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
云雾渐散,陈平安终于看清了老龙城的全貌。
那整块青黑色大岳石严丝合缝垒起,每块石料都足有丈许见方,表面凝着千年不褪的苔痕,像被岁月磨出的厚重铠甲……
更奇的是,在这老龙城上方,有一层绵密的白色祥云。那祥云泛着淡淡的银辉,风刮不动、雨打不散,稳稳罩住整座城池上空……
“这云可不是天生的。”
陈平安身旁少女脆生生开口,手里马鞭轻轻敲了敲马鞍,鞭梢银铃跟着响了两声。
“据说这云是件半仙兵呢,厉害得紧,以前听家里老人说,这里有场大仗打得天翻地覆,老龙城快守不住了,后来有个女子提着这仙兵上了城头,斩了能翻江倒海的角色,具体我也说不准,只知道这云从那以后就没离开过老龙城。”
她说得零碎,眼神却亮,马鞭尖儿下意识指了指城头祥云,藏着几分少年人对传奇的向往。
陈平安点点头。
又行一刻钟,脚下的路渐渐宽了,人声先是细若蚊蚋,转瞬便汹涌如潮。
少女勒住马,马鞭往前方一扬:“到了!前面就是正门!”
陈平安抬眼望去,堪称一个人山人海。
就在陈平安低头想跟少女问进城的规矩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人群中插着两面大旗。
那旗子是粗麻布缝的,边缘还打着补丁,木杆却结实,插入地面。
那上面用浓黑墨汁写着七个粗粝的大字,墨痕都透着股急切,在喧闹中格外扎眼:
“陈平安速速到来!”
陈平安心中疑惑,却也没有过多犹豫,当即走下马车,朝着那两个插旗的男子走了过去。
那少女见状,想了想,也跟着下了马,快步跟了上来。
不一会,陈平安已经来到这男子面前。
这男子穿着一身素白麻衣,衣料虽朴素却浆洗得干净,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周身没带任何饰物,看着格外低调。
此时,这男子也抬眼看向陈平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你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头,目光扫过那两面旗帜,开口回道:“对,正是我,你又是何人?”
男子听到这话,眼中先是恍然,随即忽然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我是孙嘉树,大约半年前,我收到了刘灞桥的飞剑传讯,他说交代了,你大概就是这段时间会到老龙城,让我在这里等着,好好招待你,他说你和他是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闻言,心中也是恍然大悟。
至于刘灞桥的传信,半年前?
陈平安微规划了一下,好像那时他也是刚下鲲船不久。
随即陈平安继续开口:“那多谢了。”
此时,孙嘉树又打量了一番陈平安,再次开口:“陈平安,接下来我要先验证一下你是不是真的陈平安,那飞剑传信不能够传画面。”
“而且我在这里看着这个大旗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江湖,小心为上。”
陈平安听了,问道:“那你要怎么验证?”
孙嘉树想了想,开口回道:“你和刘灞桥相比,身手如何?”
陈平安坦然道:“打他没问题。”
孙嘉树接着说:“最近老龙城的符家要选少宗主,符南华可是风光无限,过段时间我替你引荐引荐?”
陈平安嘴角一抽:“你这肯定是有些胡扯了,我可不是来投奔什么符家的。”
孙嘉树话锋一转:“刘灞桥说你为人很是慷慨,你在我这里住,多少也得给些神仙钱吧?”
陈平安简单思索后开口:“这慷慨也得分人,说实话,有的时候我也挺抠搜的。”
“不过,请你吃顿好的倒也是可以,但不能天天吃,毕竟不管怎么说,你专程接待了我。”
孙嘉树一听,眼前一亮,哈哈一笑,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很好,我确定了,你就是陈平安,特别是第三个问题,刘灞桥说你既慷慨又利索,这话我今算是信了,所以你就是我要等的人。”
陈平安闻言,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一旁的少女忽然惊讶出声,目光紧紧盯着孙嘉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你是孙嘉树?”
少女问着,眼神带着几分狐疑,但很快又莫名地摇了摇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这称呼,就不怕真被那孙公子给发现了?到时候还不得羞愧得无地自容?”
孙嘉树听到这话一愣,紧接着笑而不语。
而那少女在这时看着陈平安,或许是因为陈平安是个外乡人,她压低了嗓音,再次开口。
“公子,我就跟你说说孙公子的事情,我听我们掌柜说啊,孙公子的人品那可是好的不得了,做生意也实在,还有着一颗菩萨心肠。”
“就算是街道上那些脾气再坏的老一辈们,提起孙公子,也都说他是个好人呢。”
“之前这外城起过一场大火,一下烧毁了孙家两三千家铺子。”
“那时候孙公子刚当家主,不但没追究火是怎么起的,还自己出钱帮大家重建楼店。”
“而且我听那些姑娘妇人们说,孙公子长得还特别英俊,所以啊,他可是我们老龙城所有少女心里,最善也最美的男人了。”
少女说到这里,又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紧接着带着几分惋惜摇了摇头。
眼前这人叫孙嘉树,长得还算清秀,但跟她心里的孙公子比,那差得可就太远了,简直是天壤之别。
而此时的陈平安,实在忍不住,竟哈哈大笑起来。
少女转头瞪了他一眼,问道:“喂,你笑什么?”
