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出征满打满算只剩两天了,李奕肩头的重担反倒轻了几分。
各项繁琐的军务早已安排妥当,人员调度、粮草转运、军械核查……桩桩件件都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呈现出一种大战前的有序静谧,无需他再时时刻刻盯着操心。
参加完清晨那场决定诸多事宜的大朝会,李奕回到殿前司衙署处理了一阵日常公务。
无非是检视有司呈送的文书、复核各部点卯的结果、批阅些零散的军务条陈。
时间过得倒也快,很快便到了午膳时辰。
草草用过午饭,李奕并未急着离开皇城。他踱回自己的官房,靠在榻上小憩了片刻。
窗外春阳正好,暖意融融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整个官房内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李奕闭目养神的同时,也在等待皇帝的召见。因为依照惯例,文臣武将受任重大差遣之后,皇帝往往会召至内殿,亲自耳提面命一番。
这既是彰显圣意恩宠,亦是拉近君臣情谊之举。他这个刚被钦点为“随驾行营马步军都部署”的亲信大将,自然也不会例外。
果然,李奕小憩约莫半个时辰,门外便响起了署吏恭敬的通禀声——皇帝派来召见的近侍到了。
李奕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动作利落地整理好衣冠袍带。
然后并未过多耽搁,先是将提前准备好的皮囊子带上,里面装着要献给皇帝的图样文书。
又吩咐署吏去带左从覃到内外朝之间的宫门处等候。
安排妥当后,李奕便先行一步,随那内侍前往皇帝所在的内殿。
待李奕赶到紫宸殿时,殿前廊庑下已立着数人。
李奕目光扫过,皆是熟识的面孔:宣徽南院使、东京正留守向训,枢密副使、东京副留守王朴,刚被任命为邺都北边都部署的侍卫马步军都虞候韩通,暂兼大内都点检的枢密院承旨、判三司事张美。
此刻他们齐聚御前,神情肃穆,显然也是等待皇帝最后的面谕。
然而奇怪的是,李奕却没见到柴贵,此人是柴守礼之子,即世宗柴荣的同父弟……不过按照宗亲法理,柴荣过继给了太祖郭威,二人如今算是表兄弟。
李奕和柴贵不熟,但也见过一两面,多少有点印象。对方被暂时委任为京城内外巡检,应当也该被皇帝召见面谕。
也不知为何没在这里出现……
另外几人见李奕带着皮囊子,心下都有些好奇,但碍于公事不方便询问。
李奕和几人互相寒暄了两句,同时依照常例,把皮囊子交由殿外值守的近侍暂时保管。
随后众人便被内侍引了进去。
此刻殿内檀香袅袅,静谧中只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相比于外朝正衙崇元殿的恢弘庄严、金碧辉煌,这紫宸殿作为皇帝日常批阅奏章、召见近臣的便殿,规模建制上显得更为内敛。
整体的布置也柔和了许多,少了几分象征皇权的冷硬威仪,多了几分务实与人情气息。
几缕春日的微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金砖墁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勉强驱散了些深殿的幽邃。
皇帝端坐于宽大的御榻之上,并未穿着繁复沉重的朝服,只一身合体的玄色常服,更显几分利落干练与威仪内蕴。
柴荣微微抬手,声音沉稳而清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来人,赐座。”
“谢陛下隆恩!”几人齐齐躬身应诺。
内侍早已备好锦凳,轻手轻脚地置于御榻下首。几人依序落座,动作轻缓,尽量不发出声响。
殿内一时只闻衣物摩擦的细微窸窣与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几人垂眸观心,屏息静待圣谕。
皇帝亦无过多赘言,仅以温言谕示,并一一勉励。旋又细加叮咛了几句,交代罢诸般事宜后,乃命御前近侍以金帛财物,赏赐在殿诸臣,以示激励。
李奕本以为皇帝会另外嘱咐自己几句,然而看样子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他转念一想,该交代的事已经通过魏仁浦的口中传达,皇帝没必要再亲自重复一遍。
随后,众人大礼拜谢恩赐,皇帝遂不再多言。几位臣工察言观色,于是便按次序躬身告退。
李奕却留在了最后,向着御座深深一揖:“禀陛下,臣斗胆有微末之物欲献于御前,恳请陛下稍留片刻,容臣奏闻!”
