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安二年三月,
    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皇帝的心心念念的儿子终于出生了。
    婴儿的声音比他先前出生,却在百天前便夭折的兄弟要洪亮一些,头发也茂密一些。
    皇帝抚摸着他柔软的手脚,心里有喜有悲。
    他担心这个孩子,是否还会夭折。
    “一定会长寿安康的。”梁妠在旁边羡慕的看着婴儿,心情也因为他的降世而酸涩难言。
    不过,
    世家出身的女子,从小便会被长辈教导子嗣传承的重要。
    她不至于像阎氏、窦氏那样,对无辜的婴儿,还有他的母亲生出嫉恨来。
    但终究忍不住会难受。
    皇帝注意到了她的情绪,纠结了一番后,让虞贵人好好抚养新出生的皇子,随后陪在了梁妠身边。
    “这样没关系吗?”
    梁妠轻轻的说道。
    皇帝摆手说,“……等过了百天再说吧。”
    只有熬过了百天,才能熬到周岁。
    皇帝才敢对新出生的孩子表达自己的疼爱。
    不然的话,
    某些东西既然很快会逝去,
    他又何必挣扎呢?
    皇帝的感情本就比常人稀缺,分予身边亲近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没必要再去胡乱消耗。
    于是梁妠微笑起来,跟皇帝一同欣赏起了美好的春日。
    转眼百天过去,
    春天的柔和淡去,高高的烈阳挂起。
    夏天到了。
    小皇子有幸活过了他兄长们的极限,成为了皇帝第一个百天的子嗣。
    皇帝激动的不成样子,当即放话,等其周岁之后,要册立这幼小的孩子做太子,并为之正式取名,叫做刘炳。
    群臣也为之高兴。
    其中相信谶纬的一些人便在私底下说:
    “改元之后,大汉的国势当真兴盛了起来。”
    “但愿先前的灾祸,不要再有了。”
    只有大将军梁冀有些不高兴,在家中发出了几声抱怨。
    他的弟弟梁不疑劝道,“国有储君,这是极为欢喜的事,兄长何必如此?”
    梁冀是个粗暴的人,跟自己文质彬彬的兄弟向来合不来。
    想起父亲去世之前,还特意叫了其他兄弟过去说话,独留自己在屋外,便更是气恼。
    他当即瞪着眼睛道,“如何,你要告发我?”
    “哼!”
    “我梁氏当年因为在家中庆祝皇子的出生,便被流放到了岭南。”
    “现在难道还要因为在家中抱怨皇子的出生,再度遭到流放吗?”
    梁不疑见他这样,只能不再言语。
    等小皇子刘炳满了周岁,
    皇帝履行了承诺,当即为之举行了册立太子的仪式。
    四方的属国、蛮夷使者,都过来恭贺天子“得偿所愿”。
    其中辽东慕容称赞的最为真挚,让皇帝高兴不已,又下令恩赐慕容部不少金银铁器,在边境的榷场上,给予更多优待。
    这让慕容部那已经老迈起来的首领,也跟着开怀大笑。
    “这个太子生的好啊!”
    “我慕容氏也沾了他的福气,得以更加壮大了呢!”
    他的儿子们也跟着笑起来,随后又询问父亲,“既然部族日益壮大,何时能够建国称王呢?”
    辽东,
    是一片极为广大的土地。
    当年燕国还在的时候,在这里跑马圈地,占有了偌大疆域。
    可实际上,内里生活的蛮夷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清除。
    总体言之,
    燕国治下的辽东,
    犹如三代之时,处于夏夷混居的状态。
    带着辽东的貊人梦回周朝了属于是。
    等到燕国覆灭,
    为了迅速巩固汉朝在这里的统治,削弱燕国的残余影响,
    除了在适合农耕,往来便利的地方设立了占地广阔的辽阳郡外,汉家天子还允许辽东诸族自行发展。
    于是高句丽等蛮夷之国,又重新建立起来。
    迁移到这里的慕容部将他们的情况看在眼里,心里自然颇为酸涩嫉妒。
    论说血脉,
    放牧的族人且不提,反正现在的这位头人,的确是诸夏之后。
    论说文化,
    他们经受多年教导,比起辽东与诸夏接触颇多的高句丽,也差不到哪去。
    怎么九貊的后裔可以建国称王,
    他们慕容部却不行呢?
    好在首领头脑清醒,并没有贪图一时虚名,而将部族置于尴尬的处境。
    他只是对那些刚刚迁移到辽东,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从而心思浮动起来的族人说:
    “要多多的耕耘,多多的积攒粮食,多多的生聚人口。”
    “人口不足,哪里能建立国家呢?”
    “而且我慕容部受到天子认可,也算入了诸夏的支脉,可不能像高句丽那样,活得粗糙!”
