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桂子浮香。
    一道王命伴着冷彻的月色飞出宫门,直抵长江前线——
    主帅陆逊顷刻去职,宗室子弟孙韶携节钺,代其位。
    消息如一颗巨石般砸入死水,沿江营垒波荡不休。
    士卒窃语,将官色变。
    那“拥兵自重”四字像毒藤缠绕在每个人心头,勒得人喘息艰难。
    陆逊在军中待了很多年,大伙儿与他相处时间不短。
    尤其是这段时日,连胜汉军数场。
    吴军将领们士气正盛,这也正是陆逊威望的最高点。
    可吴王一个“拥兵自重”的帽子扣下来,的确令每一个前线奋勇作战的将士心中一寒。
    就连烽燧台上的狼粪烟似乎都滞重了几分,默默俯视着江涛与人心一同翻搅。
    三日后,新帅驾临。
    点将台下,黑压压的吴军将领按剑肃立。
    甲胄反射着秋阳,一片冷硬的光林。
    脚步声起,一人稳步登台。
    此人身量极高,几近八尺。
    银甲白袍,面如冠玉,眼若朗星。
    端的是一副好皮囊,顾盼间自有宗室威仪。
    正是孙韶,时年三十岁。
    年方而立,春秋正盛。
    他目光扫过台下诸将。
    朱然沉凝,吕范垂眸,贺齐面无表情。
    那丁奉更是虬髯戟张,一双虎目毫无避忌地直望上来。
    底下的校尉、军司马们,气息都屏住了。
    凝重!
    气氛十分凝重!
    显然,
    大家都对这样一个军功甚浅,靠着宗室身份,忽然空降过来的主帅十分不服。
    孙韶深吸一口气,声朗气清,穿透江风:
    “诸君!”
    他一开口,语气中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陆伯言之事,非空穴来风。”
    “王上明察秋毫,证据凿凿。”
    “今命韶来,非止代将,更为整肃纲纪,以安军心!”
    他言语流畅,将吴王忧思、国势之危、敌军之迫一一道来,极尽煽扬。
    然台下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更甚死寂的沉默,沉默底下压着的是怀疑与惊澜。
    那一道道目光,或直视,或斜睨,或藏在盔檐阴影里。
    他们都在掂量,都在审度:
    这绣虎否?
    能敌江北那匹真正噬人的苍狼——汉帅陈元龙乎?
    陈登虎步江南二十余载,凡是有军旅生涯经验的吴军将领都知道。
    陆逊也早已证明了自己的才能。
    可这个孙韶到目前为止,只是想强调他替换掉陆逊的合法性。
    孙韶察觉众人的异色,胸中一股燥火腾起,知非立威不可。
    他忽将声调一扬,抛出思忖已久的奇策,对众人朗声喊道:
    “江北恃舟楫之利,然我江南何所恃?”
    “多的是精铁与巧匠!”
    “吾意已决,铸连环铁索百余。”
    “长数百丈、环重二三十斤,横截江流险要!”
    “再造丈余铁锥数万,密植水底。”
    “届时,汉船乘风而来。”
    “锥破其底,索阻其途,兼以寒潮将至,彼辈岂能飞渡?”
    语毕,满场皆惊。
    朱然率先出列,拱手,声音沉缓如闷雷:
    “大都督,此策恐……恐伤民过甚。”
    “打造如此巨物,需征发多少匠户民夫?”
    “耗用铁料几何?”
    “若用于军械铠仗,可足三军数年之用。”
    “还望大都督三思。”
    孙韶闻言,面色微沉,却不看朱然,只目视远方江面。
    “朱将军老成谋国,然岂不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巩固江防即为保民,一时之耗,换江东万世之安,孰轻孰重?”
    吕范见此,亦接口,只是他的语气更加谨慎。
    “大都督,朱义封所言甚是。”
    “那陈元龙非是庸才,其人为刘备镇守江南二十余载,位高权重。”
    “今其陈兵江南,麾下二十万虎狼之士,智计百出。”
    “区区铁索铁锥,彼必有应对之法。”
    “若劳民伤财却徒劳无功,岂不……”
    “吕将军!”