柴荣本欲起身离开御榻,听闻此言,动作为之一顿,视线霎时又投回到李奕身上。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显出几分兴趣:“哦?爱卿说来听听?”
李奕当即告罪一声,请求皇帝准许让人把皮囊子送进来,再由内侍恭敬捧至皇帝面前。
“臣所献之物有三……一是‘酿酒蒸馏’之法门,以精巧器具反复蒸煮可得清澈如水、遇火即燃之烈酒,臣暂名之为‘酒精’。此物于军中效用极大,疗伤防腐胜金疮药倍许,亦可助引火及勾兑后少量饮用以驱寒。“
“二是‘石灰煅烧’之技艺,精选灰石、黏土等物煅烧成粉,遇水凝固便坚如磐石,其强度与耐久性极佳,远胜寻常三合土。用于修筑城墙、堡垒、道路、桥梁,可使其固若金汤,速干且不惧风雨侵蚀。”
“三是‘城市营建’之规范,如何规划水陆转运之便,如何利用地势营造景致与功能兼备的格局,如何借助水泥快速构建大型且坚固的设施,如何确保坊街市集的排污、防火之策,以及诸多繁杂的注意事项,皆已整理成册。”
“……”
柴荣一边翻看图文并茂的册子,一边听着李奕的解说,同时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三样东西的价值了然于心。
那战场上治伤救命的酒精,早在去年的攻蜀之战中,就已经派上了用场。
李奕虽是以个人名义携带了数十坛,用以消毒疗伤,效果却是有目共睹。
将士们伤口感染溃烂的机率大大降低,对那些轻伤的士卒尤为有效——洗净裹敷之后,竟能挽救不少本应丧命的儿郎。
这份实实在在的效用,随着李奕的战报和随军郎中的称颂,经由枢密院传入了皇帝的耳中。
只不过李奕把酒精的来源推给了李氏酒铺,言称是蜀地酿酒世家李氏的独门技艺。
因此去年首次南征时,朝廷便也向李氏酒铺采购过一批。
至于水泥的神奇和龙津街市的变化,更是早就通过王朴之口,详细的禀明了皇帝。
而且皇帝前不久亲临御苑举行宴射,御驾途径龙津桥畔一带时,也目睹了焕然一新的街市。
“爱卿所献之酒精、水泥、营建规划,皆乃经世致用之学,功在社稷,利在黎庶,实为不可多得之妙法!”
听到皇帝称赞,李奕躬身道:“臣惶恐,不敢贪此之功。那酒精蒸馏精粹之法,乃为蜀商李氏感念陛下赐予专营、减免商税的恩德,主动托臣代为献上,以为报国之道。”
“而至于水泥煅烧之秘,及那城市营建统筹的详细图规纲要。虽有臣奔走操持、全权督办,但此类经世奇术,并非臣这等粗陋武夫所能独创。”
“其中首功,当归于道长左从覃。他于深山清修之时,偶然窥得煅烧矿石之玄机,更兼晓山川地理、营建风水之术。臣不过是得左道长相助,加以实践验证、整理记录而已!”
“左从覃?”柴荣抬眼看向李奕,面容上忽然浮现一丝恍然,“是了,朕倒是想起来了!去年爱卿从陇右得胜归朝时,曾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你‘掳掠道人父女,强纳其女为妾’……所说可是此人?”
“正是此人!”李奕坦然承认,随即澄清道,“还望陛下明鉴,臣并无强掳之举。左道长乃通晓大义的隐世高人,自愿携女追随王师还朝。而其女与臣亦结缘于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绝非御史所言那般不堪……”
“好了好了!”柴荣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辩解,言语间尽是不以为意,“朕不过随口一提,又没怪罪你的意思,何须如此紧张?”
莫说此事子虚乌有,即便是真有,但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和风波来,柴荣也根本不会去追究什么。
一个不扰民不害命的山野女子收于府中,在这世道下又算得了什么?
不然真要上纲上线,武夫们身上鲜少没有污点的……残暴嗜杀、贪财好色,总会沾上一样。
“陛下圣明体恤,臣感佩于心!”
李奕恭敬施礼,瞥了眼皇帝的脸色,提议道,“臣知陛下素来爱才,此刻已让左道长在宫门外候着,陛下是否召其面圣?”
