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霜的家,是两间土坯造的简陋屋子。
周奕想过条件有多艰苦,但是没想到实际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差。
不过环境虽然简陋,可收拾得却非常整洁干净。
两间房,大的那间作为了上课的教室,里面摆着十来张桌椅,一看就是自己纯手工制作的。
教室的正前方,挂着一块老旧的黑板,上面的漆面都已经脱落了不少,陆小霜说黑板的年龄比她都大。
隔壁小的那间,是陆国华夫妇居住的地方。
西侧还有一个简易的棚子,里面有副土灶,还堆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这就是陆小霜真正的家的全貌了。
而这只是整个杨家屯的一角。
杨家屯这个西北农村,和周奕姥姥家在云霞山脚下的农村还不一样。
这里给周奕的感觉,就像一路走来看到的黄土高坡一样,到处都是土灰色的,一半以上的建筑和陆小霜家一样,都是土坯造的屋子。
村里绿植比较少,大树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
极目远眺,村子附近有一块块土黄色的田地,也不知道都种的是什么。
再远处,有一排长长的挺拔的大树。
周奕后面才知道,这些树都是为了防止土地沙化种的防风林。
正是陆国华他们这些知青来了之后种下的。
当年种下的只是一颗小树苗,现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多少人的青春和热血,默默无闻的奉献给了这片土地。
赵亮帮着周奕把箱子搬到教室里之后,和陆国华夫妇打了个招呼后就走了,连碗水都没喝。
陆小霜拉着周奕的手,向父母正式介绍了他。
陆国华和苏秀英眼角的泪水还没擦干,看着周奕挺拔俊朗的模样,满意地连连点头。
上一世,周奕只知道陆小霜父母的名字,并没有见过两人的照片。
陆国华应该有一米七五,但显然腰不太好,背有一些弯。皮肤粗糙,满脸皱纹,但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一侧的眼镜腿应该是断了,用白色的医用胶布缠了厚厚的几层。
虽然他穿的很破旧,是个十足的饱经风霜的劳动人民模样,但言谈之间,却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不凡气质。
苏秀英看起来比丈夫稍微年轻一点,脸上的皱纹要少一些,但双手同样粗糙。
陆小霜长得像母亲,苏秀英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江南水乡女子的婉约,看人时的眼神也很柔和。
陆小霜看着父母沧桑的样子,忍不住又哭了。
苏秀英安慰道:“傻孩子,哭什么呀,多么高兴的事儿。妈给你擦擦眼泪。”
感受着母亲粗糙的皮肤,陆小霜想起了箱子里的东西,赶紧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告诉母亲都是周奕给他们准备的,有两件衣服,一些宏城本地的特色装包糕点,一些日用品等等。
其中还有一台最新款的收录音机,除了可以听广播之外,还能播放英文磁带,陆小霜说回头会往家里寄磁带,这样学生们就能听英语了。
陆国华看着这台收音机,连连摆手说不能收,太贵重了。
周奕笑着说:“叔叔阿姨,我这千里迢迢背过来的,你们不会是打算让我再千里迢迢地背回去吧?”
“这……这得不少钱吧,你当警察的,挣的都是出生入死的辛苦钱呐。”
“爸,这是周奕的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
周奕赶紧说试试收音机效果怎么样,然后开始和陆国华摆弄起收音机来,陆国华明显的爱不释手,收音机上落了点灰都要哈口气擦擦干净。
陆小霜从里面拿出几盒蛤蜊油的护手霜,打开一盒给苏秀英的手上抹上,然后轻轻的擦拭着。
“妈,这个蛤蜊油你跟我爸平时多用用,你看你们手都糙成什么样了。”
苏秀英满眼怜爱的看着女儿,伸手轻轻撩拨了一下女儿的头发说道:“小霜,这六年一个人,让你受苦了。”
陆小霜顿时鼻子一酸,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不苦,挺好的。”
说着扭头对周奕说:“奕哥,你带我爸去看看那几箱东西呗。”
她知道,自己要是不转移话题,就又得哭了。
陆国华疑惑地问:“那几个大箱子,里面是啥啊?”
