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先生,这局,又是朕赢了。”
皇宫,春风亭。
三月的乾安已有暖意,皇帝依旧穿着黑色常服,腰系金龙玉带,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只是发间又白了些许,眼角细纹略显沉重。
对面所坐的,是愈发苍老的太傅。
他穿着儿媳妇亲手所做的青袍,花白的头发扎的极为严谨,如他为人处世般,一丝不苟。
他执白,陛下执黑。
“陛下今日难得有兴致,诏老臣入宫,下上几盘棋,与老臣说说话,臣心中自是高兴。
陛下棋艺精湛,放眼天下,也未有能及者,这点,臣最清楚不过了。
只是……老臣想不明白的是,
这棋盘上,是老臣稳居上风,陛下所做应对虽然不错,可在大势之下,能勉力招架已殊为不易。
就算陛下接下来妙手频出,也不过只是将局面解为势均力敌之势,陛下又何来言胜呢?
您忘了,您的棋是臣教的,陛下莫不是想吓唬住老臣不成?”
老太傅微笑着,再落先手。
春风徐徐,这对师徒已然好些年未曾像这般对座而弈了。
早些年,陛下和大山他们都还小,太傅为培养他们的谋略,早早地就教了他们对弈之道。
大山是很聪明的,有大局观,也有胆识,稳中求进,棋力不弱。
可若是与陛下比起来,大山却又是差了不止一筹。
这样很好。
老太傅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今天,李莲恩早早地来到了太傅府,说陛下兴致大发,想请自己来对弈一番。
太傅欣然答应,再入宫中。
他能察觉的到,陛下的心情,有些紧张。
太傅有些恍惚,多少年了,没在从这个孩子身上,见到紧张之色。
同样的,他也明白过来,陛下诏自己入宫,所为何事。
陛下,遇到了问题。
每个人在面临重大困难之时,都会下意识抓住可以依靠的事物。
只是……陛下,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转身望去,他已将整座天下背负在了身上。
而自己,曾是陛下可以依靠的人,现在,他却是没了这个能力。
老太傅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坐在棋盘前,先行落子,用尽毕生棋力,占据先手,硬生生将陛下逼入下风。
陛下,需要从棋盘中思考,从棋盘中明悟。
而自己要做的,正是如数十年前一样,慢慢引导他,用话语,用棋局。
就在方才,棋下到一半,陛下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宇,缓缓解开。
他说,这盘棋,他赢了。
老太傅笑了,他知道,陛下想通了。
同样的,曾被世人称为大国手的他,非常好奇,陛下究竟要如何赢下这盘棋,从他这步步紧逼的白子中,绝地翻盘。
……
丁贾的伤口还在滴血。
李泽岳手持青萍,胸膛如同破旧的鼓风机般,剧烈起伏着。
黑子与祁万化在分别与霜戎汗王亲军统领努尔和魏公公缠斗。
陆听风与柳垂的战斗未停,剑气不断撒落,罡气四溢,崩碎大地。
李泽岳的状态很不好,一上来就硬吃了破晓境的一击,胸前骨头应该碎了几寸。
同样的,此时他的战力也直线飙升。
丁贾伸出手,触碰了下自己从右臂蔓延半身的红线。
剑气在伤口内肆意破坏着,看似细微的伤口,却不停地在他体内造成伤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面前的……观云境?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丁贾的拳罡再度盈满,半披的红袍扯下,露出坚实的上半身。
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呢?
丁贾并不是个自大的男人,他清楚,如果他不把这第二次当回事,眼前的年轻人,可能还会给他带来第三次伤害。
雪原上的雄鹰捕猎兔子,都会用出全力,更何况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未满二十岁,却屡次与巅峰强者交手的年轻王爷。
丁贾看着李泽岳,如同盯上一只猎物,刻纹缓缓流动,拳意蓄势待发。
赵山冷哼一声,挡在李泽岳身前,重戟高高执起,再度向丁贾冲去。
两人轰然撞击在一起,大地震颤,土石横飞。
封城的身影再度遁入黑暗中,想要悄无声息靠近两人身旁。
然而,他刚刚将气息隐匿,却赫然发现,一道身影持剑挡住了他的去路,当头斩下。
封城从阴影中遁出,举起匕首格挡,眼神中闪过一抹惊愕。
这年轻人,如何发现的自己?
