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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七章 折翼(4)

    “畜生!”

    “魔鬼!”

    “不!不,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求您了,求您了,苏丹!”

    “真主的敌人!”

    “下作的小人!”

    “叛徒!”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捆绑着扔进大帐前的沙地,各式各样的怒骂、诅咒与哀求也变得愈发的响亮和混杂起来,这些都是存在于法蒂玛王朝的宫廷中,显赫一时的人物——即便在他们的统治下,埃及日复一日的衰弱、贫乏甚至屡次陷入内乱,他们依然认为自己是有德之人。

    他们的腰脊在面对哈里发阿蒂德,或者是大维奇尔沙瓦尔的时候,犹如柳枝般的柔软,在面对那些部落首领以及平民时,又如同钢条一般的坚硬,甚至不愿微微的俯下身来,听一听他们的呼号。

    即便对于千里迢迢赶来帮他们与基督徒打仗的希尔库叔侄也是如此,或说更为不堪,对他们来说,这对库尔德人不过是比奴隶稍好一些的仆从罢了。

    在他们的眼中,这样的制度,这样的朝廷和这样的权势将会永远的持续下去。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一向不择手段——如果努尔丁还在,他们或许还会忌惮一二,但如今努尔丁已死,萨拉丁也只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哪怕他凭借着手中的军队成为了埃及的苏丹,在他们眼中,他依然是个趁火打劫的小人。

    他们很自信,萨拉丁又如何?他可以处死一个,两个,十个叛乱者,还能杀死所有的埃米尔与维齐尔不成?

    但就在今天,这个小人却骤然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犹如一只隐身在黑暗中的野兽终于显出了獠牙。

    袭击是在大军已经远离了基督徒的军队时发生的,之前他们已经垂头丧气的来到萨拉丁的面前恳求他的宽恕,苏丹也确实赦免了他们,并未追究,就连他们瓜分的辎重也没有立即要求送回。

    他们私下里交换意见时说,苏丹只有他那两千个马穆鲁克可信,他甚至不愿意用原先的库尔德人和土库曼人,他仍旧需要我们作为他最后的依仗——但就算是说话的人也知道这种辩解有多么的虚弱无力,一些聪明人已经决定不回埃及,在中途就找机会率领着自己的士兵离开。

    至于要继续往阿颇勒去,还是去投靠塞尔柱突厥人甚至基督徒,那都是之后才要考虑的事情了。

    但萨拉丁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一直关注着那些马穆鲁克的动向,却忘记了去防备自己身边的人。

    暴乱来的猝不及防,有好几个埃米尔在自己的帐篷里睡觉时便被亲卫割断了喉咙,而有些人衣不蔽体地跑了出去,看到的却是熊熊火光和交错来往的弯刀与短剑,箭矢在漆黑的夜空中犹如真主的鞭子般抽打下来,不断的有人在他们身边倒下,他们发现自己除了跪地祈求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敌人饶自己一命之外,别无他法。

    可能有两三支队伍逃了出去,但随后他们就被追杀和堵截,拦截他们的人是大马士革附近的部落首领,也就是那些几乎一无所获就被他们驱走的法塔赫们——他们带着自己的士兵回来了,向他们索要报偿以及连带着产生的巨额利息,那笔他们不得不用自己的性命偿还的债务。

    卡马尔面不改色地走过那群慌乱又绝望的人群,一一看过他们的面孔,然后又与整齐排列在沙地中的头颅进行累加——他的记忆力很好,确定这次并未有漏网之鱼。

    大臣走进帐篷里,大帐里没有点起蜡烛或者是火把——厮杀已经进行了一天一夜,太阳已经西斜,投入帐篷的光线在经过了皮革的过滤后,是一种厚重、驳杂又浑浊的红色,这层红色笼罩在身着黑色大袍的萨拉丁身上,把他映照得犹如一尊才从熔炉中提出的武器粗胚。

    他就这么坐着,似乎不曾听见外面那些恶心的咒骂。

    “全在那里了吗?”

    “全在那里了。”卡马尔恭敬地回答说。

    “那就全都杀了吧。”

    “全都杀了?”

