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别来无恙。”
    徐青笑呵呵拱手。
    女冠有些嗔怪道:“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是不是不把我当师姐了?”
    “怎么会,这不是舟车劳顿,寻思歇息一晚,等养足精神,再来见师姐。”
    徐青打了个哈哈,顺势走进棺材铺。
    闻着熟悉的寿材木料味道,徐青忍不住微眯起双眼。
    这才是家的味道!
    若不是身后还有逸真道长在,他怕不是已经忍不住就地掀开一口棺材,躺进去,眯上一会儿,来消除这十年间的劳累。
    “我看师弟面有倦色,莫不是还在为白云洞的事操心?”
    徐青诧异道:“师姐如何知道白云洞的事?”
    逸真道长语气柔和道:“你外出游历这些年,玄玉独自操劳堂口事务,身旁也无人倾诉,它只得偶尔来到我这里,与我这个做师姐的诉说心事。”
    不知想起了什么,逸真道长忽然一笑道:“师弟离开后,可是把玄玉害苦了。”
    “这话怎的说?”
    女冠停下脚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幽静过道上,言道:“玄玉是猫妖,妖秉天性而生,无忧无虑,不知岁月长短,便是一年也如一日光景。”
    “但俗世之事格外纷杂,堂口的事务又与俗事万般牵连,玄玉身处其中,自然会感觉到时间缓慢。”
    “我记得五年前玄玉曾对我说,说它那五年像是过了五十年,若是能早点见到徐仙家就好了”
    徐青愣了愣神,他一直以人类习惯经营堂口,从没想到这种习惯会与妖类完全相悖,更没想到向来以年月记日的玄玉,也会体会到人类的感官。
    “不过师弟不必担心,如今的玄玉已经习惯了入世修行”
    “这猫倒是从未和我说过这些。”徐青喃喃自语。
    “或许是不想让你担心。”逸真道长沉吟道。
    “.”
    徐青莞尔一笑,随即收拢思绪,看向面前女冠,问道:“师姐这些年修行如何?可曾找到结缘修行的法门?”
    “.”
    逸真道长垂眸不语,片刻后才叹息道:“胡杨氏传承依托于土山集,家父所言之道缺少佐证事物,只能依靠红尘修行,才能体悟缘之一道。”
    “可如今五浊恶世,这红尘俗世好似一口淤泥染缸,处处都是群魔乱舞的景象,也只有津门这一处地界,有一缕清正之气留存。”
    “这些年我师父一直在寻找诞生这缕清气的缘由,可惜始终没有头绪。”
    徐青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却忽然被一阵鸡叫声打断。
    “啯嘎?啯嘎!啯啯啯嘎!”
    在后院溜达的金鸾瞧见了躲在幽静过道里与人闲谈的逸真道长,起初看到道长身旁中年人的样貌,金鸾还有些不确定,但当它感受到仙堂仙家与仙堂掌教之间的微妙联系后,它便确认了眼前中年人的身份。
    断然是它的衣食父母无疑!
    在看到壮的不像话的金鸾时,徐青同样感知到了异常。
    “这鸡怎么还在猫仙堂里?”
    “.”
    逸真道长脸色一红,清咳一声道:“家师一向不愿欠人恩情,师弟襄助金鸾渡劫的香火,五老观暂时无力偿还,只得让这金鸡暂留师弟堂中,偿还债务。”
    偿还债务?这鸡好吃懒做,堪比饭桶,他小家小业,也没甚么员工食堂,如何供养的起?
    “我记得金鸾是三四年前加入的堂口,它这些年难道还没攒够偿还的香火?”
    金鸾扑扇翅膀,昂首挺胸,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徐青听见了这鸡说的话,金鸾说:它挣的香火除掉吃喝,已经攒了两万数之巨!