    高句丽建国归建国,
    但其国中制度、礼法,乃至于文思,都留着浓浓的旧日影子。
    不然的话,
    原本生活在齐鲁,被诸夏一路追击到辽东的九貊之后,可比东胡还要“正统”一点。
    所以,
    那个属于慕容氏的国家,需要用心去建立。
    若搭了个跟高句丽国一般的“四不像”出来,
    首领自己无颜见祖宗,也要给后人留下祸患。
    如此,
    便拖到了今日。
    但面对着儿子的催促,首领沉吟一阵,还是选择了推迟。
    “当今天子并非昏庸无能之人。”
    “他之所以放任我慕容氏在辽东发展壮大,其一在于,我部族本是外来,在此处根基浅薄,一时难以成大气候。”
    “其二,则是引我族人,来与高句丽等蛮夷争斗,以免让之兴盛起来。”
    “其三,才是认可我族的恭顺忠诚,给予厚爱。”
    帝王的感情,哪怕有真心的存在,难免夹杂着其他心思。
    好在慕容氏也不在意这个。
    国族之间的往来,偶尔会引用男女的关系来比喻,可不代表前者真的是“人”了。
    用常人之心,
    去揣摩一国的行动,
    这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慕容氏只需要审时度势,为自己谋划好处就行了。
    “再等几年!”
    等到慕容氏的人口更加众多,根基更加稳固,
    他们的国家,才能建立的更加强大繁盛!
    而且首领也喜欢读史书,十分关心洛阳的今汉帝王们。
    他知道,
    当今天子的父亲、祖父,乃至于曾祖,都不是长寿的人。
    合而均之,
    三代帝王的寿数,也只有三十而已。
    而马上,
    当今天子就要三十岁了。
    他可以像自己疼爱的太子那样,突破前人的壁障,迎来更加悠长的寿数吗?
    若是不能……
    那慕容氏后面再有动作,那可方便太多了!
    远在洛阳的皇帝,并不知道慕容氏对未来的规划。
    他只满心想着汉室的未来。
    “你要快快的长,以后做这大汉天子!”
    “将四方不臣之国尽数扫灭!”
    怀抱着日益长大的太子,皇帝不断对他说着自己的期望。
    满岁的刘炳没有继承父亲和祖辈的聪慧,
    他甚至还有些走不利索,在地上爬动的时间也无法长久,
    更别说听懂父亲的话语了。
    跟同龄的孩子对比,
    他显然是弱小一些的。
    不过医者早已为之诊断过,碍于父辈精气不够,从而导致的先天不足,日后精心养着,倒也能够活到成年。
    就像皇帝真正的祖父,
    章帝的首任太子,清河王刘庆一样。
    皇帝对这样的诊断,自然是不怎么满意的,
    但想起自己这传承自祖辈的精气,想起先前夭折的孩子,也不敢再奢求什么。
    无论如何,
    清河王刘庆,也是活了三十来岁,并有子孙的人,不是吗?
    再深入一想,
    章帝生育八子,
    延续至今者,只有自己,还有乐安、济北、河间这四脉。
    其中也多有早亡之人,只留幼子承继王位。
    唉,
    只能说能活长久一些,能延续下血脉,就已经很好了!
    抚摸着儿子仍旧稀疏泛黄的头发,皇帝心里暗暗想到。
    梁妠随后过来,也逗弄起了小小的刘炳。
    在皇帝的安排下,
    刘炳被记在了她的名下抚养,不过虞贵人这位生母并没有像其前辈梁贵人、李氏那样,受到驱赶。
    梁妠是个温和的人,也有着身为国母的气度。
    她做不出分隔母子的事,便与虞贵人一同抚养起了刘炳。
    她的兄长梁冀对此仍旧颇有怨言。
    他认为既然皇帝如今能生出儿子来了,便应该努力与皇后生个嫡长子出来。
    到那个时候,
    他在朝堂上联络串通,加上皇帝对梁妠的宠爱,废立太子,也不是一件难事。
    反正今汉以来的历任太子,也就章帝位子比较稳。
    明、和等帝,谁没经历过这种更迭呢?
    “即便没有那样的福分,也应该让太子只认你这一位母亲。”
    以免等到新君继位,还捧出来个虞氏跟梁氏争夺外戚的权柄。
    梁妠对此很是生气,“兄长这样说,难道忘了我家的经历吗?”
    明明梁氏许多族人,都死在了当年窦氏的抓捕流放下,
    现在她怎么能做第二个窦皇后?
    梁冀见她不听,也跟着生起气来,“今日你不听我的话,来日梁氏的富贵,只怕不能长保!”
    目睹过安帝清绞外戚邓氏的梁冀,可没有心思做个贤良的国戚。
    毕竟做好人的下场,并不美妙。
    若做个恶人,
    且不说未来的反攻倒算,以及死后的鬼神惩治,
    起码富贵是畅享过的。
    像邓氏那种,
    谨守本分,配合太后执政治国的好外戚,
    他梁冀才不要做!
