下来练练。”
赵金甲、极目道人,哪里敢下擂,也都学着万藏山的样子,要么不回应,要么便是打着哈哈。
赵金甲说道:“云先生,我们三个道观,打了两千多年了,互相有什么手段,那都门儿清啊,打来打去,也是那些招数,套路,实在无甚意思,不和你打,不和你打。”
一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此时都学会礼貌了,互相谦让,要把打擂的机会,推委给对方,谁也不愿意去面对云子良。
这推来推去,云子良直接摊手,说道:“既然你们都不下擂,那按照道神定下的规则——青红鱼,归我了。”
要说起来,这些人打擂的胆子没有,但又都想要青红鱼,
他们一群人议论纷纷后,竟然想出了“解决”云子良的办法,
赵金甲对香火道士说道:“道神,虽说我们都没有取胜云先生的把握,但这双鱼啊,还是不能归他。”
“哦?”
香火道士抬了抬眉毛,等着下文。
赵金甲继续说道:“您刚才可是说过的——希望要归于希望,他云子良,活了三百多岁,都是风烛残年了,哪怕神通盖世,也是土埋到了半截眉毛,
这样的人,他拿了青红鱼有什么用?跟着他一起老死,然后转生吗?”
听到提年纪,云子良这就很不爽了,数落道:“赵金甲,是你说你门下坐八望九的弟子没来,道神特地开恩,准许你压低境界,上擂一战,
怎么,你可以下擂台,我就不能下?”
“我还年轻,我有希望。”
“你个老瓜皮,一百五十多岁了,年轻在哪儿?”云子良气极反笑。
“和你一比,我可年轻太多了,一百五十岁怎么了?这正是长本事、报效井国的好年纪。”
除了赵金甲拿年龄说事外,其余人也都附和着,都说云子良年纪太大,不合“擂台比试的初衷”等等。
香火道士的耳朵也被吵得起了茧子,他都有点烦了——好不容易布下的擂台,结果一群人没种不说,还要用“规则”干掉云子良,
“怂啊,真怂啊,我井国神道,何以废物到如此境地。”
在香火道士感慨个不停的时候,一阵年轻洪亮的声音,从擂台里,传扬了出来。
“既然你们嫌弃老云年纪大,那就换我来战。”
“我年轻,足够有希望了吧。”
“要是我的年龄还不够格,你们只能找些街边的撒尿小孩来比试了。”
众人听到了周玄的话,纷纷扭头,瞧了过去,
只见周玄就盘腿坐在刀冢擂台的墓碑旁,闭目凝神,等候挑战之人登场。
“周玄,你竟然敢上擂?”
“这周玄的香火,只有五、六炷吧?”
“他能天神起乩,还能再加两炷香火的战力,不可小觑。”
“那满打满算,也不过八炷香出头的战力呀。”
众人的心思活络过来了。
天上人中,九炷香的狠人多,就算战力被压制,那也是坐八望九,
虽说同为八炷香,但中间差的香火档次,还是很多的。
“我忽然感觉自己能打了。”
“别太狂,大傩这个堂口,手段繁多,最擅长越境杀敌,他虽然只有八炷香出头的战力……”
“那也不惧吧!”
率先动心思的,便是「蛊神」二当家——麻田婴。
他朝周玄指去,说道:“明江府的大先生,你风头最近很盛,我与你过上几招,试试你的成色。”
周玄也不多话,做了个“请”的姿势,等候麻田婴。
“麻田婴,你不要抢了我的风头,我与周玄也算仇敌,让我来战。”
万藏山这会也敢下擂了,而且动作极快,架着一朵紫云,已入擂台。
但说他动作快,还有更快的,赵金甲,已经在他之前,先一步踩在了擂台红土上。
“要说与这位大先生有仇,我们遁甲派不惶多让。”
赵金甲朝着周玄挥动着龟甲:“大先生,待会拳脚无眼,若是不小心打伤、打死了你……”
“那是我学艺不精,与赵法师无关。”
周玄笑着说道。
“好,与我一般,有气魄,我喜欢。”
“你有你娘的气魄,赵金甲,你就敢欺负欺负年轻人了,你要真有胆色,与我一战。”
云子良气不打一处来。
赵金甲就像没听见似的,对年轻屠夫说道:“我要挑战周玄。”
屠夫麻目机械的点头,说道:“擂台开启,请闲杂人等下擂。”
云子良不想下,但周玄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叹着气,下了擂台。
擂上,万藏山也不想下去,他对屠夫说道:“我与那赵金甲,同时上擂,我们谁与周玄打第一场?”
“你迟了半步,若是这一场,周玄胜,你下一场,便与他交手。”
年轻屠夫的话,便像是命令,万藏山摇了摇头,悔恨自己没有走得再快一些,无奈的下了场。
“擂台比斗,开始。”
年轻屠夫冷冷的说道。
“且慢。”
赵金甲喊住了屠夫,说道:“我有一个疑问。”
“问。”
“若是我不‘小心”,打死了周玄,那他的尸体,是不是归我?”
能逼着怂包赵金甲,赶在那万藏山之前进入擂台的原因,除了抢双鱼,便是“抢夺周玄的尸首”了。
周玄的尸身,可是个好宝贝,
那份感知力,能显化“日夜游神”的法相,若是抢了他的尸体去,当作血食、祭品……
他这个念想一说出口,万藏山便骂出了声。
他这个巴人头领,是真的只想下擂台来报仇的,而那赵金甲,却已经在贪“尸体”了。
“要比起坏来,还是这些名门正派的,坏得多。”万藏山当即感慨道。
而李长逊、陆行舟、云子良等人,则谩骂着赵金甲此人“居心叵测”,
倒是周玄淡定,他轻挥着手,将云子良、李长逊等人的声音压下,问赵金甲:“赵法师,你刚说了拳脚无眼,那若是我不小心打死了你,你的尸体?”
“当然是归你喽。”
赵金甲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自忖以他的境界而言,优势那么大,哪怕被周玄侥幸击败,保个命还是没有问题的。
“周玄,你那身感知力,要易主了。”
赵金甲现在瞧周玄,便像瞧一个香饽饽,冒着热气的那种。
年轻屠夫则问周玄:“你是否答应赵金甲的要求?”
“我死了尸体归他,他死了尸体归我,公平,当然答应。”
“生死赌斗,生效。”
年轻屠夫郑重的说道。
擂台的序幕拉开,周玄依然闭目凝神,
赵金甲耀武扬威的说道:“赵某无礼,要请大先生赴死啦,睁眼吧,好好再瞧瞧这个世界一眼。”
周玄张开了双目,笑吟吟的说道:“老赵法师,你猜我刚才闭眼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我不需要猜一个死人的想法。”
赵金甲的身上,浮现了金色纹路——遁甲门护身金甲。
有了这层甲,他自觉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既然不败,那剩下的,便是全力争胜,斩掉周玄。
周玄依然风度翩翩,轻声细语的说道:“我刚才想了很久,到底该用哪一种手段……杀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