    孙韶骤然打断,声音冷硬如铁。
    面上那层温雅皮囊尽数剥落,只余下宗室贵胄的骄悍与新任主帅的戾气。
    “王命在此,帅印在此!”
    “吾意便是军令!!”
    “此策关乎国运,非汝等可妄议!”
    “再有惑乱军心、抗令不遵者——”
    他猛地按剑,剑格与鞘口撞出刺耳一声铿响。
    “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杀气如实质般压下,将台下所有异议碾得粉碎。
    孙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其认为这是朱然等将领欺负自己是初来乍到。
    故意不服从自己的指挥,倘若自己妥协,以后怎么立威?
    故拿出帅印,以权势强行压服众人。
    朱然喉结滚动,将话咽回。
    吕范低头退入班列,贺齐等人更无一字。
    余众皆畏惧生事,不敢继续进言。
    孙韶拂袖,大喝:
    “传令!沿江州县匠工,即日征调。”
    “昼夜赶造!延误者,斩!”
    令下如山倒。
    不过旬日,长江南岸几处要害江段,已如修罗工场。
    炉火日夜冲天,将半江秋水映得猩红。
    叮当锤打声、号子声、监工叱骂声,
    拉拽铁索的吭唷声混杂一片,惊得鱼沉雁喑。
    民夫匠人赤膊穿梭于烟火之间,面容枯槁。
    巨大的铁环被逐一锻出,绞合成狰狞的黑龙,在岸上越堆越高。
    那冰冷沉重的死物,尚未入水,已先吸吮尽了生人之气。
    孙韶亲临督工,银甲白袍在烟熏火燎中依旧醒目。
    他负手而立,看那铁索一环环扣紧,眼中灼烧着功业将成的炽热。
    诸将默然随行其后,如同泥塑木雕一般,不发一言。
    ……
    江北,汉军大营。
    秋风卷着肃杀之气,掠过猎猎旌旗。
    帐内诸将,皆面色凝重、
    那铁索横江、铁锥密布的图景,恍若一道冰冷的枷锁,扼住了大江咽喉。
    唯独陈登,细览帛书。
    初时凝眉,继而嘴角微扬,终至抚掌大笑,声震军帐:
    “妙哉!妙哉!天助我也!”
    “孙韶孺子,真乃送我淮南一份厚礼!”
    诸将愕然相顾,不解其意。
    臧霸出列,浓眉紧锁:
    “征南将军何出此言?”
    “吴人据江险,铸铁锁,设暗锥。”
    “意在锁断大江,使我舟师不得寸进。”
    “今冬迫近,水势渐退,寒风起时,于我军更为不利。”
    “征南将军岂不忧乎?”
    陈登敛笑,目露精光,将帛书轻掷于案,负手说道:
    “宣高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只知其表,未知其里也。”
    “江东基业,三世所积。”
    “民殷国富,仓廪充实。”
    “若彼辈高垒深沟,缮甲厉兵,凭江固守,与我持久。”
    “则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纵能胜之,亦必旷日持久。”
    “届时耗我国力,伤我元气。”
    “此诚于我军不利也。”
    他站起身来,踱至帐中巨幅江图前,手指轻点南岸。
    “然今孙韶小儿,自知威望甚浅,不能服众。”
    “故为立威于老将,逞能于孙权之前。”
    “不行正道,专务奇巧。”
    “倾举国之力,征发民夫万千,耗铁如山。”
    “不为锻造锋镝坚甲以实军备,反去铸那死笨铁索,沉于江底!”
    “此乃舍本逐末,自毁干城之道也!”
    “民力疲于征役,怨声载于无道。”
    “铁料空于无用,武库必渐虚。”
    “彼自掘根基,败象已露,我岂能不喜?”
    帐中诸将闻言,神色稍霁,然忧虑未去。
    臧霸沉吟道:
    “征南将军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可虽然如此,也要准备。”
    “铁索横江,终究是实打实的障碍。”
    “我军舟师若不能破,一切皆是空谈。”
    “冬日转瞬即至,届时风高浪急。”
    “天寒水冷,破阵更难。”
    伐吴战事已经持续很久了。
    将士们的厌战度也逐渐升了上来。
    等拖到“冬将军”的到来,将士们只会更加苦不堪言。
    而困扰汉军最大的问题,还是突破长江防线。
    只要过了江,那就是汉军大显神威的时候。
    到时候张郃、臧霸、高顺这一帮将领会告诉吴人,让他们知道——
    什么叫全球第一陆军!
