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鲤赐福,信男吴福,在长禄街的彩锦衣帽店干小工,这是东家给信男开具的证明,求九鲤老爷见证”
“九鲤赐福,信女马娟,我孩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高烧不退,所以想换两分神眷的神赐庇佑,求九鲤老爷开恩,为我孩子赐福治病。”
左边求的是温饱,右边求的是平安。
共同之处,就是都期盼得到神祇的恩典。
沈戎面无表情从两条长长的队伍中间走过,大步跨进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九鲤庙内,依旧是人头攒动。
但凡是有红鲤图案的地方,无论是插在殿旁的神幡,还是屋顶上挑出的飞檐,哪怕仅仅是门窗上的一个样式,都有信徒在顶礼膜拜。
更别提是正殿前方那尊青铜大鼎,其中密密麻麻都是手臂长短的高香,香火旺盛的令人咋舌。
不过沈戎很快就发现,这座九鲤庙里还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将其分为了前后两个部份。
前庙,只接受普通信徒的朝拜。
只有那些身穿闽教黑袍的人,才有资格穿过正殿,前往后庙。
这时候如果沈戎亮出自己的彩鳞,当然能进入后庙。但是他之前就已经将东西给李耀宗了。
至于沈戎当时说的‘其他的证明办法’,那都不过只是安抚李耀宗的托辞罢了,根本就不存在。
沈戎就算现在当众亮出自己身上的神道气数,那也只能说明他是神道命途的人,不一定就是九鲤教派的教众。
不过沈戎来这里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来报什么到,所以能不能证明根本就无所谓。
沈戎绕着殿前的广场走了一圈,看见一个正在对着一尊鲤鱼神像磕头跪拜的年老信徒,走了上去。
“老先生,打扰您一下.”
“九鲤赐福,你这后生怎么这么没有礼数?!”
沈戎招呼都没打完,就被老信徒一个白眼给丢到了脸上。
“你家大人难道没教过你,在别人朝敬的时候不能打扰?还有,你刚才第一句话怎么不向九鲤老爷请安?还有没有规矩了!”
连珠炮般的发问,将沈戎噎的开不了口。
直到从沈戎口中听见‘九鲤赐福’这四个字,这个严格的老头的脸色方才好看了几分。
“后生,我看你这打扮,应该是从镇子周围的村庄里来的吧?”
老信徒说道:“你也别怪老头我说话难听,我都是为了你好。这里是鲛珠镇,规矩可比你老家那里严多了,你要是不小心一点,很容易给自己惹麻烦的。”
“多谢老先生您提醒。”
“不客气。”
老信徒抬手拍了拍身旁的空地:“来,有什么事情,咱俩跪着慢慢说。”
沈戎又是一愣,忙说自己刚才已经绕着整个庙子拜过一圈了,用不着再跪了。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祀奉之心不够虔诚,再多拜拜能怎么了?拜的多了,那才能让九鲤老爷看到你的诚心,才能赐下更多的福荫。”
也不知道是沈戎的眼光好,还是入了教的老头都这样,一打开话匣子就啰哩啰嗦个没完,听的人耳朵眼儿发痒。
“老先生您的眼力果然好,一眼就看出我不是镇上的人。我今天刚从乡下赶过来,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进鲛珠镇。”
沈戎提起裤腿蹲在老头旁边,赶紧转移话题,一脸愁苦道:“刚才打扰您朝敬是我不对,但是我也没办法。我来的时候,村面的布道公老爷只给我说了,让我来镇上长长见识,也没跟我说拜见完了九鲤老爷之后,这大庙还会关门啊,这下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你们村子里的小庙竟然还会收留信徒过夜?”
老信徒闻言颇为惊讶,带着一股属于城里人的骄傲睨了眼沈戎,摇了摇头。
“看来你们那里的布道公对于《鲤跃九章》的理解还不够透彻。九鲤庙可是九鲤老爷的道场,无论大小,那都是神圣之地,清净之地,能让我们信徒叨扰一个白天,已经是大开神恩了,怎么能不分日夜打搅九鲤老爷呢?”
“这我可就不懂了。”
沈戎挠了挠头,腆着脸笑问道:“我就是想请老先生您给指条路,我现在能去什么地方找个住处?”
“没钱?”
“没有。”
“神眷呢?”
沈戎抿着嘴摇头:“舍不得。”
“那可就麻烦了,等入了夜,镇上的护道人就会出来巡逻,要是看见你四处游荡,别管什么原因,少不了都会收拾你一顿,甚至追究你村庙的责任。”
沈戎佯装惊恐,问道:“那可怎么办?”