“哦?”柴荣果然来了兴致,立刻对内侍下令。
不多时,内侍引着左从覃快步走入殿中。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道袍,虽不奢华,却浆洗熨烫得一丝不苟,更显飘逸出尘。
左从覃步履沉稳,行至御前数步之地,从容地大礼参拜:“山野之人左从覃,拜见圣天子。”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柴荣的目光落在了左从覃的脸上。见其虽面容清癯,但目光澄澈有神,下颌留着梳理整齐的五绺长须,看似年过不惑却肤色红润,神完气足,周身笼罩着一股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清气。
这份儒雅从容、渊渟岳峙的气度,着实让柴荣高看了几分,在心中给出了“绝非凡俗”的评价。
“道长不必多礼。”柴荣抬手虚扶,语气温和,“听李卿言,这研制水泥和龙津街市营建,皆源于道长点拨之功?此乃利国利民,造福苍生之大德。道长生具如此慧才通学,蛰伏山野实在可惜!”
左从覃回道:“陛下,李将军宅心仁厚,过于抬举贫道了。贫道山野之人,闲云野鹤,不过是偶观星象,偶察物性,与李将军论道时偶有所感,随口提及些许粗浅想法。贫道微末之言,岂敢言功?”
见左从覃言谈举止,愈发显得不凡,柴荣顿时起了招揽之意。
“道长赤诚,朕心甚慰!然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他略一沉吟,道:“司天台掌天象历法、阴阳卜算乃至山川地势之学,正是施展道长大才之处。不知道长可愿入司天台为官?”
“陛下圣恩浩荡,贫道惶恐!”左从覃躬身稽首,语气恭敬却颇为坚定,“贫道观星为察四时更替,炼丹为求草木真性。若以方术邀求紫绶,与求名逐利之徒何异?正如花果草树零落成泥,强留玉瓶反损其真。还望陛下体恤贫道志趣,收回成命。”
柴荣闻言,也不生气,又温声道:“既然道长不愿受凡尘俗务牵绊,那可还有甚心愿?只要朕能办到,定当满足。”
左从覃微微摇头道:“贫道乃修道之人,金银富贵、高堂华轩,皆非贫道所愿,亦无任何奢求。只愿一箪食,一瓢饮,参经悟道,足矣。”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有些安静。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富贵,在左从覃口中却仿佛不值一文。
闻言,柴荣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只觉得左从覃果然是真正的方外之人,竟如此淡泊名利,不为世俗闲情所动。
正当柴荣思忖如何再行挽留,或另赐恩赏之时。一直静候旁侧的李奕,眼见一个非要赏,一个非不要,场中的气氛有些僵持。
他生怕让皇帝下不来台,便立刻上前一步,替左从覃解围,道:“左道长清修无为之心,不贪恋世俗功名。臣斗胆,倒另有一个折衷的法子。”
见皇帝示意他说下去,李奕朗声道:“何不由陛下开恩,着有司于东京城外,择选一处清静福地,为道长营造一座道观?”
“如此以来,既可使道长有清静之所精研学问,又不失陛下想要赏赐功劳的心意,亦可彰显陛下敬贤尊道的善行。”
“好!”柴荣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慨然应允,“还是李卿考虑的周到……朕便命人在蔡水河畔择一灵秀之地,为道长营建一座清修道院。不需华丽,务求雅致清静,一应所需,由内库拨付!”
李奕忙用眼神示意左从覃应下。左从覃心下无奈,却也知再推辞便是拂逆圣意,显得太过不知好歹了。
他只得深深拜伏于地,朗声道:“贫道,叩谢圣恩!”
柴荣这才喜笑颜开,显然对李奕的提议和自己最终的安排十分满意。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阶下恭敬的两人,说道:“朕便为道长赐号为‘澄心处士’,而那处道院,便名‘澄心观’,建成后并受皇家香火供奉。愿道长于此心澄意定,早证大道!”
“陛下隆恩浩荡,贫道感佩五内,惟愿澄心观日后能稍尽绵薄,为陛下、为社稷祈福禳灾。”
左从覃再次躬身下拜,他心中虽仍觉这“皇家御赐”过于招摇,与己所求的清静相悖,但圣命难违,也只能暂且领受。
李奕则暗松一口气,他光想着把功劳分到左从覃身上,却忘了这位道长的“臭脾气”,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皇帝的赏赐。
好在自己临机变通,提出一个还算凑合的法子,总算将此事圆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