    陈登微微一笑,成竹在胸。
    “彼有锁江计,吾自有破锁策。”
    “此物看似骇人,实则破之易耳!”
    遂传令升帐,发号施令。
    不数日,汉军水寨依陈登之计,赶造出巨筏数十方。
    那木筏皆以粗壮巨木捆扎,宽大稳实。
    筏上皆缚草为人形,披挂汉军衣甲。
    且皆手持矛杖,远望之,与真人军阵无异。
    是夜,月暗星稀,江雾弥漫。
    数十巨筏被悄无声息放入江中,顺流而下,直漂向南岸吴军重点设防之处。
    吴军哨塔之上,守卒忽见江心黑影幢幢,似有大批敌军乘筏夜渡。
    甲胄兵刃在微弱水光下偶有反光,声势惊人。
    守卒大惊失色,不及细辨,误以为是汉军来袭。
    慌忙敲响警锣,惊呼:
    “汉军渡江了!”
    “汉军杀过来了!!”
    “快过来帮忙呐!!”
    沿江吴军闻警,顿时一阵大乱。
    弓弩手仓促放箭,箭矢多半落入水中,或钉在草人身上。
    更有甚者,见“敌军”来势汹汹,竟胆怯先溃。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那数十巨筏缓缓漂过,筏底拖挂重重。
    将吴军精心布设于水下的丈余铁锥,尽数挂提而起,拔离了原位!
    暗锥之险,顷刻瓦解。
    待吴军将官察觉有异,稳住阵脚之时。
    汉军巨筏已完成任务,随波荡开。
    翌日,陈登再命于新造巨筏之上,立起十丈巨炬。
    那火炬以干柴、油布捆扎而成。
    粗逾十围,周身浸透麻油。
    遇火即燃,烈焰滔天。
    汉军精锐水师乘艨艟斗舰,护卫这些火筏,再度出击,直逼吴军铁索横拦之处。
    吴军见状,心知不妙,急放箭阻挠。
    然汉军战舰护卫严密,箭雨难近。
    火筏被驱至铁索之前,兵士以火箭射之。
    麻油遇火,轰然爆燃!
    刹那间,江面之上火龙翻滚,烈焰冲天。
    灼热之气逼得两岸人马皆退。
    那冰冷坚硬的连环铁索,被这滔天巨火持续焚烧。
    不过须臾,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环身赤红,继而熔断!
    一段,两段,三段……
    百余条横江铁龙,在这烈焰焚烧下,纷纷断裂!
    沉入江底,亦或成为扭曲的废铁。
    锁江大阵,灰飞烟灭!
    “擂鼓!进军!”
    陈登立于帅船之上,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长剑直指江南!