“这样吧”
老信徒沉吟片刻,说道:“镇子外有一些多年前异教徒留下的庙宇废墟,你趁着现在时间还早,赶紧出镇去,免得去晚了没位置。那里破是破了点,但好歹也算是有瓦片能遮头,不至于露宿荒野。”
沈戎闭着嘴没有吭声,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情愿。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你这个后生居然还嫌弃?”
老信徒冷哼一声,不满道:“我可提醒你,千万别有其他的想法。你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不懂什么叫大教区的森严,那些护道人可是会一直巡到天亮,要是被他们发现你有什么僭越的行为,那可就是死路一条。”
“那不可能,您老放心,我可没那个胆子。”
沈戎抬头仰望那尊拔天接地的巨大神像,感叹道:“我只有些不愿意离开镇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管怎么看,都把这尊神像看不够。”
见沈戎如此虔诚,老信徒的眼神柔和了几分,点头道:“别说是你了,就连我看了这么几年,也时常被九鲤老爷的神姿所震撼。说起来,这还要感谢镇庙的布道公郑庆方,郑大人。要是没有他,咱们这辈子可都没有这个福分能供奉上这么大一尊九鲤神像。”
郑庆方.
沈戎暗自记住这个名字,继续往下演。
“我听过郑大人的尊名,村上的布道公老爷每次提到郑大人,都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沈戎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也不知道我这次进镇有没有机会瞻仰到郑大人的风采。”
“郑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信徒微微一笑:“大人他就在庙里面,不过除非你成为有资格穿教袍的正式教徒,否则就只能等祭祀的大日子才能看到大人了。不过算算日子,还得两个多月才到新年大祭,所以我劝你还是先回去,等到时候再来吧。”
“这样啊”
倏然,从庙宇深处传来了宏大的钟声,一连响了三次。
这是镇庙即将关闭的信号。
“咱们得快点离开了,要不然可就冒犯九鲤老爷了。”
老信徒从地上爬起来,一转头却发现那个年轻的外地后生不见了。
回头张望,身后只有朝着庙门方向匆匆走去的人群,哪里还有沈戎的身影。
随着朱红大门落下门栓,热闹的庙宇终于恢复了寂静。
沈戎藏在暗处,看着一队巡逻的黑袍教众从不远处走过,这才动身潜入后庙。
以他如今的体魄强度,就算不动用命技和命域,也能够轻易瞒过这些寻常教众。
入了后庙,建筑的奢华感顿时上了一个台阶。
视线过处,全是真金白银,就连随便一座鲤鱼雕塑,身上的鱼鳞嵌满了打磨精致的宝石。
照沈戎对九鲤一脉的认知,只要找准眼前建筑群中最为豪奢的一处,那毫无疑问,肯定就是庙里大人物的住处。
沈戎放慢了心跳和呼吸,踩着阴影,悄无声息的接近了一座贵气逼人的精舍。
刚贴上墙壁,就听见其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赫然正是当初那个‘十分懂事’的九鲤县收俸官,王松!
“郑教友,你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我可就没法向县庙交差了。”
郑庆方看着眼前撞装腔拿调的王松,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可心头却早已经暗自火起。
一个连命位都没有的小角色,居然敢称呼身为八位【庙官】的自己为‘教友’。
若不是对方身上披着县庙的‘虎皮’,自己早就将他拿下,扒皮拆骨,碾成肉泥,当做血食喂给镇庙神鲤了。
“王教友有所不知,今年鲛珠镇的香火不好,实在是拿不出县庙要求的数字啊。”郑庆方压着怒气说道。
“不可能吧。”
王松一脸狐疑道:“刚才我可看见庙里庙外全都是信徒,朝敬的场景颇为壮观,怎么可能香火不好?”
郑庆方叹了口气:“表面繁荣罢了,就这么几只倮虫,根本贡献不了多少气数。”
“江河浩瀚,那也是涓流汇聚而成。”王松不以为然道:“以往每年的布道考核,鲛珠镇在整个九鲤教区那可都是名列前茅的存在,怎么轮到自己来收数了,就出现这样的问题?”
“莫不是郑教友你在故意为难在下?”