    “我以为您还会想要和他们说几句话。”

    “我从不在无用的东西身上耗费力气,你知道的,而且我并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在接到拉齐斯的求救信后,萨拉丁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去援救大马士革的,但前提是他自身的统治不会因为这次援救而遭到动摇。

    这或许是真主在告诉他,再给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一个机会——无论如何,他们都信奉着同一个真主和先知,若他们真的把他当做一个苏丹看待……不!哪怕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在大局面前不得不合作的敌人看待,萨拉丁都不会让他们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人对于权力和钱财的渴望似乎已经超过了他们的信仰。他们不但意图在远征的途中掀起叛乱,还勾结了大马士革周遭的部落首领,以及塞尔柱突厥人、亚美尼亚人来围剿萨拉丁。

    如果萨拉丁没有假装自己被阿萨辛的刺客重伤,又以大马士革作为诱饵的话,现在可能已经沦为了荒野上的一具尸骸。

    “他们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他们。”萨拉丁简单地说道。

    卡马尔躬身领命,他退出帐篷后不多会儿外面的叫嚷声便消失了。鲜血浸透了沙土,头颅到处滚动,走出帐篷的萨拉丁随意举起一个仔细端详,从那双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睛中找寻着一些他也无法琢磨得到的真理。

    “大马士革的情况如何了?”他问道。

    “一切正如您所料到的那样。”卡马尔说道,“拉齐斯非常彻底的执行了您的命令,那些基督徒也确实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了,无论是给养还是士气,虽然明知道这份诱饵可能有毒,但他们还是迫不及待的吞了下去。

    只是我有一些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叫拉齐斯坚决要求那个基督徒骑士来做大马士革的总督呢?”

    虽然人人都知道,萨拉丁非常的欣赏这个年轻人,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敌人,即便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萨拉丁都未必会如此慷慨的将一座大马士革般的城市相赠。

    “为了大马士革,为了撒拉逊,也是为了我。”萨拉丁放下那只死不瞑目的头颅,“大马士革在十字军的威胁下发出的救援信可不止给我的一封,我相信不少地方都收到了他的信件。那么,为什么他们能够按兵不动,眼看着大马士革沦落呢?”

    “他们自私。”

    “也是为了自保,援救大马士革,不单单是要击退那些数量惊人,士气高昂的十字军,也代表着接下来他们还要守住大马士革——从那些虎视眈眈的同族手中。

    你觉得那些人——霍姆斯,阿颇勒,哈卡马……之中有谁可以做到吗?

    如果法蒂玛王朝留下的那些人可以与我齐心协力的话,我倒是可以做到。”萨拉丁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可惜的是,他们更希望杀死的是我。而非任何一个基督徒——真可笑啊,他们面对我的时候,勇气无限,在面对基督徒的时候却蠢笨如猪,懦弱如羊。

    而任何一个敢于回应拉齐斯呼召的人也是如此想的,我们畏惧的并不单单是基督徒。

    大马士革的沦落不可避免。”

    他向前走去。卡马尔默默的跟随在他身后,“但任何人得到了它都无法保有的太久。

    比起撒拉逊人自相残杀,我更希望他们能够有一个更应当面对的敌人。”

    “但您不怕大马士革成为又一个亚拉萨路吗?”

    “所以拉齐斯投降的时间必须掌握得足够恰当,他不能在基督徒一开始攻城的时候便投降。那时候基督徒只会认为撒拉逊人都是一群懦夫,他们会理所当然,毫不犹豫的拒绝拉齐斯的任何请求。

    大马士革中的撒拉逊人即便不会被屠戮一空,也会被驱逐出去,一旦如此,基督徒将会成为城中的主要居民,将来想要夺回就难了。

    他也不能够在十字军损失过于惨重的时候试图和他们交易,他承担不起那些人的愤怒与贪婪——他们肯定会报复。

    而每个纯洁而坚定的撒拉逊人都是一份财富,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才能重新积攒起来的财富。”

    “但我也听说,埃德萨伯爵在成为塞浦路斯的领主后,将塞浦路斯治理得相当不错。”

    萨拉丁被这句话引得发笑,“你是在担心塞萨尔将彻底的征服大马士革吗?确实,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信仰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利益——简化一下的话,就是他们口中的面包和身上的布衣。

    塞萨尔之前也为了他第一次婚姻中的妻子做了七天七夜的“哀悼”——但塞浦路斯如今能够这样安定与顺服,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人们畏惧着他的刀锋,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取消了的税收,别看只有一年,别看只有一些杂税,也足以这些可怜的人们得以喘息好一阵子。

    民众的要求就是那么低。我想,大马士革城中的人,无论是基督徒、以撒人或者撒拉逊人,应当也不会例外。”

    “那么……”