    汉军舟师士气大振,战鼓声震天动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此役,淮南水军大显神威。
    甘宁、徐盛、周泰、蒋钦、陈矫等一众水军将领,各自率部,倾巢而出。
    毫无预兆下,
    陈登突然便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渡江战役”。
    太过于突然,
    莫说吴军没有防备,便是许多底层汉军将士,也是突然被告知要上前线了。
    万千舟船如脱缰猛虎,乘着风势,分作两路,直冲南岸。
    铁索既除,江路畅通无阻,汉军锐不可当。
    半日过后,
    江风卷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掠过残破的烽燧与倾颓的营寨。
    汉军的战旗已插上南岸数处高地,猎猎作响,宣告着锁江神话的破灭。
    江面上,
    断碎的巨筏、焦黑的铁索残骸与未曾清理的浮尸随波沉浮。
    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焚江断索的惨烈。
    陈登用兵,如庖丁解牛,洞悉肯綮。
    一把烈火,非但焚尽了孙韶赖以立威的铁索大阵,更几乎烧干了吴军积攒多年的士气与精锐。
    汉军乘胜登陆,势如破竹。
    吴军虽有朱然、丁奉等老将临危不乱,收拢败兵。
    倚仗江南水网密布、城垒尚坚,拼死抵挡,终究难挽狂澜于既倒。
    一场场血战接踵而至。
    吴军士卒虽奋勇,然新败之余,心胆已寒。
    更兼汉军挟大胜之威,甲坚刃利,攻势如潮。
    贺齐战死于芜湖水寨,麾下亲兵尽殁。
    吕范为保大军退路,死守秣陵渡口一日夜。
    身被数创,力竭而亡,其部曲十不存三。
    江防诸营,处处告急。
    尸骸塞途,江水为之染赤。
    不过,
    好在终究是江东基业深厚,城高池险。
    加之朱然、丁奉等宿将拼死力战。
    汉军战线过长,后续乏力。
    终是在丹徒、京口一线,被勉强阻住。
    陈登担心继续拉长长线,会使得已经登陆的汉军有危险。
    即陷入孤立无援,被吴军围歼的境地。
    于是一声令下,果断让已登陆南岸的汉军撤回江北。
    此战的战略目标已经达成了,
    汉军烧毁的不仅仅是吴军的铁索大阵,更是他们信赖长江天险的骄傲。
    吴军大量精锐部曲主力,为防止汉军渡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此战可以说是真正打断了吴军的脊梁。
    所以为了求稳,陈登情愿放弃,将已经插了汉旗的江南之地的士兵,给撤回到江北来。
    待稍作休整,再组织一波大规模的登陆。
    彻底击溃吴军,灭了吴国!
    到时候,便是真正的一统江南了。
    对于吴军而言,他们勉强守住了他们的“信仰”——长江。
    然此“守住”二字,代价何其惨重!
    经此一役,
    吴国多年精心编练、堪称中流砥柱的长江水师及沿岸精锐步卒,几乎损失殆尽。
    楼船艨艟,或焚或沉。
    江面上再见不到往日帆樯如林的盛况。
    能征惯战的老兵锐卒,非死即伤。
    营中空荡,唯闻伤者哀鸣不绝。
    建业城中,愁云惨淡。
    往日笙歌宴饮之地,如今只闻快马传递军情的蹄声与哀戚的哭声。
    吴地百姓闻言,无不痛哭流涕,哀痛亲人的逝世。
    吴王宫深处,灯火彻夜不熄。
    前线帅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孙韶昔日俊雅的面容,如今布满憔悴与血丝。
    银甲蒙尘,白袍染污。
    面对陈登发动的渡江战役,孙韶可没有退缩。
    他也同样奋勇作战,拼死抵抗了。
    事实上,
    历史上的孙韶,本就是一个战功赫赫,善待兵卒的将领。
    只可惜的是,
    历史上的孙韶也是一个慢热成长性的。
    现在的他,正是年轻气盛之时。
    他被骄傲蒙蔽了双眼,不能接受吴军惨败的事实。
    尤其是自己精心大战的铁索大战,被陈登一战击溃。
    但细思极恐的是,
    不管有没有铁索大阵,都不会影响陈登发动今日这场渡江战役。
    也就是说,
    陈登早已具备打出这场“大胜”的实力,却一直不发动。
    他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等吴军更换主帅,军心震荡。
    等孙韶下令打造铁索,军民怨怼的时机。
    为此,他情愿一直将战事拖着,拉高自己军队的厌战度也在所不惜。
    因为打仗的最高的境界就是——
    朕观千章万句,不出乎多方以误之一句而已。
    致人而不致于人,就是多方以误。
    等着别人犯错,就是最好的战机。
    陈登在这方面,实在是太老辣了。
    孙韶深吸一口气,望着案上那卷触目惊心的伤亡簿录,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帐下诸将,朱然沉默如铁,丁奉面带寒霜。
    其余幸存将校亦多是垂首不语,或有目光扫过孙韶时,难以掩饰那怨愤与冰冷。
    “大都督!”
    一员偏将踉跄闯入,声音嘶哑,“京口营又报,能战之兵已不足五百,恳请援兵!”
    “朱桓将军处箭矢耗尽,齐军攻势未减,该如何是好?”
    孙韶猛地抬头,眼中尽是血丝。
    他深吸一口气,似要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恐慌与无力,声音干涩而尖锐:
    “兵……兵从何来?!”
