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上的红点亮起,演播室里落针可闻。
李平生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我第一次去朗德村就把我震惊了,有条路,是建立在河流上的吃人绳索。”
李平生侃侃而谈,说了朗德村的事迹情况。
“……后来我才知道,朗德村为什么这么穷。”
“因为他们世世代代守着一个陵园,一个埋葬着几十位无名英雄的烈士陵园。”
“他们守着英雄,守着信念,也守着贫穷。”
“所以我想给他们修路,这不是施舍,是赎罪,是我们这些享受着和平的后来人,对那些英雄们的亏欠。”
李平生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有些低沉。
“我当过兵。”
“我有个班长,他家就是大山里的,比朗德村还穷。”
“每次我们执行危险任务前,他都会拿出一张照片,是他妹妹的。”
“他说,等他退伍了就回家,挣钱给她买条最漂亮的裙子,送她去上大学。”
“那年我们执行任务,很危险,临出发前,他突然把那张照片塞给我,很严肃地对我说,平生,如果我回不来,你帮我跑一趟,把这个月的津贴给我爹妈寄回去。”
“告诉他们,儿子不孝,没法给他们养老送终了’。”
李平生停了下来,演播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摄像师都忘了推拉镜头。
“他没回来。”
简单的四个字,却重如千钧。
“后来,我去了他家,和我家一样的大山,一样的穷。”
“我把他所有的抚恤金都给了他父母,他妹妹——那个照片上的姑娘,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衣服,眼睛又大又亮。”
“她没哭,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问我,我哥很勇敢吧?”
“我说,勇冠三军,他是我们所有人里的英雄。”
李平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所以,当我看到朗德村的那些烈士墓碑,看到那些守着墓碑、守着贫穷的村民,我就想起了我的班长,想起了他妹妹那双眼睛。”
“我们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我们更不能让英雄的后代,守着英雄的荣光,却过着没有希望的日子。”
他说完了。
演播室里依旧是一片寂静。
他还讲了苹果,讲了那片凝结了村民一年血汗的果园,讲了他们看着满树红彤彤的果子,脸上既有丰收的喜悦,更有卖不出去的忧愁。
整个录制过程,李平生始终没有露脸,声音也始终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可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蕴含着最磅礴的力量。
啪,啪,啪……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然后迅速连成一片,在小小的演播室里回荡,经久不息。
就连之前一直黑着脸的孙兴国,此刻也涨红了脸,用力地鼓着掌。
他看向李平生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一个纯粹的、有风骨的男人的敬佩。
他快步走到李平生面前,双手紧紧握住李平生的手。
“李镇长,我为我之前的态度,向你道歉。”
“你说的对,有些东西不需要艺术加工,因为它本身就是最强大的艺术。”
李平生站起身,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孙主任言重了。”
“我只是说了些实话。”
孙兴国用力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不!这期节目,我们栏目组接了!”
“合同的事你不用担心,明天我就让法务部拟好,亲自给你送到平安镇去!”
“我们不仅要合作,还要深度合作,后续的跟踪报道,我们全包了!”
“我孙兴国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要是朗德村的苹果卖不出去,我这个主任不干了!”
旁边的余琼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泛红,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掌声响了起来。
紧接着,是那个年轻的编导,是摄像师,是灯光师……
最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是啊,做了二十年电视,请过无数名人,也听过无数故事,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故事像今天这样。
如此朴实,又如此地……直击人心。
……
录制结束时,已是深夜。
婉拒了孙兴国热情安排的饭局,李平生和余琼并肩走出电视台大楼。
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也吹散了李平生心头积压的几分郁气。
“辛苦了。”李平生看着身边的余琼,轻声说道。
余琼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秀发,笑着摇摇头。
“能为英雄的后代做点事,是我的荣幸谈不上辛苦。”
李平生笑了笑,没再多说客套话,只是道:“走吧,我请你吃宵夜。”
“这么晚了,去哪吃?”余琼问道。
“我知道附近有家星级酒店的中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环境和菜品都还不错。”李平生提议道。
他想着余琼毕竟是省台的知名记者,又是女孩子,带她去个像样点的地方,也算是基本的尊重。
余琼却停下了脚步,狡黠地眨了眨眼。
“酒店多没意思,冷冷清清的。”
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市排挡。
“去那儿吧。”
“路边摊?”
“嗯,路边摊才有烟火气。”
“好,听你的。”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两人找了个相对干净的摊位坐下,这里主营烧烤和扎啤,空气中弥漫着孜然和炭火的混合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老板,点菜!”李平生喊了一声。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叔叔,阿姨,你们要吃点什么?”
李平生和余琼同时转过头。
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拿着一个旧旧的记事本和一支铅笔,站在桌边。
小女孩很瘦小,脸色惨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脸上戴着一个和她的小脸不太相称的白色口罩,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像黑曜石,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懦弱。
李平生的心,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他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
“小妹,菜单给我们看看。”
小女孩把挂在墙上的简易菜单指给他们看,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们点单。
李平生点了些烤串和蔬菜,又要了两杯扎啤。
小女孩一笔一划,认真地在本子上记着,然后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向了烧烤架。
不一会儿,一个系着围裙、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端着两大杯冒着白沫的扎啤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些许歉意的微笑。
“两位稍等,烤串马上就好。”
这应该就是小女孩的妈妈,母女俩的眉眼有几分相像。
李平生端起酒杯,和余琼碰了一下。
“老板娘,生意不错啊。”他随口问道。
女人一边麻利地擦着邻桌的桌子,一边笑着回应:“就挣个辛苦钱,混口饭吃。”
“刚刚那个是您女儿吧?真乖。”余琼也笑着说道。
提到女儿,女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温柔,但很快又被一抹愁云所掩盖。
“是啊,孩子懂事早。”
李平生注意到小女孩一直戴着口罩,便多问了一句。
“孩子怎么还戴着口罩,是感冒了吗?”
女人的笑容僵了一下,只是笑意有些勉强:“不是,就是生了点病。”
“什么病?”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女人摇头,没有任何犹豫:“白血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