    “但有些人——他们会比我们更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真主是相当公平的,他从未将蠢货与恶徒投放在同一个地方。我们这里有的,基督徒那里当然也有。

    而且,有件事情或许你还不知道,当然,知道的人很少,甚至努尔丁的第一夫人也未必知道。”

    卡马尔怔愣了一下。

    “有关于埃德萨,”萨拉丁微笑着说道:“伯国覆灭的原因可不如表面上的看起来那样简单。对,正如你想的那样。”他看到卡马尔的脸色变了,就知道他马上就猜到了萨拉丁为何会这样干脆地让出大马士革,那些人不会允许塞萨尔得到大马士革,不管是总督也好,还是领主也好。

    塞浦路斯,伯利恒,大马士革——如果被一个人完全地掌握,这三地所带来的财力、权势和军队,甚至可以超过亚拉萨路,这将会是个什么样的概念?意味着埃德萨伯爵若是想要复仇的话,几乎不会有任何掣肘与迟疑,更不用说亚拉萨路的国王鲍德温还是他的血亲和挚友,到时候这位陛下会站在哪一边根本无需质疑。

    “那个人已经知道了吗?”

    “当他的姐姐纳提亚离开了苏丹的后宫,走到圣十字堡的众人面前,大声宣告他就是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三世之子,也是埃德萨伯爵的继承人时,对方就必然知道了。

    只是当时他大概也没有想到塞萨尔会如此之快的得到两笔如此巨大的馈赠……”

    他这么说的时候,卡马尔忍不住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主君的确是在真真切切地说出这句话,“有点无耻,确实,”萨拉丁笑了,“虽然初衷不那么令人愉快,但你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份厚重的期望。”

    “厚重到足以把他压死。”

    “那就要看真主的意愿了。

    如果真主确实想让这么一个年轻人在这个堕落的世界中成为他的使者的话,他就会给予他庇护和指引。反之,这个世界拥有着出众天赋和卓越能力的少年人数不胜数,他们犹如流星般在人们的视野中一掠而过,现在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并不值得太过惊讶。”

    “您真是一个严苛的人——他们不会让塞萨尔得到大马士革,必有动作。”

    “这也是另外一种战争。我当然希望那个孩子能够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般取得胜利,但这场胜利必然来之不易。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足以重新建立起我们的军队和朝廷,我的孩子也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摄政者。

    到那时,我会率领着大军重至此地。”

    萨拉丁不无遗憾的看向大马士革,甚至不需要更多,哪怕他现在就有一万个马穆鲁克,或者说五千个,他都敢于冒险一试,但很可惜,时间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它不会给撒拉逊人太多的时光,也不会给基督徒。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了结了一桩烦心事。”他毫不掩饰的说道:“我们明天就能回埃及了。”

    如果不是要彻底的斩除这些异样的心思和声音,他们完全无需在约旦河谷滞留那么久——而等到萨拉丁回到帐篷后,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的兄长图兰沙——他以为他帐篷外的景象足以让他的这个兄弟肝胆俱裂,止步不前呢。

    没想到他倒表现的非常从容。

    “因为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图兰沙问道,“但我想知道的是,你能留下埃米纳吗?”

    “我没能留下她,”萨拉丁平和地说道,“她所遵崇的是真主的旨意和先知的要求。一个妻子确实应当回到她丈夫身边,这点无论是苏丹还是哈里发,都无法违背。”

    “那……那以后……霍姆斯……”

    “她说过,她不再是萨拉丁的姐妹,而是霍姆斯总督的妻子。”萨拉丁这样说起的时候,神色也有些黯然。“他们现在大概应到了……鲁马纳山的位置……”

    鲁马纳山更靠近塞尔柱突厥人的地盘:“但埃米纳手里有我亲笔书写的信件,他们应当不会受到滋扰,而且我叫他们伪装成了一个商队。”

    有苏丹萨拉丁亲手写的通行证和身份证明,无论是埃米尔还是哈里发都会放行。即便遇上盗匪,那一百个马穆鲁克也足以抵挡他们的攻击。

    萨拉丁注视着地图,这张地图还是他仿造着从塞萨尔的仆人身上搜出的那张地图重新绘制的,少了那些经文和图案后,它看起来不再那样精致、华美和虔诚,却有用多了。

    萨拉丁的指尖,沿着约旦河谷一路向北,可以看得出他们在经过大马士革的地方绕了一个大弯,可以说是到了与霍姆斯平行的地方,才开始往西边去。

    即便有基督徒派出来的军队,他们应该也不会与其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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