陈平安自然看出了一些门道,不说别的,单说和刘灞桥的交往,眼前的孙嘉树,那自然是真正的孙嘉树。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句话。
之前在剑水山庄时,那位姓韩的书生跟他说过的“神仙在前人不知”。
但这话可不会对少女,陈平安只笑着回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件有趣的事,说不定将来某一天,你想起今天的话,会恍然大悟,甚至可能捶胸顿足呢。”
少女听得一头雾水,满脸不解。
这时孙嘉树看着少女,突然开怀一笑,开口道:“姑娘,我可真的谢谢你啊。”
少女更懵了,一脸迷茫地皱着眉:“谢我?我没做什么啊,你谢我干什么?”
孙嘉树没解释。
他心里清楚,就算自己说“我就是你说的孙公子”,这姑娘也绝对不会信。
倒不如就让她抱着对“孙公子”的好感接着畅想,反倒更有意思。
紧接着他转头看向陈平安,道:“走,咱们去住处,我已经给你安排好房间了。”
陈平安听了,对那少女挥了挥手。
少女叹了一声,又跟陈平安表示她知道外城一个买东西的好去处,要是他去买,自己能帮着打折,还能拿到一些好处费,到时候可以和陈平安平分。
可即使这样算下来,比单独去买要便宜得多。
陈平安自然笑着点头,随后少女便跟他告别,驾着马车缓缓掉头离开,准备去出发点再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拉上一些客人。
毕竟这马车不是她的,马也不是,她只是个马夫,赚的钱也只是少量的马车费。
而此时的孙嘉树和陈平安,一边走着一边闲聊起来。
没走几步,孙嘉树就先开了口:“我听那刘灞桥说,你可是有钱得很呐。”陈平安没想到刘灞桥会这么说,但还是点了点头:“确实有一些,但赚得多,花得也多。”
孙嘉树露出个笑容,调侃道:“等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请客,咱们好好吃上一顿,我知道这城里不少好吃的馆子。”
陈平安听了,摆了摆手:“还是先前了那句话,请客倒没什么,可不能天天请。”
孙嘉树听到这话,对着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还挺抠的呀。”
陈平安也笑了:“你这么有钱,穿得却这么朴素,想必也大方不到哪儿去吧?”
孙嘉树哈哈一笑:“刘灞桥说我们俩都爱‘穷大方’,你觉得这话对不对?”陈平安嘴角一抽。
别的不说,孙嘉树可算不上“穷”。
正说着,孙嘉树突然开口:“我有个挺偏门的本事,能看出一个人手里有过、却没留住又送出去的钱财。”
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平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平安坦然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个慷慨的好人?”
孙嘉树停下脚步,直接一语道破:“你何止是老好人啊!送出去的东西,加起来的价值,甚至比这老龙城还要贵重得多。”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有的时候你又挺计较,砍价的时候,一块两块的雪花钱都要好好盘算。”
“这点倒有点像我,就是我没你那么有钱,也没你那么慷慨。”
陈平安听到这话,笑着摇了摇头,也意味深长地说:“那可不一定,有时候慷慨,不一定看自身总价值,得看当下有多少钱。”
“比如一个人手里有百两银子,慷慨拿出十两;另一个人手里只有十两银子,却慷慨拿出九两,这又该怎么算呢?”
孙嘉树听了微微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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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老龙城,内城。
这里有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弄,巷子里有家前段时间刚开不久的小药铺。
药铺占地面积不算大,可开店的汉子,却雇了七八位貌美如花的女子。
这些女子里,有的是妇人,有的是少女,长得各有千秋。
有柳腰翘臀的、胸大、腿长、屁股翘的都有。
性格也各不相同,有的带着几分放荡调侃,有的透着少女的青涩,可谓是要什么有什么,美得很。
这家药铺的掌柜汉子,整天无所事事。药铺的生意他只简单打理几句,闲暇时就和这七八位形态各异的女子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风流话。
女子们表面上看着娇羞,转过头去却暗暗翻着白眼。
可她们也不会离开,甚至有些还会跟汉子说几句同样让人面红耳赤的话。
她们早就摸透了这汉子的秉性。
有色心没色胆,要不是给的工钱到位,她们也不会在这,卖些色相让汉子偶尔一饱眼福。
而这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来自骊珠洞天的郑大风。
此时的郑大风,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眼神发亮地盯着路过的女子,看得着实酣畅。他还不忘暗念一句“家花不如野花香”。
至于哪来的“家花”?
自然是自家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