魂力?
惊愕归惊愕,可天下第九的实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匕首闪过一抹幽光,划破剑气,将青萍轻而易举地荡开,直刺李泽岳咽喉。
他杀赵山,需要躲在阴影里,静待时机。
可杀李泽岳不用。
封城,封行楼楼主,天下第一刺客,原本的武评第十,在莫无风死后,陆听风补缺第八,封城为武评第九。
李泽岳的魂力捕捉到了封城的出招轨迹,身形后仰,将其躲过,随后一剑再刺封城胸膛。
“铛——”
黝黑匕首划过一个诡异的弧度,刀尖自下而上,撞击在青萍剑刃上,力度之大,险些直接将其从李泽岳手中挑飞。
“小子,我知道你。
这两年,你的那些手下们,咬我楼子里的弟兄,咬的很紧。
不就是因为一个小姑娘吗,我封行楼按江湖规矩,收钱办事,地丑和地卯死在你手中,是技不如人,我也没找你的麻烦。
都是江湖朋友,何必苦苦相逼呢。
今日我收了报酬,只杀一人,你莫要挡路,我不动你。”
封城冷笑两声,干涩无比。
随后,他也没管李泽岳动作,再度闪身隐入黑暗。
这一次,无论李泽岳魂力再如何探查,也找不到了。
李泽岳眉头紧锁,望向赵山。
此时的他,没有封城的干扰,与丁贾陷入了真正的死斗。
两人不计代价,以伤换伤,开始搏命之斗。
丁贾胸膛遭了赵山一戟,却又一拳挥出,砸中对方的脸颊,将其击飞而出。
赵山身体砸飞到狮陀城城墙上,赫然出现一道巨型坑洞,结实的大墙顿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丁贾后腿重踏,身形又如攻城木般,向城墙悍然砸去。
“赵叔!”
李泽岳手持青萍,脚踏盗门追影步,同样以极快速度向前冲去,又是一道剑光闪过,赤红剑气喷涌而出,向丁贾而去,阻挠了两息他的步伐。
赵山把自己从城墙内抠出,再度举戟而上。
刚刚被陆听风一剑逼退的柳垂,侧头看向那处,竟是直接一步踏出,向李泽岳冲来。
健硕的体魄,带着觉醒的蛮神血脉,掀起滔天巨风,从半路劫杀而至。
“轰——”
避之不及的李泽岳被柳垂一拳砸中,原本凹陷的胸膛,再度响起了咔嚓声,如炮弹般倒飞而出。
陆听风怒目圆瞪,落云纵横而起,眨眼间来到柳垂身后。
老迈的身躯上,竟开始升腾起阵阵白雾。
“柳盟主,我还道你是北蛮江湖第一人,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真没想到啊,竟好意思偷袭一个晚辈。”
老爷子身体白雾蒸腾,已然到了淬火的准备阶段。
落云剑意喷涌,冲天而起。
这位当了一辈子大侠的老者,挥出了一剑,如此问道:
“哪里还有半分江湖气?”
“国战当头,何谈江湖?
陆前辈,到了我们这地步,所作所为,早已身不由己。”
柳垂,这位北海盟盟主,硬接陆听风一剑,胸膛血流如注,却又一拳捶在其腹部,让这位老前辈重重砸落于地面,强行打断了其淬火的进程。
他是真怕老爷子淬了火,开始真正搏命,临死前给他带走了。
方才被捶飞的李泽岳,在一瞬间昏迷了过去。
确确实实是昏迷了,硬接柳垂一拳,让董平来,他也受不了。
一道白袍轻扬,单手执雷霆长剑,另一只手接住了被砸落的李泽岳。
熟悉的道家真气灌入体内,让李泽岳赫然转醒。
“师父!”