“叔叔,我带您去看看吧,是我和同事准备的一点心意。”
陆国华点了点头,把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后才和周奕撩开门口挡风沙的帘子走了出去。
两间屋子内部并不通,只能从外面走。
现在是暑假,所以没孩子。
教室里有些暗,毕竟土坯的房子结构稳定性一般,所以采光不是太好。
陆国华拉了下电灯拉绳,头顶一盏白炽灯泡亮了起来。
周奕用随身携带的钥匙划开了箱子上贴的胶带,然后向陆国华介绍了四个箱子里分别都是什么。
陆国华看着这四箱东西,惊讶得目瞪口呆,眼里噙着泪水连连道谢。
“这……这得花不少钱吧,我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陆国华手足无措地说。
周奕赶紧解释道:“没花什么钱,这都是通过我们同事的关系搞来的。这些书,是图书馆给的,文具和校服都是学校批量采购多出来的。”
陆国华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真的?你可别骗我啊,这要是买的,那可得花不少钱啊,这钱我回头得还你。”
这个反应,和周奕预料的一模一样,他赶紧再三保证没骗人,陆国华这才相信。
“周奕,你是哪个单位的啊?小霜信里就说了你是警察,也没说你具体是哪个单位的。我一定要给你们单位写一封感谢信,我替杨家屯的这些孩子们谢谢你们。”
“我是宏城市局刑侦支队的。不过叔叔您真的别客气,我们就是借机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只是一点绵薄之力,跟您和阿姨这些年的坚守和付出比,只是九牛一毛。”
“原来你是刑警啊。”陆国华顿时担忧地说,“那以后在工作中你可得注意安全啊。”
周奕点点头。
“哎,不瞒你说,你带来的这些东西啊,正是我需要的。”陆国华伸手抚摸着这些东西说,“镇上其实是有一所小学的,但是稍微偏远一点的村子基本都不去上学。不光是嫌麻烦,主要是这里的人认知不足,他们觉得读书没啥用。”
他苦笑着说:“最讽刺的是,有人当着我们这些插队落户的知青的面质问我们,读书有啥用,我们这些读书人最后不还是跑来跟他们这些农民学种地吗。”
“我一时间都无言以对。”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坚定了办学校的信念,哪怕只有一个学生,那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我当年决定办这所学校的时候啊,小霜还不到三岁。当时我去镇里面想要点什么帮助和扶持,结果镇里都觉得我这是在多此一举。当然我也知道镇里面财政困难,所以最后就只扛回来了这块黑板。”
“这间教室是我一点一点建起来的,你看这些桌椅板凳,也都是我自己学着做的。”
“一开始,一个学生都没有,我就挨家挨户地去跑,请他们把孩子送来上课。可他们居然觉得我是不是想骗他们的钱。”陆国华无奈的苦笑着摇头,“你猜后来是怎么把孩子骗来上课的吗?”
周奕回答道:“您答应管饭?”
陆国华顿时哈哈大笑:“你真是太聪明了,没错,我答应村民,只要是愿意来上课的孩子,午饭我来管。就这么着,他们都肯把孩子送过来了。”
周奕对这样的结果其实并不感到意外,经济和文化越落后的地方,人们的认知和逻辑就越原始,这是很正常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一个比一个大。
俗话就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能省一顿饭,那农民自然就非常乐意了。
搞不好陆国华的这个举动,可能还间接刺激到了杨家屯的人口出生率,毕竟这个便宜是不占白不占。
只是对陆小霜一家三口而言,恐怕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为此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因为在平时的聊天里,陆小霜有一次说过,好像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有吃饱过。
刚来宏城念初一的时候,她是全班最瘦弱的那个。
不过陆国华并没有提及这些,而是直接跳过了这中间经历的种种险难险阻。
“后来,学生就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有十四个。村支书就把我的事情上报给了镇里,镇政府也非常照顾我们,承认了杨家屯小学,还每个月给我开工资,这才熬了过来。”
周奕问道:“那这么多年了,孩子的父母就没有想着表示表示吗?”