    徐青沉默。
    两万,还不够其他仙堂仙家一年挣的零头。
    徐青再次追问,这才知道,原来这蠢鸡在扫堂的帮衬下,建了一座凤仙堂,也就是百姓口中的鸡大仙。
    金鸾经营堂口前一个月,也不去管香火多寡,就让人村户百姓为它抓虫子作为供奉,它则替人荡除邪氛,偶尔还会替那些失魂童儿唤回受惊的魂魄。
    直到一个月后,柳素娥清点各堂口业绩时,才发现了香火数垫底的凤仙堂。
    就这还是那些受到仙堂恩惠的人,主动为金鸾抓虫子,立牌位,燃香供奉,这才不至于连千缕香火也无。
    柳素娥发现问题后,特意寻玄玉,给凤仙堂做专项指导,意为提升金鸾的业务能力。
    这年头,谁供奉仙家是用虫子的?馒头,供果怎么也要比虫子来的便捷。
    且不说山里随处可见的毒瘴雾气,豺狼虎豹,就是有虫子摆在人跟前,有些人也天生畏惧,不敢去抓,更别提供奉一说了。
    关键这蠢鸡还十分有原则,只帮给它抓虫子,且距离金鸡山堂口近的人。
    远了它还不乐意去。
    你说它好吃懒做,它还挺勤快,只要给抓虫子,就肯干活,可你要说它勤快.
    哪个堂口的仙家也没像它这么挑食的!
    最后还是逸真道长听闻消息,给玄玉出了一主意,那便是把供奉的虫子替换成米粒儿,若是家里穷没有米粒儿,那就用小石子代替。
    毕竟,在养鸡的圈子里,谁都知道鸡是要吃小石子辅助消食的。
    金鸾吃这么胖,让它消消食也好。
    按理说,有逸真道长和扫堂共同督促,这金鸾欠下的香火也该还清了。
    但好巧不巧,这蠢鸡的金鸡山离猴儿山挺近,俩挨边儿。
    猴子多精啊!
    鸡和猴抬头不见低头见,猴子们一听金鸾爱吃虫,说这简单啊,你把挣的香火拨给我们堂口,我们漫山遍野的猴子帮你抓虫子。
    只要香火管够,以后就连母猴身上的虱子都专门给你留着。
    金鸾是谁?见到虫子就走不动道的吃材。
    两个分堂一拍即合,往后每个月的香火,金鸾大半都拿去供养自个的口腹之欲去了。
    三年下来,凤仙堂给总堂挣的香火倒有不少,但这鸡自个的薪资,却没攒下多少。
    瞧着金鸾二百来斤,比层拔国的埋头鸟都大上一圈的样子,徐青彻底无言。
    一旁,逸真道长也叹道:“金鸾自从度过灾劫后,不知怎的,偏偏领悟了乾坤纳界之法。”
    “师父早年时常让金鸾听经悟道,为的就是让它将来可以觉醒血脉之力,拥有净化一方浊秽的神通。”
    “谁曾想,许多年的努力,到头来却换来了这么一门吞天食地、嗉藏乾坤的偏门神通.”
    “.”
    徐青眼观鼻鼻观心。
    他也不敢确定,金鸾是不是在阴河跟着他饿久了,才觉醒的广食神通。
    谁能想到这鸡因为一顿饱,就真的节衣缩食那么多年
    徐青觉得,这事儿和他没关系。
    “说起来,还是要多谢师弟,若无师弟悉心照料,这灵禽也不定多久才能挣开枷锁,悟得本真。”
    “金鸾,本真?”
    徐青看着眼神愚蠢又带着清澈的公鸡,这鸡也能悟道?
    逸真道长点头道:“许是它命里该有的造化,吞食不少阴邪之物后,反倒寻着了自个专擅的道路。”
    徐青想起阴蚀法王培养的那些蛊虫,有些天生的妖灵,修行起来真就没天理,吃吃喝喝什么不想,竟都能稀里糊涂的领悟出立身之道。
    “师弟要是有被污秽沾染的法器法宝,大可以放入金鸾嗉囊中,不需多时,污秽自消。”
    徐青摇了摇头,这功用对秉持正道修行的修士而言,或许有奇效,但对他这个邪的不能再邪的僵尸而言,并无实用价值。
    来到后院,净虚观主正在那儿苦大仇深的和桃三妹下棋。
    此时的桃三妹巴不得早点结束棋局,这元神真人实在不要脸,专逮着她一棵树霍霍!
    不就是前两年大雍皇帝让人行刺,某八卦老太没忍住卜筮,结果引来雷霆,又欠下许多香火么.
    多大点事,给仙堂打几年工不就还清了?
    怎么就这么小心眼,处处欺负她这个后生晚辈。
    “是掌教回来了!”
