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唐高宗下禁婚诏,旧时的高姓大族,早已有衰落之兆。
如今朝中世家,其实,大多是安史之乱后兴起的将门勋贵。
六十多年前,那场重造大唐的动乱中,有些将门覆灭,但也有不少,反而趁此机会,更进一步。
将门也能出文臣,以至于曾经有一段时间,朝中高层之位,七成以上,均属将门。
论文论武,这些世家子弟,自小的眼界基础,都非别家所能比拟。
当初海东来提出主张,初设文武官学之时,不少世家虽觉不悦,内心深处,倒也不以为意。
所谓官学,汉时便已有之,虽能选出些许英才,但也只能被世家网罗,岂能轻易撼动世家根基?
他们只当海东来性情豪烈,心性严苛,希望看到天下能有更多人,投入习武磨练之途,以令他舒心。
然而,大唐广设文武官学之后,从民间选才的基数,实在太大。
哪怕原是庶民之子,经层层筛选之后,也同样会得到官学中的大量资源,使世家子的外在优势,越来越小。
以遍布大唐的内卫为引,开办出来的官学数量,远不是汉时的小打小闹所能比拟。
曾有世家中人,暗中切齿怒骂。
内卫那些老畜生参与的功课,教出来的弟子,可不仅仅是会读一些经学古籍,学几套刻板拳脚,那么简单。
六十多年,放在民间,已经可以说是三代人的时间。
不乏有世家泯然于众,乃至被连根拔起的。
剩下的都是一些树大根深,又后继有人,格外难撼的家族。
河东裴氏,便是其中之一。
长安,裴府。
家主裴东城,金冠黑发,丹凤双眸,铁面长须,正在书房中研墨写字。
红袖添香,素手研墨,向来被读书人视为风雅。
裴东城在书房之时,却只爱静。
两个用老了的仆役,守在门外,肃穆的书架,林立在书房之中。
屋内并无婢女。
墨条在砚台中轻旋,沙沙作响,一分分变短。
分明该是黑色的墨汁,却在砚台上磨出了银丝般的椭圆状漩涡纹理。
若是眼力足够,就会看见,组成漩涡图案的每一丝银毫,其实都是一柄纤细、修长、淬厉的宝剑。
心血武道,心能生意。
强大的心境足以产生石破天惊的剑意。
这砚台中的八百柄小剑,全是幻象,但每一柄剑,都真正有斩虎屠熊,灭魄杀魂的威力。
裴东城磨墨,便是在磨剑。
忽然,他有所感应,停止磨墨,从怀中取出一面三寸大小的银白圆镜。
“又有急事?”
裴东城拇指逼出一点鲜血,按在镜面之上。
随着鲜血被镜面吸收,他的心神也沉入镜子之中,仿佛来到一片充满雾气的黑暗之地。
另有八条人影,也陆续在这里现身,每个人都模糊不清,仿佛被雾气笼罩,只能看出一个剪影轮廓。
其中有三人,跟裴东城一样,都是高冠古服,宽袖长袍的装束。
还有一个,头扎发髻,身着劲装,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色。
裴东城跟这些人打过很多交道,早已清楚,这四个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唐人。
但还有四人,就属于异族了。
粟特人,吐蕃人,大食人,突厥人。
中原人习惯把西方大秦等各国,统称为泰西诸国。
粟特人位于大唐和泰西的交通要道上,建立了诸多绿洲城池,商业繁荣,商人地位很高,在东西各国间倒买倒卖。
不乏有粟特人后裔,迁入大唐居住的,据说当年,安禄山史思明,就具有部分粟特人血脉。
九曜同心镜,原本也是粟特人的一套奇宝。
这套镜子共有九面,所具备的兵魂神通,没有任何攻击性,但却可以相隔万里,随时对话。
哪怕处在极北冰寒之地,处在铅汞矿洞之中,或者位于深海无名小岛,也不影响镜中神通的运转。
粟特人最初用这套镜子,只是为了勾结东西各国的王公贵戚,方便做一些阴私生意。
但在被有心人发觉之后,就反客为主。
如今持有镜子的九人,早已不是最初的镜主。
这些年里,他们屡次密谋,商量做成过的几桩大事,也不是小小的商队利益所能比拟。
“山王神鼓的事情,又多了变数。”
吐蕃人影率先开口,道,“神鼓到了南诏地界,先被几个在附近风闻而至的江洋大盗盯上,搅了一通浑水。”
“等我的部下,追到南诏王城时,才知道此鼓,已为南诏新主所得。”
裴东城抚须道:“南诏新主,郑天长?”
“不。”
吐蕃人影说道,“经我部下打听,此人来历不明,传闻在片刻之间,击溃郑天长的王宫。”
“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招两式,生擒火树头陀。”
在场人影,姿势都微微变化,显然有几分动容。
另一个高冠人影说道:“一招生擒火树,实力不俗啊,此人可以拉拢吗?”
裴东城看了这人一眼。
合作多年了,他对这几个高冠人影的身份,也早有猜测。
多半是,淮西吴氏,岭南孔氏,赵郡李氏。
刚才开口的便是吴家之人。
“恐怕不行。”
吐蕃人说道,“此人现身不久,就解救了成辛,据闻,成辛还称他为叔祖。”
成辛的立场,在场的九个人都是知道的。
吴家人一听这话,便微微沉默。
“诸位!”
大食人生硬的语言响起,“你们说,昆仑,为万山之王。”
“所以我们这个组织,才称为昆仑会。”
“但以前做的那几件事,虽然也不错,又如何配得上万山之王,肆意拨弄天下群山的身份?”
大食人笑道,“杀死海东来为首的这批保守势力,是势在必行的。”
“他们将本该集中的资粮,向平庸的大众分享过去,形成很恶劣的影响,连我们国内,也因此多出不少聒噪的虫鸣。”
“只有杀死他们,我们才可以让一切回到应有的轨迹,塑造一个无比光荣,高贵的时代。”
在场九人中,就以这个大食人的言谈举止,一向最容易营造某种狂热的氛围。
“现在南诏那边,又多出来一个旧时代的老朽之辈,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当然也是该,斩断他,炸碎他,焚烧他,让他不复存在!”
吴家人轻笑一声:“此言在理,不过,我等为了阻止现任的内卫统领去接应神鼓,已经损失了不少暗中培植的势力。”
“这位大食国的仁兄,可愿亲自相助呢?”
大食人平静道:“我应邀来到吐蕃,搜寻、说服山王的其余门人,这也至关重要,只怕还不能抽身。”
吴家人发出一声嗤笑。
裴东城抚须沉吟,倏然道:“大局为重!”
“我会再派出一人,虽只一人,但实力远在火树之上,临机更善决断,可为此行首脑。”
吐蕃人大喜:“此人善剑?”
这话一出,裴东城就知道,这帮人果然也猜到自己的身份。
他点头道:“尽得我真传,比我只差一点岁月火候而已。”
一直不语的突厥人,这时也骤然开口。
“好,那我也会派出一人,我的族弟,心意纯粹,拳法精深。”
突厥人直言道,“约个地方,把你们各方人手,集中起来,以我的族弟为副手,以裴家的人为首脑。”
“先让他们见上一面,然后,夺鼓,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