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陈路第一次穿上这身闽教黑袍,已经过去整整五个年头。
不过他感觉自己前五年见过的尸体数量,加起来恐怕还没有这一个月多。
“九鲤赐福,请老爷保佑弟子能够顺利完成梅大人的谕令。”
陈路站在供奉九鲤老爷的神龛前,双手捧香深深鞠躬,毕恭毕敬的将香火奉入炉中。
请神祇保佑信徒完成另一名信徒下达的任务,看似有些莫名其妙,但在陈路看来却理所当然。
如果没有梅天顺,那他现在恐怕还只是一个不知道自身命数几何的倮虫,更不可能获取一份镇庙护道人的神职。
老爷是天上的神祇,梅大人是在世的圣灵。
上完香后,陈路这才转身看向身后等候训话的下属。
“下一批替代的制珠工人找好了吗?”
面对陈路的询问,没有一个人开口。
每个人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与陈路有眼神上的对视。
“既然都不吭声,那就你来说。”
陈路随便指了一个人。
这名运气不好的黑袍教众抬起头,战战兢兢道:“回大人的话,现在还差一部分。”
陈路皱着眉头:“说清楚,一部分到底是多少?”
“四百三十七人。”
黑袍教众把准确的数字说了出来,立马又埋下了脑袋,准备迎接陈路的训斥。
可陈路的神情虽然有些凝重,但并没有动怒的迹象。
因为他很清楚其中的难度到底有多大。
制作九鲤海珠的方式虽然不复杂,但是对于制珠工人的要求却是相当的高。
必须是年富力强,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且对九鲤老爷的信仰足够坚定,才有可能承受的住生产过程中抽取气数的痛苦,不至于当场暴毙。
在以往的生产当中,一个手艺成熟且信仰虔诚的制珠工人,每半年只需要制作一颗蕴含一分气数的九鲤海珠,便算作合格,可以就行轮换休养。
在轮休期间,工坊不止会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还会给予一笔相当不错的神眷作为奖励。
因此工人在被抽取气数后虽然普遍会出现短命的情况,但还是不断有信徒络绎不绝想要成为制珠工坊的工人。
而在陈路这些知道气数存在的正式教徒眼中,也觉得这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
毕竟倮虫自身并没有压胜物的存在,本身气数就会随着时间而流逝。与其白白让气数消散于天地之间,那倒不如为九鲤老爷做出一份贡献。
但是从上个月开始,镇庙的布道公郑大人却突然下令更改了制珠坊的规矩。
他要求每名工人必须制作一颗蕴含气数五分的九鲤海珠,才能够进行轮休。
要知道一只倮虫无权无势、无灾无痛、无儿无女,活到六十岁寿终正寝,一生的气数才仅有一钱。
虽然在有权有势,有儿有女之后,倮虫的气数会得到增长补充,但是一次性抽取五分之多,死亡的可能性依旧极高。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已经有上千人死在了制珠台前,如此恐怖的损耗,就算是鲛珠镇,也有些无法承受。
“我明白这件事不容易。”
陈露的态度十分冷漠:“但是这是郑、梅两位大人共同下达的命令,也就是说,这是九鲤老爷赐下的神谕,不管有多困难,我们都必须完成。”
“是。”众人齐声应道。
陈路大手一挥,问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大人,我们能不能考虑用其他教派的人?如果可以的话,那二百多人的缺口很容易就能补上”
“不行!”
陈路毫不犹豫否决了这个提议。
“用其他教派的人来进行制珠,一是在制作过程之中很可能会引起信仰动荡,进而污染九鲤海珠,导致最后提取出的气数癫狂且混乱,根本无法使用。二是这么做,很可能会引起其他教派的不满和仇恨,甚至可能引发教战,这个风险太大。”
方才提议的教众悻悻退回队伍之中,立刻又有一人迈步上前。
“那要不干脆从周围的村庄中找人,就说要因为年祭要到了,让他们遴选一群优质的信徒入镇,帮助筹划祭祀仪式。如此一来,既保证了补充的人员质量,又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倒是个办法.”