    他环视帐内,无人应答。
    沉默良久,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墨跳起:
    “传令!即刻行文各郡县。”
    “实行三丁抽二,五丁抽三!”
    “凡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男丁,尽数征发入伍!”
    “违令者,斩!”
    “怠慢者,斩!”
    此令一出,帐中顿时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疯了!
    完全是疯了!
    孙韶显然是不能接受吴军战败的现实。
    敢这样强行征兵,吴军光是防止军队叛乱就十分困难了。
    更别指望他们能去打仗了。
    吴军相比汉军,本来就不占优势。
    当初陆逊数胜汉军,都不敢轻易跟陈登打大决战。
    而今,孙韶防备不足,被陈登率先发动了这场大规模的“渡江战役”。
    其结果,毫无疑问是令人黯然神伤的。
    老将朱然终于忍不住,豁然起身,声音沉痛已极。
    “大都督!不可!万万不可啊!”
    “强行征发,无异于竭泽而渔!”
    “青壮尽数离田,今岁粮赋何出?”
    “家中无丁,老幼谁养?”
    “此令一下,江东腹地必生怨怼。”
    “民心溃散,恐生内变!”
    “军无战心,驱市人而战,徒增伤亡耳!”
    “陈登一战打断了我军的脊梁,大都督不可一误再误啊!!”
    孙韶此刻已被巨大的压力与失败的恐惧攫住,有些失心疯地厉声喊道:
    “朱将军!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今汉军陈兵江北,虎视眈眈。”
    “若无兵卒,何以守土?何以保国?”
    “纵有万般艰难,亦需先解燃眉之急!”
    “此事吾意已决,勿复多言!”
    他语气决绝,甚至带上了一丝癫狂。
    “王命在此,敢有阻挠征兵者,以通敌论处!”
    军令如山,带着血腥味迅速传遍江东大地。
    顷刻间,无数郡县乡村如遭浩劫。
    如狼似虎的督邮郡兵闯入闾里,砸门破户。
    绳索加身,驱赶壮丁。
    田畴荒芜,桑梓萧条,哭声震天。
    白发老母抱子痛哭,新婚妻子扯夫衣角,稚龄儿女追喊父亲……
    一幅幅人间惨剧,在曾经富庶的江南水乡上演。
    那些被强征入伍的新兵,面黄肌瘦。
    衣衫褴褛,眼中只有茫然与恐惧,何曾有过半分战意?
    他们被匆匆押送至前线营垒,塞上一柄锈蚀的刀或一支削尖的竹竿。
    甚至衣甲都不齐全,便被驱赶上阵。
    军营之中,气氛愈发诡异。
    幸存的老兵们看着这些连队列都站不整齐的“同袍”,眼神冰冷,充满鄙夷与绝望。
    他们深知,
    这些未经训练、心怀怨愤的农夫,上了战场只能是送死。
    甚至可能冲乱本已脆弱的阵型。
    而新兵们则瑟缩在一起,抱在一处,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恐惧。
    对将他们拉离家园的将帅充满恨意。
    “这打的什么仗……”
    深夜,营寨角落,有低低的呜咽与抱怨。
    “家中老母病重,孩儿尚幼,却被拉来此地送死……”
    “听闻那汉帅陈元龙用兵如神,铁索都烧断了,我们拿着这烧火棍,如何抵挡?”
    “还不是上面那……”
    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怨毒,“若非他胡来,岂有今日之祸!”
    谣言、恐惧、怨恨如同瘟疫在营中蔓延。
    逃兵日渐增多,虽抓住便即斩首示众,亦无法遏制。
    军官弹压愈狠,底下暗流愈汹涌。
    长江滚滚,依旧奔流。
    但曾经雄视江北的吴军水陆壁垒,如今只剩下一具被强行填充了哀兵怨卒的空壳。
    在汉军虎视之下,风雨飘摇。
    朱然巡营时,
    望着那些面无人色、目光呆滞的新卒,以及老兵脸上那麻木的绝望。
    只能是深深地叹息,对身旁丁奉说道:
    “军心至此,纵有孙、吴复生,亦难回天矣。”
    “江东元气,真真伤在这一纸征令之下……”
    丁奉默然,手握刀柄,指节发白。
    只望着江北汉营连绵的灯火,
    那灯火,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迫近。
    ……
    建业,吴王宫。
    秋意已深,殿外的梧桐叶落尽了最后一丝繁华,只剩下枯枝嶙峋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孙权高踞王座之上,往日顾盼生威的碧目此刻却深陷于眼窝之中,紧握着案角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那一道道从前线驰回的败报,如同冰冷的铁锥,一字字钉入他的心神——
    铁索焚毁,水师丧尽.
