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日,京朝官们仍在热议李成梁封爵之事。
随后,禁中传出消息:明日常朝,公议此事。
此消息令一众反对李成梁封爵的文官都甚是兴奋,因为他们笃定张居正的票拟是同意封爵的,小万历未曾批“准拟”二字,而选择在常朝公议,足以说明此事有讨论的必要。
沈念与张居正听到要公议后,依照二人的心思细腻程度以及对小万历的了解。
略一思索便猜出,小万历绝非反对李成梁封爵,而是打算在朝堂上一锤定音,驳斥反对者。
意在笼络李成梁,令李成梁感谢小万历而非感谢张居正,进而提高皇权对大明武将的掌控力。
小万历打得这个小算盘,虽使得张居正的威望有些受损,但后者并不介意。
今年年初,张居正便看出小万历有增加个人威望的想法。
此乃历任皇帝的正常做法。
亲政之前,总是要将诸多大权渐渐收到自己手中,如此,亲政之后,才能有一番作为。
张居正对此并无异议,且认为自己应帮小万历逐渐揽权。
如此,待两三年后,一条鞭法施行全国,国富民安,他便能安心致仕,返乡养老。
而沈念对小万历施展这种低级的帝王心术则有些不满。
在他眼里,但凡贤君,皆是靠仁政、德政,令百官各司其职,而非用这种刻意的方式收揽人心。
并且此举容易造成朝堂文武对立。
他觉得小万历最近走的道有些歪。
正所谓:小树不修不直溜。
沈念准备找个机会告诉小万历,什么才是真正的贤君行为。
不然,若任由他用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揽权,时而捧举某官,时而打压某官,如嘉靖皇帝后期那般将朝臣当棋子,不但会形成朝堂党争,还会使得皇权独断,朝政败坏。
……
七月十九日,五更天,皇极门下,常朝朝会。
文武百官齐聚。
在通政使司当值官念诵完最近的数件朝政大事后,念起兵部尚书兼山西巡抚方逢时为李成梁请封爵位的奏疏。
待此奏疏念完。
小万历环顾四周,高声道:“这两日,众卿对此事争议甚大,朕的御案上堆满了关于此事的奏疏,今日,朕想听众卿在朝堂上讨论一番,然后解决此争端!”
小万历话音刚落,兵部左侍郎梁梦龙就率先站了出来。
他不擅论辩,但擅于摆事实,又因科道官多牙尖嘴利,一旦开口,他就很难再完整表达自己的观点,故而便欲先将事实道出。
在皇极门下,皇帝面前,他是绝不敢撸起袖子动粗的。
“陛下,兵部有为天下武将讨封之责,方部堂之奏疏,理由充分,李总兵完全符合封爵条件。此外,此番封爵之举,不但能振奋天下军心,也有助陛下施行整顿军伍之策。臣上奏称当下武将被压制过度,导致军事效率低下,近年来将才凋零,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切实感受到了武官擢升的艰难现状……”
梁梦龙说完后,户科给事中李涞立马站了出来。
此人曾是地方御史,去年年底才在六科任职,但言辞锋利,说话攻击性极高。
“陛下,李总兵有开边拓土之功不假,但仰仗的乃是我朝强大的国力以及对待鞑靼的政策,朝廷对他多次封赏,已令他位极人臣!”
“他曾虚报战功,曾克扣军饷,曾杀害无辜流民,当下又使得辽东之兵只知李家而不知朝廷……此等边将,不应过宠,臣反对封爵乃是为大明江山的长治久安考虑。”
“至于梁部堂所言的有助于振奋天下军心,臣以为不一定要用封爵来彰显。另外,梁部堂言压制武将使得将才凋零,我朝从成祖开始,对待武将便是此等政策,臣并未看到将才凋零,看到的反而是武将势大,利用职权贪赃枉法者越来越多……”
李涞这番话,俨然是一锅大杂烩,将这两日反对封爵者的理由全都囊括进去。
他说完,大多数反对封爵的官员再开口,那就是赘述了。
数名准备站出发言的科道官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然后朝外走出一步,拱手高声道:“臣附议!”
这时,兵部的一名主事站了出来,先是朝着小万历拱手,然后看向李涞。
“李户科,你称李总兵克扣军饷,虚报战功,杀害无辜流民,可有实证?朝廷多次查无实据的事情,你竟还能将其当作罪证在陛下面前胡言?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成梁名声虽不是太好,也曾犯过错误,但大多都是小过。
像克扣军饷、虚报战功、不是无实证便是彻查后李成梁只有对下属监管不严之过,并无实据。
至于杀害无辜流民,更是很难证明真伪的事情。
战事一起,容易有误伤,很难说是不是刻意杀人而揽功。
“无实证?那是因李家在辽东一手遮天,将实证销毁而已,若朝廷能将李总兵调离辽东,不出三个月,自有人举报李家的诸多罪证!”一名科道官站出来说道。
“可笑!因你的一句话,朝廷便将一名总兵调离辽东,一旦辽东边防出事,这个责任,你承担的起吗?”