云心真人并未应他,反而一手推出,任由掀起的大风将其向后带去。
下一刻,董平的身影再度冲来,与云心的雷霆冲杀在一起。
风中,李泽岳感觉自己很累,身体无时无刻不向他传达着剧痛。
同时,他的精神又很亢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力量,修补着他的伤势,肆虐着他的魂力。
梼杌的神通,确实很凶残。
李泽岳转过身,再度向丁贾杀去。
只要死不了,就能继续变强。
养伤,那是以后的事。
丁贾的拳再次捶打在重戟上,赵山的影子中,又钻出一柄匕首,刁钻刺向赵山身后。
赵山转身躲过致命一刀,却再次被丁贾一拳轰飞出去。
“锃——”
剑光透亮,妖异嗜血。
想乘胜追击的丁贾转过身,面对那持剑年轻人,勾起了嘴角。
野兽般的身躯直冲剑光而去,磅礴罡气护体,硬生生撞碎了晦冥一剑。
随后,幽暗刻纹流动,丁贾弯曲右臂,一拳挥出。
李泽岳深吸一口气,眼瞳都变得赤红。
他再一次与这位天下第四正面交战了。
真气如同洪水,源源不断灌入青萍之中,这是他所能出的最后第二剑,之后再挥一剑,就要弃剑肉搏。
很遗憾,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寻找到自己的剑道。
如果他死在这一拳下,他应当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之前没能更努力地修行,导致他在今天的战场上如此无力。
他已经长大了,早就该承担自己应有的责任,不会有人跟他说,今天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数次逼退丁贾,为定北王赢得喘息之机,拖住封城数招,给赵山争取了时间,你才十九岁啊之类的话。
那是哄小孩子的话,而如今他要面对的,是站在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几位敌人。
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享受鲜花与安慰。
他是李家二子,他从来就没有脆弱和敏感的资格。
皇帝如此,祁王如此,太子如此,李泽岳如此,未来的小李渟与小李峙也是如此。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承担,只有背负。
青萍,斩下。
剑气划破了丁贾轰然而至的拳罡,划破了他的血肉,在上一剑留下的伤口上,掀出了他拳头上的森森白骨。
尽管如此,那一拳却没有停下,依旧带着泯灭一切的威势,直冲李泽岳而来,似乎宁愿舍弃这只右手,也要将眼前霜戎未来的心腹大患就此斩杀。
剑光大盛,拳罡无匹。
李泽岳闭上了眼睛,用魂力去看这个世界。
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叹了口气。
“轰——”
巨响在耳边回荡。
李泽岳睁开了眼睛,他安然无恙。
眼前的,是一道背影。
厚重,强大。
宛如一座屹立的高山。
赵山的披风破碎,铠甲布满裂纹,头发散乱,微微侧过了脑袋。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道背影,这座高山。
他替自己挡住了这一拳,将丁贾砸飞出去。
赵山咧开了嘴,笑了笑。
一如去年,他出征时那样。
李泽岳也笑了,定北王,依旧是他心中,那位战无不胜的定北王。
尘埃散尽,丁贾自地面站起,右拳血流如注,胸膛上,微微凹陷下去,多了一道漆黑的拳印。
他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有身周罡气喷涌,盈满双臂。
霜戎左王,已然准备搏命。
这一次,他必须要尽全功,将赵山斩杀于此,哪怕他自己也留在这里。
他再度扬起了拳头,将身躯化为野兽,脚下踏碎了戈壁的土地,全身刻纹都凝结于森森白骨的右臂之上,汹涌的罡气冲来,宛若山崩!
同一刻,半空之上,传来破空呼啸声,声势如雷。
正是董平一拳轰碎了云心真人的雷霆,携万钧之力,奔袭而来。
董平的目标,同样是断他一臂的赵山。
云心真人的雷霆长剑破空而来,直指董平后背。
董平不闪不避,任由云心一剑刺破他的护体罡气,在后背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他面色不变,如若陨石坠地,狂风骤起,重若万钧。
阴影处,一道黑袍执刃,冰冷肃杀,沉默不语。
下一刻,丁贾的拳挥了出去,董平的拳也落了下来。
这是来自天下第三和第四的巅峰一拳,
他们已然代表了这世间武夫的极致。
他们今日共同的敌人,无论权势、实力、威望,都已站在了世间的巅峰。
这两个骄傲的人,必须联手,才有机会将其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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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定北(上)在第一卷。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