陈路点了点头,颇为意动。
这名教众小心翼翼打量着陈路脸上的表情,见自己的提议有被采纳的可能,正准备继续开口,眼前忽然浮现出几缕灰白色的线条。
“这是什么东西?”
疑惑刚刚在心头升起,他眼前漂浮的灰白线条猛然暴涨,似有一双无形之手在执笔泼墨,顷刻间便将整个房间染遍。
展开的市井命域一群茫然无措闽教教众全部笼罩其中。
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来人站姿挺立,赤手空拳,整张脸萦绕着黑色的雾气,唯有一双犀利眼眸,像是装着出鞘的刀剑。
正是洪图会绿旗小刀堂的红棍,姚敬城。
砰!
狂暴的拳影瞬间占满这名黑袍教徒的全部视线,以不可阻挡之势,撞入他的面门当中。
炙热的血水从塌陷的五官中飙射出来,像是同时打开了数个水龙头,不断发出呲呲的声响。
姚敬城此刻犹如一头下山猛虎,扑入孱弱的羊群之中,开始肆意杀戮。
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一条性命被他吞入口中。
惊变发生在一瞬之间,等陈路反应过来的时候,房中已经躺满了自己下属残缺不全的尸体。
“你是谁?!”
一声喝问才刚刚出口,那宛如恶鬼般的身影便已经闪现到了陈路的面前。
噗呲!
姚敬城五指并拢如刀,快如闪电,直接从陈路的下巴捅了进去。
陈路的眼眸霎时变得通红,额角的青筋根根浮现,身体抽搐摆动,口中不断发出咯咯的声响,就此毙命。
诸如此类的场景正在工坊二楼的各个房间之中同时上演。
可此刻身处在一间隐秘密室中的梅天顺,却将所有的注意力却全都放在了面前的一部电话机上。
“郑公,你要求的人数实在太多,短时间内我根本没有办法完成。”
梅天顺眉头紧蹙,沉声道:“而且现在入坊的信徒越来越多,能活着出去的人却几乎没有。如此反常的情况已经引起了镇中其他信徒的注意,根本就没有人再愿意进来制珠。”
“他们不主动,那你就派护道人去抓、去哄、去骗,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必须要保证制珠坊的全力运转。”
梅天顺听着从电话机中传出的声音,眼中顿时涌起一片震惊之色。
哪怕自己已经跟对方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梅天顺依旧有些无法相信,这种话竟是从一镇神庙的布道公口中说出。
“梅教友,事到临头需放胆,你我现在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要是在这种时候还犹犹豫豫,畏手畏脚,那无异于是自杀!”
郑庆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平静:“但只要我们把这件事做成,弹指间便能凑齐上位神道七位所需的十五两命数。这可是你多年来都无法逾越的鸿沟,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难道你还要将其放过?”
梅天顺当然不愿意,所以他才会坐上对方这条贼船。
用九鲤老爷的信徒性命来换取九鲤老爷的神眷,看似荒诞不经,但实际上这种做法在整个正东道内并不算少见。
性命不直接等于神眷,中间还有一个供奉的过程。
而郑庆方现在做的事情,便是把不属于自己的信徒性命,通过制珠的方式,兑换成属于自己的神眷。
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如何把握好这个‘兑换’的度。
如果只是几十名信徒的死亡,那放在一镇教区之中,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要是有大量年轻信徒满怀怨念而死,甚至人数多到了影响整个教派的稳定发展,那就很可能会引起神祇的不满,从而降下神罚。
这也是很多大权在握的神官不敢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所在。
但是郑庆方在找上自己的时候,十分自信的告诉自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因此梅天顺才会在深思熟虑之后,答应配合对方。
可他万万没想到郑庆方的胃口居然会这么大,明明已经生产出了总价超过两百两气数的九鲤海珠,可对方却没有任何见好就收的意思,反而还要继续变本加厉。
这让梅天顺这样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的一镇护道人首领,也不禁生出了畏惧的心思。
“郑公,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再死人,我怕迟早会引起九鲤老爷的注意啊。”
梅天顺还是忍不住劝说道:“就算你有办法能够不让九鲤老爷发现这里的信仰异常,但是县庙那边怎么办?我可是听说县庙的收俸官王松已经入镇了”
“我已经跟他见过面了。”
郑庆方冷声道:“这个人就是个狐假虎威,贪得无厌的教虫,仗着自己有县庙做靠山,根本就不把本公放在眼里。”
梅天顺担忧道:“如果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
“恰恰相反,他越是贪婪,那事情就越好办。”
郑庆方淡定说道:“我已经找人调查过王松的背景,他在县庙之中是有几分关系,所以才能以如此低微的实力出任收俸官。但是王松为人性子油滑,骨子里对九鲤老爷并不忠诚,只要把他喂饱,他就不会咬我们一口,甚至主动帮我们蒙蔽县庙,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担心。”
“那他要是一头怎么都喂不熟的野狼怎么办?”