    梁妠跟兄长因此不欢而散。
    不过,
    想着“亲亲相隐”,梁妠没有将兄长的话语告诉皇帝。
    她想做个好皇后,
    却也要做个好女儿、好妹妹。
    梁氏是她的家族,
    也是世家林立之下,她能当上皇后的支柱。
    她不能因为兄长私底下的狂悖之语,而为整个梁氏,引来皇帝的怒火。
    她只要的抚养小太子,让其认可梁氏就好。
    毕竟皇帝又不是只能捧一个外戚。
    安帝不就一口气捧了三家?
    而怀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
    小太子到了能说话的年纪。
    他长的慢,牙齿冒出来的晚,说话自然也是晚了些的。
    不过认人很厉害,
    能够分清楚那些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自己的什么人。
    皇帝便又忍不住抖擞起来,心里美好的幻想着:
    体魄跟我祖父清河孝王像,
    这头脑看来也是相像的。
    刘庆是能够在窦皇后眼皮子底下,跟和帝缩在被窝里,讨论政变事宜的机灵人,
    皇帝觉得儿子若能有这般聪慧的话,
    那么凭借自己为之攒下的基础,天命仍旧会稳固在中原这边,悬挂在刘氏头上。
    “要派人去宋国瞧瞧,让那里的不臣之人知道,汉室仍得上天眷顾。”
    得到些许滋润,便舒展起了枝叶的皇帝,没有再等待前一批使者的返回,又派了一批新人过去西海,并期待着他们向自己回报,宋帝对此的反应。
    想来是很值得天子开怀的。
    可惜,
    还没有等到那一天,
    刚刚度过了三十岁生日的皇帝便生了急病。
    他病的又快又重,以至于医者们都束手无策。
    梁妠很是焦急,私底下还违背了汉室对道士的警惕,请了两位高德道长过来,为皇帝诊治。
    奈何两位道长一来,还没有触碰脉搏,便摇着头说:
    “生机暗淡,没有机会了。”
    迎接皇帝下去的阴间使者,都已经站在旁边准备了,
    他们再出手也没用了。
    梁妠听了,握着皇帝的手泪流不止。
    虞贵人抱着虚两岁的刘炳在旁边,亦是悲伤。
    小太子感觉到了什么,短胖的手在母亲脸上摸来摸去,又去抓梁妠的衣袖。
    他先是喊:“阿母!”
    再扭头,朝着躺下的皇帝喊,“阿父!”
    身体高热,思绪浑浊的皇帝,被稚子的声音,喊的恢复了些许力气。
    他勉强抬起手,指着儿子说,“才两岁,才两岁!”
    “我们一定会尽心养育他!”
    太子的两个母亲知道皇帝的意思,当即跪在床榻旁边说道。
    皇帝这才放下手,转而含恨起来:
    自己竟然也只有三十之寿!
    今汉难道当真受了诅咒,以至于天子无法长久康健吗?
    他好不容易,熬过了艰难困苦的那段时日,才看着大汉回到正规,稳固天命,为什么偏偏就要死去了?
    这是上天的戏弄吗?
    若是不愿让他长寿久治,又何必让他得到苦尽甘来的希望?
    又为何在这希望即将落地时,让他离开人世?
    “这不关的我事!”
    站在旁边,等着皇帝咽气的何博当即说道,为自己的清白正名,“这明明是刘炟的问题!”
    章帝自己身体不好,给子孙传下了这样的血脉,怎么能怨到上帝身上?
    不能因为被人喊“天子”喊多了,
    真以为是自己的种了啊!
    章帝刘炟也跟着羞恼,却又不知道从何反驳。
    由于连续几任皇帝,都英年早逝,
    今汉的先帝们在阴间,忍不住跟医仲他们,研究起了传承特性的问题。
    因此“章帝的种子有问题”这件事,基本得到了他身边亲人的认可。
    但章帝的问题,又源于谁呢?
    明帝这个父亲,活了近五十岁,在帝王的寿数中算是正常。
    他的生母贾贵人,建武末年入太子宫,建初年间才去世,也是个长寿的人。
    所以,
    只能怪章帝自己突变了。
    好在以近几任皇帝的表现,
    章帝还能安慰自己,“死的早无妨,只要活过了十岁,就没有问题了!”
    今汉的小皇帝虽多,
    可只要挺过十岁,除却安帝刘祜,个个都会迎来变态发育。
    细细算下,
    刘保政变上位,很快又除去阎氏党羽,让自己头上没了太后压制,掌权亲政的时间,也有二十年之久。
    这皇帝生涯可不算短小,
    足够精悍了!
    怀抱着如此想法,
    章帝悄悄走到大哭的刘炳身上,伸出无形的手,摸了摸子孙的小脸:
    “气色红润,你一定可以活到三十岁再出问题的!”
    刘炳不知道自己被脏东西碰了,但也直接打了个喷嚏,小小的身体抖了一下。
    明帝赶紧上前把儿子抓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