周奕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就是想知道,这些人究竟是质朴单纯的农民,还是穷山恶水的愚民。
幸好陆国华给他的答案让他欣慰。
“有,第二年就有人觉得不好意思,给拿来了粮食,后面也有。”
“也有”这两个字,包含了两个信息。
第一,不是所有父母都拿粮食来了,有人心地善良主动拿了,有人见状过意不去,后来也拿了。但也有一部分家长没拿,说明他们给孩子读书的目的,还是为了省那一顿饭。
第二,陆国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心生怨恨。
周奕深谙人性,知道人最怕的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当任何事情出现不公平的现象时,人的心理是很容易失衡的。
原本不在乎,也会变得在乎,凭什么他比我得到的好处更多。
而十六年了,陆国华提起这点来依然是轻描淡写的口吻。
说明他初心不改,并没有因为有人交了粮食,有人没交而心里不平衡。
就冲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是个高尚的人。
清贫并不伟大,伟大的是活在清贫之中依然保留赤子之心。
周奕不知道该怎么去夸赞陆国华,因为所有的赞美之词对于这件事而言都是贫瘠的。
“陆叔,您这十六年,一共教过多少个孩子啊?”周奕问道。
陆国华没有迟疑,给出了一个数字:“九十七个,包括小霜。”
“除了小霜之外,这些孩子有上大学的吗?”
陆国华点点头:“除了我自己闺女之外的九十六个孩子,其中七十八个去镇上念了初中,三十三个去县里念了高中,有五个孩子考上了大学。”
这么贫瘠的村子,十几年间居然出了五个大学生,这还是八九十年代,真的让人震惊不已。
“陆叔,您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如果没有您,他们要么跟着父母在这里种地,要么就是在县城或者市里打工。”周奕由衷地感慨道,“您就是这片土地的贵人。”
陆国华和陈耕耘同样是知青,同样是上山下乡,同样去往了最偏僻最贫瘠的地方。
但陆国华没有孽债,没有苟且,更没有虚情假意。
他燃烧自己,为这片土地上的孩子在黑夜中照亮前方的路。
尽管只有五个大学生,但八成的孩子都读了初中,脱离了文盲的范畴,三成考上了高中,具备了一定的认知和思考能力。
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为他们逆天改命了!
为他们在时代的浪潮里披上了一层铠甲。
面对周奕的赞扬,陆国华只是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人嘛,活这一辈子,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
陆国华再次替孩子们谢过周奕之后,两人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刚好苏秀英拉着陆小霜出来,苏秀英明显大哭过,眼圈红肿。
陆国华愣了下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眼睛都肿了?”
苏秀英抬手擦了下鼻子,一把拉过陆国华说:“老陆,给恩人磕个头。”
说着就要跪下来。
幸好周奕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了对方。
周奕知道,陆小霜是把宏大案的事情告诉母亲了。
“阿姨,您别这样,您是长辈,我可受不起您这一跪啊。”周奕赶紧说,陆小霜也在一旁劝。
陆国华还是有点懵的,但也有些回过味来了,颤声问女儿:“小霜,是不是……你出过什么事啊?”
