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
裴清言坐在那里打量眼前的阎君,用面无表情掩盖着牙疼的情绪。
他宁可陆行舟路上随便雇一个老头老太过来,也不想面对阎君说提亲。
他不知道,其实对方更不想。
按理说身为大乾丞相,面对魔道第一人找上门,应该拔剑怒斥“阁下莫非欺我大乾无人乎”?结果眼下要说的好像是“你出多少彩礼”。
任裴清言再是老谋深算,也一时失去了思维。
元慕鱼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也没有先说话,只是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用杯盖拂着茶沫,杯盖和杯沿相触的声音形成厅中唯一的乐章。
裴清言忽地在想她戴着面具怎么喝茶……
过了好久,裴清言才干咳两声,打破了怪异的氛围:“阎君有没有想过……脱掉面具,用正常人的身份来提这个亲,会比用阎君身份恰当一些?”
元慕鱼淡淡道:“不是你们世代簪缨之家,分外注重对方的地位颜面?”
裴清言暗道我们确实看重对方的地位,但魔道这种地位可不想沾,阎君亲临的面子是不小,政治后果可重了。
他叹了口气:“阎君说笑了,裴家也不是那么肤浅……嗯,其实对行舟也不见得好。阎君理应知道才是……一定要用阎君身份,是否另有考虑?”
元慕鱼沉默。
其实没别的因素,只不过她不太愿意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真容。阎罗殿终究是个隐秘组织,哪有大摇大摆拿真容到丞相和镇魔司首座面前去秀的。
说自己是个普通女孩子,不表露阎君身份?
都说是陆行舟长辈了,那些人精哪能不知道这种存在只有可能是阎君呢……等于明牌。
另外还有一点,那和夜听澜极为相似的外貌,不太方便在裴清言盛青峰面前展露。
裴初韵压根就没见过国师长啥样,见她还以为什么小妹妹,可裴清言不一样。
“既然裴相不在意,那就当刚才所谓阎君拜会裴相之语只是妄言。”元慕鱼淡淡道:“面具我就不摘了,裴相就当是陆行舟的姐姐来谈事就行。至于刚才漏出去的风声,相信裴相解决起来也简单。”
裴清言长吁一口气。
只要你自己愿意当是个普通身份,那就简单,解决那点风声对裴清言来说和吃饭一样容易,就说是有人恶作剧就行。
一下子裴清言心情都松了好几分,脸上便带起了笑容,抬起了轿子:“令姐弟真是人中龙凤。阁下从无到有创出那么大的基业,陆行舟也是年纪轻轻身为子爵,可不借半点家里的势。”
元慕鱼再度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也不是从无到有……至少有陆行舟。”
裴清言:“……”
他自然也是有点消息的……暗道你早能这么说话,陆行舟现在说不定都还在阎罗殿。
裴清言知道这闲聊不好聊,不如直接说正题,便很快道:“不知阁下可带了行舟的八字……”
元慕鱼道:“来得匆忙,没有带上这些,裴相莫怪。不如借府上用具,我现写一份……还需要什么其他拜帖礼仪之流,也烦请裴相提点一二,一并做了。”
裴清言自是没有意见:“别的都免了,简单换个八字即可。”
很快有人送来笔墨纸砚,元慕鱼摊在桌上,一时沉吟。
如果说世上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恐怕还真非她元慕鱼莫属。因为全世界都把霍殇的生辰当成陆行舟的,但元慕鱼却知道陆行舟自己过的生辰是另一个。这一点便是沈棠她们也没见过的。
他不是霍殇,元慕鱼知道。但元慕鱼却忽然有点想笑自己,因为自己竟然从来没问过他真实叫什么。
既然自己叫元慕鱼,那么他自当是陆行舟,别的都不再重要。
可是如今,对他的过去,除了多知道一个生辰之外,好像已经没有比别人知道得多了。说不定好多人都知道他本名是什么了,可自己还不知道。
真可笑啊,十年相处如同直接跳过了一般。
“呃……阎君阁下?”裴清言的声音惊醒了发呆的元慕鱼,元慕鱼回过神来,慢慢写下了陆行舟自己的生辰。
他会用霍殇的身份搞霍家,但绝对不会愿意用别人的生辰、别人的身份娶自己心仪的女孩子。
元慕鱼很清楚这一点。
可写着写着,不知怎么,就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溢出眼眶,在面具里滑落,握笔的手都有些颤抖。
事前大可告诉自己做就做了,又能怎么……可真的在做这样的事时,心情却如此难受,就像有无数刀子在心里割。
让我把自己唯一知道的特殊,广而告之,成为再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然后……亲手送给别人。
不是刀割,每一笔每一划都像在凌迟。
“呃……”裴清言道:“这似乎不是霍七公子的生辰?”
“当然不是。”元慕鱼听见自己在说:“这是陆行舟的生辰。”
听在别人耳内,仿佛在说这是霍殇捡回一条命成为陆行舟的时间。可看着八字的裴清言眯起眼睛,心知不是。
这里可不仅有日月,还有年岁呢……陆行舟的真实年龄要比霍殇大一些,可不是什么“涅槃重生后的日期”。
当然他绝对不会泄露出去,反而遮掩:“嗯,正当如此。”
元慕鱼直接写了两份,转头递给他一份:“令爱的呢?”