    见到徐青,桃三妹如蒙大赦,裹着桃花香就跑到了掌教身后。
    并且本体桃树的腰杆都直了许多,像是找到了靠山。
    净虚观主冷哼一声,没搭理徐青,反而意有所指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些人,惦记了十来年,可人家却不一定念着你。”
    “瞧瞧,这日头都快错午了。”
    徐青没管这小老太在那儿阴阳怪气,他依照礼节,拱手见礼道:
    “许多年不见,老观主的精神倒是更胜从前了。”
    净虚观主终于抬头看向徐青。
    她虽是元神真人,却并没有本体存身,日久年深下,哪怕刻意避讳,却依然受到五浊恶世的影响,连法术神通都不敢随意施展。
    可在井下街居住这些年,她的元神身躯反而愈发清灵,甚至不需进入匣中,也能在津门任意行走。
    她觉察出这种异常和津门诞生出的一缕清气有关,只是任她如何寻找,也没能找到那清气的诞生源头。
    总归不可能是在妖物盘踞的井下街.
    在净虚观主眼里,这些仙家妖怪十成十也是因为受到这缕清正气的影响,方才能恪守本心,坚持正道修行。
    谁要是说这缕遗世独立的清气是在井下街诞生的,净虚观主却是一万个不相信。
    瞧着一身道行如深潭,看不出一丝波澜的徐青,小老太忍不住皱起眉头。
    要知道一般人可看不出她身上的变化,这小子总不能也是个元神真人
    摇摇头,净虚观主打消那丝绝不可能的疑虑,这云游十年未归的小子兴许就是随口说了句恭维话,哪可能真瞧出她的变化?
    “少恭维贫道,欠你堂口的情分,贫道迟早会奉还干净”
    说到奉还干净时,小老太的语调明显降了下来,老观主忽然想到,若是还清了情分,岂不是就要离开井下街,回去五老观?
    这怎么感觉还不如欠着人情呢?
    净虚观主蠢蠢欲动,若不然哪日再算一卦.
    徐青不知这性情孤僻的老太太怎么想,他此行可不是跑来关怀老人的。
    和桃三妹、老观主打过照面,徐青便带着逸真道长进了厢房的门,并且还把门关的严严实实,不仅上了栓,还让师姐布置了阻隔外界探查的阵法。
    净虚观主眉头一皱,来到门口来回绕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依照她对自家徒弟的了解,以及头顶挂着的大太阳。
    光天化日,再怎么着俩人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桃三妹一双眼睛则炯炯有神的盯着厢房门,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屋里头,逸真道长听从徐青的话,什么也没问,就把各类阵法布置妥当。
    这女冠还记着她爹胡宝松的交代——徐青的话你可以听,但是不能信。
    逸真道长觉得听师弟的没错,甚至她觉得师弟的话也不是不能信。
    毕竟,除了师父,她就剩胡宝松给她留下的这么一个便宜师弟了,师弟的话她要是都不信,以后基本也就可以断绝结缘修行这条路。
    狐,以结缘修行,若不走这条路,她还真不知以后该何去何从。
    “师弟,你有话就直说吧,师姐肯定信你!”
    徐青眨巴眨巴眼,他这还没开腔呢,怎么就先开始表态了?
    徐青也没在意,他沉吟片刻,从山河图里取出了一堆宝光四溢的土山集遗宝。
    狐光镜、拜月幡、牵丝双剑、禹王琴、幻月珠
    逸真道长感受到那些宝物隐隐约约与自身血脉间的联系,震惊道:
    “这些事物,师弟是从何处得来的?”
    除却挖了胡杨氏的祖坟,逸真道长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徐青轻咳一声道:“大雍将亡时,阴河古道多方势力争斗,我四处躲避,不小心进入了一处土山集遗址,得到了一些九尾狐族遗泽。”
    “这些东西我也用不到,正好可以带回来给师姐用。”
    “土山集遗址?”逸真道长蹙起的眉头松缓下来。
    但当徐青把完整的胡杨氏传承全然传授后,逸真道长彻底沉默。
    “你真没去胡杨古陵?”
    “没去,我去那儿做甚?”
    “这真是从土山集遗址得来的?”
    “那当然!”
    “.”
    看来父亲留的遗言没有错,徐师弟话确实不能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