苏秀英哭着说:“要没有人家周奕,你就没闺女了。”
陆国华一听,瞬间吓得脸色都白了。
之前接到女儿的信,他确实对陆小霜在信里说的话很担忧,但远没有往这种程度去想。
周奕不知道陆小霜具体是怎么说的,但自己又不能透露宏大案的具体细节,只能解释说他们误会了,小霜是意外卷入案件的,事情本身并非是针对她的,所以过去了就没事了,让他们不用担心。
而是查明真相,还她一个清白的是警方,自己只是其中一员。
当陆国华搞清楚女儿在宏城的遭遇后,满脸的后怕。
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
陆小霜不想父母太担心,于是拉着周奕的胳膊说:“爸妈,有周奕在,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警察在,你们不用担心。”
陆国华和苏秀英泪眼婆娑,连连点头。
苏秀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笑着说:“这光顾着聊天了,马上就中午了,我去做饭去。老陆,你去小杨婶家买只鸡,买点鸡蛋,再买瓶酒,难得高兴,你跟周奕喝两杯。”
周奕知道他们平时粗茶淡饭条件艰苦,不想他们破费,就说:“陆叔,要不我……”
陆小霜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看着父母乐呵呵地出了屋才说道:“没事儿,让我爸去买吧,这也是他们表达心意的方式。”
周奕点了点头。
……
傍晚,吃过晚饭后,陆小霜带着周奕在村子里转了一圈。
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陆小霜明显开朗从容了许多,不再拘谨。
周奕这才发现,她原来如此健谈,主动和老年人打招呼,和中年人唠嗑,和儿时的玩伴欢欣拥抱。
而且她还是用周奕听不太懂的本地方言跟人聊天,只是能感觉得出来,她这方言略有一点夹生的味道,显得不那么正宗。
杨家屯不大,总共大概也就五六十户人家,大多数都是三代同堂,加起来也就两三百的人口。
转了一圈后周奕就发现,村里和陆国华一样的知青很少,大概就两三个,因为很容易分辨,聊天时用普通话的应该就是。
当然他们也没有挨家挨户的去拜访,肯定还有其他的。
往回走的路上,周奕问出了这个疑问。
知青上山下乡也分不同情况,人多的,就是像陈耕耘这种建设兵团,由部队、知青和当地人组成,负责开荒。
但大部分的,应该都是像陆国华他们这样,插队落户到偏远农村的。
这种情况,不固定,大的村子肯定会有上百个。
小的村子也有十来个。
因为知青不是一股脑儿来的,是一批一批来的。
“我听我爸说过,杨家屯一共来过十六个知青,最后留下来的一半都不到。刚才你看到的那几个,都是跟村里人结婚了才留下来的。没结婚的,要么通过政策回去了,要么就是报名参军走了。只有我爸妈是主动留下的。”
“所以你爸妈是有机会离开的?”周奕惊讶地问。
陆小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没说过,但村里以前有个叔叔,也是知青,虽然没回老家,但现在就在市里工作。所以我猜,如果他们愿意走的话,起码应该能去市里吧。”
“小霜,那你对你爸妈选择留在这个贫瘠的地方,有怨言吗?”
陆小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不会啊。”
她笑着回头说道:“家在哪儿不重要,家人在哪儿才是最重要的。”
昏黄的傍晚,只有她的眼眸如此明亮。
晚上,陆小霜和母亲睡一屋,陆国华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两块门板,在教室里腾出地方搭了两张简易的床。
周奕那张床上铺了条被子,上面还垫了个破旧的席子。
陆国华的床上什么都没有,就垫了些干草。
“周奕,我们这儿条件比较艰苦,委屈你了。”
“陆叔,这已经很好了,干我们这行的经常一宿宿不睡觉,就算睡觉也是对付着随便眯一会儿,车上,椅子上,都行。有床睡已经很好了。”周奕说着,把垫在下面的被子抽了出来,借口说自己火气旺,垫了太热。
陆国华这才将信将疑的把干草撤掉,把被子垫在了自己床上。
两人都睡下之后,周奕觉得光门板有点硌得慌。
刚翻了个身,门板就嘎吱吱地响。
这时另一边的陆国华突然开口了:“周奕,没睡着吧。”
“没呢,陆叔。”
“是不是睡得不舒服啊?”
“没有没有。”
“要不,咱爷俩聊会儿天?”
“行啊。”
话虽如此,可周奕却不知道聊啥,黑暗里顿时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
“其实……”陆国华开口道,“小霜不是第一次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