    贺齐、吕范等大将殁于王事,汉军已在南岸立稳脚跟……
    每一个字都在抽空他全身的力气,更撕扯着他那不容触犯的权威与自尊。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人整肃衣冠,稳步出列.
    正是丞相顾雍。
    他面容清癯,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决绝的悲愤。
    他深深一揖,声音沉痛而清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大王!前线丧师辱国,非天时不助,实乃人谋不臧!”
    “孙韶年少轻躁,不谙兵事。”
    “徒以宗室之身,妄逞铁锁横江之奇谈,致有今日之祸!”
    “其才不堪主帅之任,昭然若揭!”
    “臣,恳请大王速做决断。”
    “罢孙韶之职,重新起用陆伯言。”
    “以陆逊之才望,或可收拾残局,稳定军心民心啊,大王!!”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重新启用陆逊,便是直指孙权先前罢黜陆逊、任用孙韶之举大错特错。
    话音未落,一人已闪身而出,正是中书郎吕壹。
    他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刀,尖声斥道:
    “顾相!此言何意?”
    “孙韶将军乃大王亲命,代天巡狩,总督军事!”
    “汝言其不堪,岂非暗指大王用人不明,洞察有失?”
    “此乃是对王的大不敬!”
    这顶帽子扣得极大,直戳孙权痛处。
    孙权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嘴唇紧抿。
    目光阴沉地扫过顾雍,却并未立刻发作。
    只是默然不语,那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压力。
    吕壹见孙权未斥责自己,气焰更盛。
    转向孙权,语气转为一种为其分忧的恳切。
    “大王明鉴!”
    “齐帅陈登狡诈,拥兵二十万,势大难制。”
    “此乃国势之差,非战之罪也!”
    “前线战报历历,孙韶将军自接任以来,夙夜匪懈。”
    “临阵之际,亦亲冒矢石,奋勇抵抗。”
    “奈何国力悬殊,终致失利。”
    “岂可因一时之败,便全然归咎于主将,更质疑大王圣断?”
    吕壹的意思也很明确。
    汉军本来就势力庞大,整体实力远比吴军要强。
    前线战报也写得很清楚了,孙韶将军确实是奋勇抵抗汉军进攻了。
    之所以没能打赢,仅仅是因为双方国力差距巨大而已。
    而不是因为大王您用人失误。
    孙权闻言,似为自己找到了台阶,喃喃自语,仿佛自我安慰:
    “唔……吕卿所言……亦不无道理。”
    “齐强我弱,非韶一人之过也。”
    顾雍见孙权竟被如此混淆视听,痛心疾首,再次高声奏道:
    “大王!即便战败有国力之因。”
    “然孙韶战败之后,不思稳军安民,反矫王命,行暴政于江东!”
    “强行征丁,三丁抽二,五丁抽三。”
    “闾里为之空,田畴为之荒。”
    “怨声载道,哭声盈野!”
    “此非御敌,实乃自毁干城!”
    “若不断然制止,恐外患未平,内变先起!”
    “届时国将不国啊,大王!!”
    吕壹早已备好说辞,立刻冷笑反驳道:
    “顾相真是居庙堂之高,不闻前线之急!”
    “我且问你,我军主力尽丧,江防空虚。”
    “若不紧急征募新兵,以何阻挡齐军铁蹄?”
    “莫非以丞相之口舌乎?”
    “新兵孱弱,若不以数量弥补,又如何堪用?”
    “孙将军所为,虽有僭越之嫌,然皆是为国家存亡计,为大王社稷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若事事皆要请示大王,往复商议,贻误战机。”
    “致使齐军长驱直入,这滔天大罪,顾相可能承担?!”