……
“陛下,臣以为李户科所言的辽东之兵只知李家而不知朝廷,更是一派胡言,当下我朝满是军户家庭,不能因李家培养出了将帅之才,便认为其有逾矩之举,此乃因噎废食的臆测。”
“臆测?为何其他边镇的总兵没有此等臆测,为何其他边镇的总兵没有被弹劾一手遮天?”
“那是因李总兵功高,被一些无知者诽谤而已。”
……
顿时,一众持不同观点的官员论辩起来。
此乃常朝论辩的常规流程了,官员们各抒己见,只要言语不涉人身攻击,只要不动手,小万历几乎都会听完。
有时,六部的部堂官也会参与进去,但内阁三大阁老一般不参与。
不多时,讨论声越来越激烈。
有科道官、翰林官、兵部官、五军都督府的官,不过除梁梦龙外,其他衙门的部堂官都没有参与。
他们大概率已看出了小万历的目的。
五军都督府的勋贵官员虽也参与了论辩,但他们不讲李成梁之对错,只讲边将的功劳与艰辛。
……
约一刻钟后。
“好了!好了!都停下吧!”小万历高声说道。
顿时,皇极门下很快安静下来。
小万历缓了缓,高声道:“朕听来听去,发现言李总兵之功者,多为实情,言李总兵之过者,皆为臆测,李总兵斩首万余级,外加有拓地之功,朕觉得,朝廷若不封爵,反而显得朕寡恩了!”
听到此话,李涞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陛下,莫被他们哄骗了!若封爵,日后九边军帅,必然都将痴迷于引战啊!”
小万历面色严肃,看向李涞,他就等着一个“反派”发言呢。
“李户科,你细说一说,封爵的坏处到底在哪?”
李涞挺起胸膛,高声道:“坏处一,李总兵封爵,九边其他总兵必也想建功封爵,因此生出引战之心,破坏当下北境和平之局势;坏处二:李总兵封爵后,必然恃宠而骄,李家若因此世袭爵位,将更加强大,边将势大,对朝廷百害而无利也;坏处三,李家势大,将破坏文官制武将之风,使得地方总督巡抚,难以总览全局。”
听到此三大坏处后,小万历突然从御座上站起身来。
“依照你这番推断,是不是即使有边将建不世之功,也不能封爵,一但封爵,他们就会势大,就会功高盖主,就会有不臣之心?”
小万历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起来。
“朕且问你,边将有引战之心,朕不准战,战事能起否?朕且问你,李家再强大,即使被封异姓王,有造反之能力否?朕且问你,边镇总督巡抚若不能总览全局,朝廷能总览全局否?”
小万历的三连问,一下子让李涞愣住了。
他觉得自己所言有理、有可能,但小万历的反问又让他无法回答。
小万历缓了缓。
“李户科,朕记得你去年任江西道御史时,便表现如今日般积极。但是朕纵览你去年的考绩以及去年江西发生的事情,却发现,面对官宦权贵犯错,你不开口,面对底层士子百姓之乱,你连上奏疏。”
“你具体做过多少看人下菜碟的事情,朕便不细说了。”
“科道官,有风闻奏事之权,但不能为了考绩,就捕风捉影,夸大其辞。在你眼里,别人如果不像圣人那样活着,便是有罪,而对自己却是宽容大度,从未反省过,这是一名科道官的做事标准吗?”
“陛下,臣……臣有罪!”李涞双腿颤抖,迅速跪在了地上。
小万历刚才那句“朕便不细说了”对他的伤害性极大。
面对同僚,他敢张牙舞爪,面对小万历,本就私德有瑕的他,只能伏地认错。
他有些不明白的是,明明在议封爵之事,怎么眨眼间自己成为了大反派。
诸多官员也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小万历对一名七品的科道官的情况都如此了解,且会在常朝之上对其突然发难。
小万历摆了摆手。
“笞四十,引以为戒吧!”