王松话音顿了顿,目光直视郑庆方。
他清楚看到了对方眼底闪过的恼怒,可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自己现在的身份可是县庙派来的收俸官,你就算是执掌一镇香火的布道公,那也得老老实实把尾巴夹起来。
“王教友言重了,我当然不可能刻意违抗县庙的谕令,是因为镇上的制珠坊出了点问题。”
王松闻言,心头顿时一沉。
郑庆方口中的‘制珠坊’可是整个鲛珠镇最关键的核心所在。
顾名思义,制珠坊生产的就是一种能够存储气数的特殊海珠。
而其中气数的来源,便是制珠的工人。
这些工人在整个制作过程中,会全神贯注观想九鲤老爷的法相,并且不间断的诵念《鲤跃九章》。通过这种方式,他们自身的气数便会灌注入海珠之中。
制珠的工人信仰越是虔诚,最后产出的九鲤海珠品质越高,其中的气数也就越多。
九鲤海珠还有一个十分突出的优点,那就是其中存储的神道气数性质十分纯洁。虽然九鲤海珠是通过工人对于九鲤老爷的信仰而产生,但却不具备九鲤一脉的教派印记。
非九鲤一脉的异教徒在使用的过程中,也不会产生任何的排异反应。
虽然八主庭推行的命钱也有一样的特性,但是命钱可是要受到十三行的汇率影响。这对于个人来说影响不大,但是在那些动辄上万人的教派来说,一进一出,那可就是一大笔钱。
因此九鲤海珠深受各大教派的青睐,甚至连鲛珠镇的名字都是因此得来。
现在郑庆方居然说制珠坊出了问题,这事情可就严重了。
“九鲤海珠是如何生产而出的,想必王教友你也清楚。往常我们十分注意制珠工人的轮换和休养,以保证每一个海珠的品质稳定。”
郑庆方神情严肃道:“可最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坊里的工人突然间死了一大批。我们初步怀疑是有异信污染,但具体原因梅天顺还在调查当中,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一定给县上一个满意的答复。但是.”
郑庆方话锋一转,苦笑道:“这次县庙规定的年数,我们可就没办法如数缴纳了。”
梅天顺是鲛珠镇护道人的统领。
换句话说,他跟郑庆方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人。
事情调查到最后能不能水落石出,那就是这两人一句话的事情。
不过王松并不在意。
其实在听到坊里的问题只是突然间死了一大批工人的时候,王松悬起的心就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制作九鲤海珠的命技难度很低,生产过程出现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鲛珠镇的位置虽然临海,外教来往频繁,但是九鲤一脉一直特别重视这里,异信污染的可能性也不大。
所以出现这种问题的原因,究竟是外人在破坏,还是自己人在作怪,王松几乎一瞬间就有了自己的判断。
但是他并没有拆穿郑庆方的想法,毕竟坐在鲛珠镇布道公这种肥缺上,换作是谁,都很难不生出点其他的心思。
不过不拆穿归不拆穿,自己要收的俸可就半点都不能少。
要不然到时候交不了差,倒霉的可就是自己了。
“王教友,今年实在是有些不顺,希望县庙能够理解我们难处。这样吧,这一次我们镇庙就少交一点数,如果县庙因此动怒,要压低我们的考核名次,我和梅教友绝无怨言。”
郑庆方微微一笑:“当然,也希望教友你能帮我们多美言几句。这一点小小的礼物,就当是给教友你的辛苦费了。”
王松瞥了眼对方递过来的气数,顿时眉开眼笑。
光是这一笔,自己之前被劫的窟窿不止能补上,还能多赚一笔。
“郑教友实在是太客气了。”
王松毫不犹豫将气数收下,可就在他站起身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却突然一变。
“不过县庙的谕令既然已经下达了,那就没有任何更改的可能。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困难,今年给上缴的气数,一分都不能少!”
说罢,王松竟直接推门离开,浑然不管身后那道如刀般扎在自己背上的目光。
闭庙的规矩对于王松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一路上巡逻的黑袍教众更是对他退避三舍,半点不敢上前阻拦。
王松就这样大摇大摆出了镇庙,朝着镇上最豪华的旅馆走去。
“意外?!”
王松昂首阔步走在街上,心头冷笑连连,“既然你郑庆方拿我当傻子,那也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你和梅天顺要是敢少一分钱,那我就敢把这件事闹到县庙的尊前会议上.”
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名大权在握的八位神道
王松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尊高耸入云的九鲤神像,心中豪气激荡。
这就是收俸官的威严,这就是九鲤老爷的神威!
“看什么呢?你抬着头我也认识你。没想到咱俩居然在这里还能碰上.”
倏然,一个刻骨铭心,甚至一度成为王松梦魇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王松脸上的豪迈顿时僵硬,凝视着神像的目光从坚毅变得颤栗,两条腿更是不自觉的发起了抖。
“天都黑了,你的老爷早就睡了,就算你下跪行礼,他也看不到了。”
沈戎伸手揽住王松的肩头,微微一笑:“老话说的好,相逢就是缘,兄弟借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