    他句句紧扣“为国”、“为君”,将孙韶的暴行粉饰成不得已而为之的忠勇。
    孙权听着,自觉吕壹之语更顺耳,更能维护他的颜面,缓缓点头:
    “吕卿所言,切中时弊……形势危急,确需权宜。”
    “……韶之所为,虽过激,其心……或亦可谅……”
    “大王——!”
    顾雍见孙权竟如此昏聩,只听谗言,不纳忠谏。
    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积压的愤懑、失望、对江东未来的绝望瞬间爆发出来。
    他不敢相信,当年意气风发的江东之主,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此刻,顾雍忘却了君臣礼仪,猛地抬头。
    伸手指向王座,苍老的身躯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声音凄厉,字字泣血:
    “昏君!无道昏君啊!”
    “信佞臣,远贤良。”
    “纵容宗室,祸国殃民!”
    “今日之败,非天灾,实人祸!”
    “皆因汝忠奸不分,赏罚不明!”
    “如此下去,江东三世基业,必毁于汝手!”
    “汝有何面目见先主于地下?!”
    “有何面目对江东百万涂炭生灵?!”
    这一声“昏君”,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所有大臣骇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一片。
    孙权被这突如其来的当面斥骂惊得愣住,随即无边的暴怒如同火山般喷发!
    他猛地站起,脸色由青转紫,额上青筋暴跳。
    抓起案上地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狂悖老奴!安敢如此辱骂于孤!!”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杀意。
    “来人!将顾雍拖出去!”
    “斩了!立斩!”
    殿前武士如狼似虎上前便要拿人。
    “大王息怒!”
    张昭、虞翻等老臣魂飞魄散,连忙膝行上前。
    死死抱住孙权的衣袍下摆,叩头不止。
    “大王!顾雍狂言,罪该万死!”
    “然其乃三世老臣,历任辅政。”
    “若因直谏而诛,恐寒天下之心,损大王仁德之名啊大王!”
    “是啊大王!顾相只是一时激愤,口不择言。”
    “念其多年劳苦,乞饶其死罪!”
    群臣纷纷叩首哀求,殿内哭求声响成一片。
    孙权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意翻腾,但残存的理智与群臣的苦劝终究让他未能立刻下达处决的命令。
    正如诸大臣所言,顾雍不仅仅是老臣,德高望重。
    其更是江东顶级大族。
    倘若真把他杀了,孙权才是真正要被架在火上烤,骑虎难下。
    只不过,适才顾雍撕破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辱骂他。
    如果他孙权被做出要“杀”他的样子,那他这个吴王也别当了。
    所以群臣们出面跪地求情,其实也是间接地给了孙权一个台阶下。
    他死死盯着被武士按住、却依旧挺直脊梁、满面悲愤不屈的顾雍。
    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
    “不杀……孤不杀你……”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挥去这极大的羞辱。
    “剥去其冠带!罢黜其丞相之位!”
    “逐出建业!永不叙用!滚!”
    顾雍被粗暴地褪去官袍,摘掉进贤冠,花白的头发散乱下来。
    他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而悲怆,不再看那御座上的君王一眼、
    踉跄着,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尊严,一步步走出了这座他曾呕心沥血辅佐的宫殿。
    回到故乡后,顾雍便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忧愤交加,国事糜烂。
    君昏臣佞,一切的理想与坚持都已崩塌。
    当然,也有阴谋论者认为。
    顾雍这也是想找一个避祸的机会。
    毕竟随着前线吴军将士的溃败,汉军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顾雍此举,不仅仅跟孙权划清了界限。
    还来了一场“真人秀”,立住了自己诤臣的人设。
    将来汉军一统江南,需要本地望族的支持来巩固统治。
    那便是他重新出山的机会。
    当然,这一切也都成了世人的臆测。
    自此,
    吴宫殿堂之上,再也听不见那般逆耳忠言。
    吕壹之辈气焰更炽,而群臣皆缄口自保,噤若寒蝉。
    君臣离心,上下相疑。
    那层深刻的裂痕,如同江东基业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在汉军压境的巨大阴影下,无声地溃烂。
    江东的天空,阴霾密布,再无晴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