这一刻,小万历心中甚美。
他已为自己今日之行为想好了标题:万岁爷常朝之上力挺李成梁封爵,怒笞科道官为武将撑腰。
待李成梁听到此事,绝对会将所有恩情都放在他身上。
这一刻,百官皆低头噤声。
一些看出小万历目的的官员,都认为李涞当了挨揍的出头鸟,导致成为李成梁感激君上之恩的垫脚石。
而一些未看出小万历目的的官员,则感觉到小万历越来越有帝王范儿了。
这时候,谁敢为李涞求情,那就是找罪受。
就在这时,沈念突然站了出来。
“陛下,科道官有言事之权,陛下可以不接受,但不应对其惩处,李户科之言,乃是在尽本职,并无忤逆之言,实不应受罚。若其有别的过错,理应交由三司调查后定刑。”
沈念为李涞求情,不是与他有私交,而是小万历如此惩罚李涞,将会影响日后科道官上谏的积极性。
科道官,就是得罪人的官员,就是惹人嫌的官员,就是经常说一些大多数人都不爱听之言的官员。
沈念也经常被科道官攻击,但朝堂需要有这些人的存在。
小万历以李涞夸大其辞为理由对其进行责罚,不符合大明律法,更不符合祖制。
小万历没想到沈念会站出来驳斥他的决定。
若是其他官员,他定然痛骂其与李涞是一丘之貉,但对待沈念,他还是需要照顾一些的。
这一刻,官员们明显感觉到,沈念说出此话,让小万历有些下不来台了。
就在气氛尴尬之时。
一直都未曾开口说话的张居正站了出来。
“陛下,沈学士所言有理,科道官出言无证,陛下可以驳斥,但不应以刑惩罚!”
殷正茂听到此话,面带兴奋,当即也准备站出来喊:附议。
他亦认可沈念的行为。
他刚欲站出,却发现一旁的申时行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角。
殷正茂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张居正与沈念的反对,已令小万历非常尴尬,他若再站出,可能会引得三法司的官员都站出来。
有此二人站出就够了,须为小万历留一些面子。
小万历面色微红。
他没想到自己设计的这套笼络人心的帝王心术,在即将成功之时,竟被张居正与沈念破坏掉了。
他想不明白,二人为何如此不给他面子。
小万历缓了缓,有些不开心,但还是开口道:“就依元辅与沈卿所言,下不为例!“
小万历急于妥协。
乃是担心若再跳出一群官员附议张居正与沈念,他丢人就丢更大了。
随即,常朝退朝,百官散去。
……
就在沈念正欲离开时,却被张居正叫到了一边。
“子珩,今日我们驳斥陛下,让他没了面子,我们总要解释一番!”张居正面色柔和地说道。
沈念无奈一笑,只得点了点头。
自打张居正丁忧回朝后,整个人变得柔和了许多。
若放在两年前,小万历在朝堂上用出这种“压言官,笼络武将”的小伎俩,意在急于亲政,张居正绝对会训斥他一番。
但当下,张居正渐渐变成了慈师,而沈念则渐渐变成了严师。
……
片刻后,张居正与沈念来到文华殿。
小万历坐在御座上,明显有些不开心。
张居正从怀里拿出一份奏疏,道:“陛下,臣建议封辽东总兵李成梁为宁远伯,先封流爵,今年无须返京受封,待明年,再转入世袭爵位,世袭三代,回京受封。如此,更显皇恩浩荡,陛下以为如何?”
张居正拿出此奏疏,又将“皇恩浩荡”四字刻意抬高了声音,显然已看出小万历的所有伎俩。
“就依元辅之言!”小万历微微皱眉,感觉自己在张居正与沈念的面前,没有任何秘密。
小万历说罢,抬头看向二人。
“元辅、沈卿,朕在朝堂之上的做法不对吗?”
小万历觉得自己笼络边将乃是使得江山社稷稳定之举,并无任何过错,而重惩李涞,明显能使得李成梁更加深刻感受到皇恩浩荡,更愿为皇家卖命。
张居正拱手道:“陛下厚待臣子,令其感念皇恩,无任何过错,但为此不合法令,重惩一言官,使得众言官日后可能皆不敢言,则有违祖制,非圣君所为也。”
“朕明白了,朕以后不会这样做了!”小万历有些愧疚地说道。
他心中虽有不悦,但确实不占理,只能低头认错。
……
片刻后。
文华殿南的一条廊道中,沈念落后于张居正半步,缓步朝前走着。
“子珩,日后不可如此冒进了,训斥陛下的事情由老夫来做,老夫不怕得罪陛下,但你必须要与陛下搞好关系!”张居正头也不回地说道。
张居正清楚皇家凉薄,也知晓小万历的性格。
沈念当众驳斥小万历,一次两次,小万历或许忍了,但次数一多,沈念说得再正确,小万历也有可能不听了。
特别是亲政之后。
待小万历主导一切,对其只能哄着来,若再如此强势,君臣之间,必生间隙。
故而,张居正的意思是,他在小万历面前唱白脸,当恶人,沈念唱红脸,当好人,如此,才有可能将小万历教好。
张居正从心里已将沈念当作他致仕后的内阁首辅,故而才会如此提醒。
在他心里,他有如此滔天权势,全因小万历年幼。
待小万历亲政后,沈念绝对不可能如他这般掌控朝堂、如此专权势大,所以,沈念必须要与小万历处好关系,有些事情该妥协还是要妥协,然后才能坐镇内阁,持续辅政,为造就大明盛世,为让天下百姓吃饱肚子而奋斗。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沈念微微躬身。
有张居正在,沈念可以唱红脸,但朝堂若无张居正,沈念到底是当曹操还是诸葛亮,那就全看小万历亲政后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