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浸月那张素来无波的面庞终于裂开一丝惊诧,她垂首盯着从自己腹中钻出的驴子头,眼神一时茫然失焦。
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体内竟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东西!
“你是什么?”
“嘘。”
驴子头的双臂也从黎浸月腹内深处探出。
他与黎浸月并非一样赤身裸体,当他爬出之时,身上竟是严严实实裹着他常穿的宽大道袍。
他将左手食指按在垮塌头套的嘴部位置,发出噤声的示意,随即双手撑住黎浸月的肚皮。
猛一发力,他竟整个儿从黎浸月躯壳里挣脱出来。
驴子头轻盈落地,身后的黎浸月瞬间坍缩,化作一张薄薄人皮。
站定的驴子头抬手扶正歪斜头套,套子上那只错位的驴眼锁定了半空中悬浮的林江。
因为头套的缘故,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也自然无法看到他的情绪。
但就算如此,他身上也流淌出了一股痴迷感。
似乎在欣赏一个艺术品一样欣赏天空当中的人影。
在他背后的人皮在地面上蠕动了一下,迅速融入了这片血肉之中。
随后,血肉中重新踏出一位黎浸月,只是她此刻的表情明显不佳。
她紧盯着驴子头,戒备的姿态显而易见。
但驴子头连瞥都没瞥黎浸月一眼。
他只是凝视着天空中的林江:
“你没看到吗?那天空当中仙人的躯体,最完美的身化金。”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躯体内?什么意思?”
驴子头终于舍得用视线的余光侧头瞥向黎浸月。
在这一刻他的视线那是一根锐利的矛,直接就穿透了黎浸月外面的一切皮囊,直指这血肉深处抑制的最深处。
“我刚刚窥见了你的内在。你只剩下一具空壳了。”
“空壳?”
“是啊。”驴子头有些感慨:“曾几何时天人之中何等惊艳卓绝的天才,如今却沦落至此,为了留存思绪,反噬自身,沦为只凭本能行走的行尸走肉,值得吗?”
值得吗?
驴子头的发问让黎浸月充满困惑与不解,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何不妥。
她坚守于此,只为唤醒仙人,令灵魂之主重掌肉身。
这始终是她矢志不渝的目标。
可……
当驴子头发问之后,黎浸月心头悄然升起一丝疑惑。
这些年,她似乎未行必要之事,多数时光只是在此间漫无目的地徘徊。
宛若一株植物,一味汲取天眠赋予的磅礴能量维生。
自己是否该……更激进地有所作为?
在她心底深处,一道思绪悄然浮现,重新填满了几乎完全被执念占据的心房。
“咳咳……呕……”
黎浸月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大片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原本完好的身躯在这一刻开始缓缓崩解。
无数难以言传的思绪闪过她的脑海,仿佛众多声音在耳畔齐声吟唱:
“为何放弃我等?为何要成为仙人之躯?”
“你为何不来复苏我身?在此处蜗居?”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你究竟为何要这般做?”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杂乱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伴随着这些思绪,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一并涌入她的脑海。
我该……
做什么呢?