裴清言递过裴初韵的八字,看着元慕鱼那眼神,他心中居然抖了一下。
面具下的眼眸,有种死灰般的枯槁。
“爹,爹……”裴初韵一阵风般卷了进来:“听说阎……”
话音截断在喉咙里。
裴初韵呆呆地看着正在与父亲换帖的阎君……那平板板的样子。
那身衣服都没换呢……不是那个平板妹是谁?不是,你假冒的吧?
可看看身边的陆行舟,毫无反应,裴初韵知道这绝对不是假冒。
裴初韵想说什么都忘了,脑子一片空白。
原来她就是阎君……那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哪来那么奇怪的女孩子。
裴初韵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是不是单手把阎君打吐血了?
“聘礼之流,你们世家什么规矩我们不懂,就按贵府的规矩走,说多少就多少,我们自会让人送到府上。”元慕鱼留下这句话,直接转身离开,与裴初韵错身而过。
路过裴初韵身边的时候,淡淡说了句:“小妹妹,我等你敬茶。”
说完也不等回答,直接离去,也不看裴初韵身边的陆行舟一眼。
阿糯滴溜溜地看着每个人的表情,心满意足地吃饱了瓜,蹬蹬蹬地跟了出去:“鱼姐姐等等我~”
裴清言若有深意地看了看女儿身边的陆行舟:“初韵就别再出去了,留在家里。”
“……哦。”裴初韵脑子懵着呢,已老实。
“至于行舟……”裴清言淡淡道:“确定用那个生辰?和你姐姐商量过了?”
陆行舟道:“不需要商量,姐姐还是懂我的。”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些事我也不需要藏太久了,裴相帮忙再遮一段时间。”
裴清言眯着眼睛:“那老夫等着。”
陆行舟离开裴府左右看看,元慕鱼阿糯已经不在,去了盛府。
盛青峰坐在主座上,看着来访的元慕鱼和阿糯,脸色比裴清言都难看。
裴清言虽然贵为丞相,好歹缉盗降魔的职责并不是他的……这职责是盛青峰的。
镇魔司所镇之“魔”,除了真正的妖魔之外,主要指的就是魔道徒,比如代表性的阎罗殿。
他和阎君是真正的对立关系,兵和贼的代表。
大乾除了群雄榜,还是有通缉榜的,结果榜一就光明正大地站在面前,给弟弟提亲,娶他女儿。
那心情跟日了狗一样。
“盛首座不必那种表情,起码本座来盛府可不像在裴府面前说阎君拜会。”元慕鱼淡淡道:“现在我只是一个为弟弟娶亲而上门的普通女子,无聊戴个面具罢了。自欺欺人糊弄大众这件事上,反正你们当官的比我内行。”
盛青峰:“……姑娘是来议亲的,还是来吵架的?”
“差不多,议亲这件事对我来说,更想吵一架,只不过对象不是你。”元慕鱼道:“另外,这亲议不议,我看也差不多,早上你女儿在丹学院公然和男人啃成一团,看见的人可不少。”
盛青峰脸都在缉捕对象面前丢没了,心中已经在模拟今晚的门栓棒法。
元慕鱼取出刚才写的另一份八字递给皱眉不语的盛夫人,语气倒是比对盛青峰好了许多:“行舟很早就没了母亲……我看这次几家,竟然只有夫人您一位母亲。以后行舟就劳夫人多多照顾了。”
盛夫人倒有些意外她的态度,语气便也和缓:“这是自然。”
顿了顿,似是不知道怎么和这位阎君对话,索性揪过阿糯:“小家伙,这么久没见,也不知道喊人。”
阿糯甜甜地喊:“姥姥。”
盛夫人大喜,脸都笑成了菊花:“好好好。”
气氛倒是被冲得和缓了许多,盛青峰便也递过盛元瑶的八字贴:“聘礼以及什么送大雁之流的无聊礼仪,我们是简单些,不会像裴府那么复杂。但需要谈的细务倒也不是三言两语那么草率,阎……嗯,姑娘会在京多久?”
元慕鱼慢慢道:“总会把这事做完了再说。”
盛青峰忍不住道:“你那么多大事不做了?”
元慕鱼笑笑:“没这事重要。”
盛青峰捋须想了想:“这是第一次和姑娘交流……实话说,我还真有点想深谈一些事。不知姑娘能否卖这点颜面?”
元慕鱼沉默片刻:“本来不想。但既然是亲家,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
盛青峰是真的意外元慕鱼这种态度,语气更缓:“那……是现在还是另约时间?”
“另约。”元慕鱼道:“我现在有个很紧急的地方要去。”
“那是……”
“国观。”
一盏茶后,国观。
夜听澜盘坐观星台,看着元慕鱼缓步上阶。
姐妹,着面纱与面具,对视了足足有十息,夜听澜才叹了口气:“扶摇,你的身体……”
元慕鱼忽地打断:“叶捉鱼姑娘……此时此刻,你应该叫我姐姐。”
夜听澜的脸色变得五颜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