听到这话,电话机中当即传出郑庆方的冷笑声。
“一直以来,收俸官都是三大神职之中最为危险的一职,要面临的危险层出不穷。鲛珠镇又是一个外教来往频繁的港口地,王松要是因为自身跋扈的行为而惹怒了外教之人,导致被人杀死,是不是听起来也很合理?”
郑庆方笑道:“而且我在县庙之中也有人,这次的年数缴不齐,自然会有人为我们想办法开脱,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大的影响。”
梅天顺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当然知道郑庆方在县庙内有靠山,否则的话,对方恐怕也没有胆量和底气敢做出这种残害同教的事情。
但是直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郑庆方是在为谁做事。
是那位负责一县内所有镇、村祭祀的神道七位的布道公。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些被誉为‘教刀’的护道人统领?
亦或者说,是在神道命途中端坐第六把交椅,明明能进入三环府城出任高位,却纡尊降贵执掌整个九鲤教区,被视做九鲤老爷化身的县长大人?
因为看不清,所以心难定。
但是经过了刚才对话之后,梅天顺现在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对方有一件事说的没错,那就是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与其瞻前顾后,那倒不如一次性吃个盆满钵满。
不过梅天顺心底还有一个始终未曾说出口的困惑。
如果只是想要赚钱,那根本就不需要采取如此过激的方式,做出这种等同于是涸泽而渔的事情。
主要在正常的制珠生产中稍微动一点手脚,哪怕只是多报一点损耗,便能安安稳稳的将钱揣进口袋,而且不必担心会引起什么风险。
郑庆方现在这么着急,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还有赚钱之外的目的。
甚至极有可能,那才是对方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我已经联系好了买家,有实力能够一次性吃下价值三百两气数的九鲤海珠。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补充足够的制珠人手。”
郑庆方语气严肃道:“所以梅教友你不要有其他任何的顾虑,全心全意把这件事办好。等到钱货两清的那一刻,就是你跟我登临神道七位的时候。”
“我知道了,我一定全力保证工坊的生产。”
听着梅天顺回答,郑庆方这次心满意足的挂断了电话。
暗室独处,梅天顺垂眸沉思,脸上的表情却在变幻不停。
事到如今,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过河的兵卒,身后还有一只手在不断的推着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梅天顺终于闻到了那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道。
咚!
密室厚重的大门轰然倒塌,一道气焰彪悍的身影撞了进来。
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废话,森冷的刀光瞬间劈到面前。
大惊失色的梅天顺架臂抵挡,却被对方一刀劈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之上。
沈戎得势不饶人,纵身提膝,狠狠砸向梅天顺的胸膛。
轰!
墙壁崩塌,烟尘四起。
梅天顺的身体从二楼抛落,正正摔在那尊九鲤老爷的神像脚下,浑身血色弥漫。
制珠的工人惊恐逃窜,残存的黑袍监工肝胆俱裂。
灰白的线条勾勒出一座残缺不全的市井命域,其中挤满了刚刚被屠夫宰杀的人形牲口。
他们的魂灵被囚禁在此,等待着上秤贩卖。
而操持这座血肉摊的主人,正提着一把屠刀,冷冷看着神像下爬起身来的梅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