我必须设法将体内这个仙人意识彻底封存其中,不让其出来毁灭自己,以及这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方净土。
我应当让仙人的躯体重新复活,让自己肉身之上的寄生虫彻底消亡。
我……
我是……
她朝着内心的方向望去。
这一刻,她似乎窥见自己内心深处有一条长长的道路蜿蜒伸展。
道路尽头,一个女人正背对着她缓缓前行,她像是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目光,侧过头朝后方望来。
两人的视线交汇,黎浸月这才发现那远行的女人容貌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一些回忆从黎浸月的脑海浮现,似乎将她带回了许久之前。
那时,他们还在仙梭上漂流,尚未找到合适的家园。
一日,仙梭遭遇了一块破碎的土地,捕获后,黎浸月从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炁息,其构成类似于仙梭动力源天眠,却无“位置”的概念。
她被这种炁息深深吸引,开始了废寝忘食的研究。
在漫长的研究岁月中,黎浸月发现仙梭带来的炁与此地之炁能产生奇妙反应。
两者融合后,形态由无形化为淡白色絮状,如同雨后的雾气弥漫。
天眠当中的炁被称之为原初,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威能,其参悟精深者,甚至能以之凭空造物,化炁为万象。
本地的炁息她不知其名,但两者交融所诞之产物,黎浸月便觉得应当有个称谓。
思虑良久,终究念做原初大雾。
研创此道法后,她在天人间的地位扶摇直上。同样,她也于这块漂浮的、支离破碎的浮土深处,感应到了一处奇特的方位。
说服众人后,仙梭偏离既定的航路,朝着那方位驶去。
穿越星群,跨过界海。
众人于无垠星辰之间,发现了一具凝滞的棺椁。
这便是他们驻足此地的缘由。
然而黎浸月全然未料,自身的命运竟在这一刻陡然转折。
抵达此方世界的当夜,众人尽兴畅饮直至酣然。
那日黎浸月亦多饮了几杯,神思昏沉朦胧。
她竟真就这般踉跄寻到当地部族,施舍了些许基础物资,假作云游至此的仙人,尔后放声大笑着返回了仙梭。
可她那天晚上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冥冥中感到一种异样。
她去了仙梭的瞭望台。
瞭望台上空无一人,黎浸月独自走到观测井旁。
她凝视着深井。
就在目光触及深井的刹那,
黎浸月发现井中映射的并非她熟悉的界海。
而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一个哀嚎悲鸣的空洞。
当空洞的哭声传入她耳中,她体内的原初大雾便与之共鸣。
那时她还不知此地的本质,只觉奇妙异常。
她觉得有趣,便记下了这个坐标。
于是,天人们正式在这个地方开始了建设和改造,黎浸月也投入了其中。
只不过除去每天白天的工作之外,她再稍晚一些时候还会去瞭望台,每天都去听听那空洞的哭声,每天都会记录空洞和雾气之间发生的反应。
而渐渐的,她也是发现了空洞,距离棺材越来越近。
她心中也冒出了个念头。
是否应该让这空洞和棺材接触?
好像……
这两者接触才是命中注定,自己不该阻止。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又观察了一阵子,然而愈发接近的空洞,最终还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他们注意到这东西非常强大,如果真让其和棺材接触只会导致,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且居住下来的世界支离破碎。
部分天人觉得他们应该就此离开,但马上在尝试将道场转化回仙梭时,他们就发现天眠似乎已经和本地地脉融为一体,现在离开的话,确实能够远离棺材,但却没办法保证他们在能量耗尽之前找到另一个居所。
于是,他们开始想办法规避碰撞。
他们开始日以继日的研究,最终才发现,那远处飘来的空洞便是这个棺材的灵魂!
参与到此处的黎浸月也觉得是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那空洞在不断的哭泣。
脱离了肉身的灵魂自然会哭泣。
黎浸月因为其研究优越,已经成了他们当中相当德高位重之人,她自然也承接了一个项目。
她想了想,最终提出了移云这一概念。
将整个世界依靠原初大雾重塑一边,如此一来就能逃过灵魂的融合。
这一方案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但唯独只有她才知道。
原初不会和空洞共鸣,但原初大雾会。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了下去,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推进着。
黎浸月心头当中也慢慢充斥起来的一种割裂感。
她指点了余常研究出了身化金,但她其实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思绪当中的这份记忆究竟从何而来。
等到余常研究出身化金,正式启动化仙计划之后,黎浸月心中的割裂感愈发强盛。
终于在那一日,最初的点星反抗之时,在那阵混乱当中,她的意识终于彻底陷入了混沌。
她偷偷拿走了余常唯一的那一颗成品。
她来到了那具棺材之前。
她,
吞吃下了金丹。
那一刻,空洞和棺材终于产生了第一次实质性的联系。
仙人的意识欢呼着进入了此地,灾厄也随行着出现在世界上。
但也就在这一刻,
黎浸月的自我终于察觉到了一切都异样。
她一瞬惊然。
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多少荒唐的事情。
本来流淌的记忆还继续下去,但黎浸月的耳边却传来了驴子头的声音:
“你回忆起来的够多了,到这里就足够了。”
她脑海当中最后那一丝意识恍惚一瞬,在这这隐隐约约之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驴子的脑袋。
最终,一道思绪犹如浪潮一样朝着她奔涌而来,仅仅只用了片刻时间,就将她彻底淹没。
她的肉身彻底溃烂,落到地面之上。
在挣扎扭动几番之后,化作了一只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