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京营新军的营房中。
武监一期的学员们,九月末结束了校园内的学习,派入京营新军中担任基层军官。
这一次京营练军,朝廷是下了大力气的,军官都是抽调的全国精锐,所以武监学生只能担任副手。
李如松就成了克虏军的一个骑兵旗的副总旗,而总旗就是上次京营叛乱的时候,亲手俘虏他的戚继光部将赵伦。
军人都是崇拜强者的,上次李如松在京营练兵,他本以为自己的士兵已经是精锐了,冲向了赵伦带领的西北边军,最后一败涂地,李如松才知道自己在武监所学,终究还是纸上谈兵,和赵伦这种跟随戚继光南征北战,在各地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军人没法比。
所以李如松成为赵伦的副手后,对赵伦非常的尊重,向他学习练兵之术。
而赵伦和李如松的教官是好友,也听说了不少李如松的事迹,看到他如此虚心好学,更是当做自家的子侄晚辈一样,将很多生死战场上才能领悟的道理,毫不藏私教给了李如松。
而李如松这类科班出身的军官,本身也适合做练兵、军纪、后勤之类的岗位,赵伦发现李如松不仅仅对骑兵操典倒背如流,管理士兵也很有一套,更放心将日常操练都交给了李如松。
一个愿意学,一个愿意教,李如松感觉到自己进步飞快。
在读书的时候,《操典》上的很多的规定,李如松都不理解。
等到和赵伦交流之后,李如松才知道,这些看起来不合理的规定,在战场上都有血一样的教训。
可以说,这份《操典》是前人用血泪堆积起来的。
李如松对于合作编写操典的戚继光和苏泽更加钦佩。
戚继光自不用说了,这是李如松的偶像,王阳明后军功封爵第一人。
但是苏泽一个从没有带过兵的文人,为什么能和戚继光讨论兵法,还和戚继光合作编写《操典》啊?
而且随着李如松对于兵法的了解深入,他更加发现苏泽的恐怖!
军队体系的建设,武监体系的创建,如今大明这一套新军事体制,几乎全部出自苏泽之手。
苏泽也许不会亲自指挥打仗,但说他是大明新军的缔造者一点不为过。
今天一大早,李如松被赵伦喊到了营帐。
“这份申请状你去送到营部去。”
李如松接过申请状,心中明白赵伦的用意。
赵伦不是简单的让他跑腿,这种去营部跑腿的事情,是青年军官趋之若鹜的事情。
这种跑腿能够在京营上层那边露脸,日后提拔的时候自然更容易想到你。
不过李如松并不是很乐意的样子,赵伦忍不住说道:
“你这厮这样整日里蒙在军营中,等武监毕业授职怎么办?别以为你是个破锣班正,日后就能得授美职!”
听到赵伦骂自己,李如松也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好,连忙赔笑说道:
“送,总旗,我去送还不行吗?”
赵伦也是为了李如松好,他忍不住说道:
“当年我也是吃了这等亏,好些年都得不到提拔。”
李如松忍不住问道:
“后来呢?总旗是开始往上面走动?”
赵伦说道:
“后来戚帅来了军中,简拔了我等,这才有了今日。”
李如松:
“。。。”
赵伦又忍不住踹他一脚:“老子能遇到戚帅,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小子能有这份福分吗?还快滚去营部!”
李如松连忙说道:
“末将这就去!”
“把你这张傲脸收起来,对人陪着点笑!”
等到李如松走后,赵伦这才露出笑容,他也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副手,这才事事为他考量。
“这帮小崽子们,也是赶上好时代喽,老子当兵那阵子,哪里还有武监!”
赵伦露出艳羡的表情。
虽然李如松因为缺乏临阵经验,带兵经验不如自己。
但是经验这个东西,是最不值钱的。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打仗打到想吐!
赵伦发现,武监这些学员,学起任何东西都接受极快,而且做什么事情都有一套章法。
这才是最重要的。
赵伦其实也曾经得过戚继光的亲自点拨,但是他的悟性太差了,所以止步于总旗这个级别,再往上就不能胜任了。
实际上这也是大部分普通人的极限了。
管理一个总旗,也就是五十人,这是最基层的指挥岗位,一个总旗在大部分时候只要跟着上级的命令从事就行了。
但是管理五十人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再往上走,那就需要天分了。
赵伦认为李如松就是这样有天赋的,或者说武监体系培养出来的军官,就是能往上走的。
从古至今,赵伦没有听说过将帅能够量产的。
甚至别说是量产将帅了,就是量产中级军官都不行。
可偏偏武监似乎能做到。
就是不能产几个名将,能批量产出合格的中层军官,那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而一直在前线的赵伦更是知道,大明是如何的紧缺中层军官。
李如松这小子,只要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日后的前途远在自己之上。
而李如松这样的,武监两年可以培养300人!
这位苏翰林的,当真是恐怖啊!
——
京营新军的营部设在京营之中。
为了吸取旧京营的经验,京营新军的营部也设在军中,而不是和京营旧衙门那样设在京师城内。
所有的京营高层军官,都必须遵守京营的制度,吃住都在京营之中,只有休沐才能离开京营回城。
这条军令还有一个意外的结果,一些原本想要来京营新军镀金的高级武官,都打消了想法。
最终京营的统兵之职,落在了戚继光的部将陈璘身上。
李如松也听说过这位陈统兵的事迹。
这位非军户出身的将领,是在抗倭战争中主动投军抗倭的,在歼灭汪直的战争中立功升为把总。
他原本已经升为广东守备,后来朝廷调遣戚继光北上,陈璘毅然追随,成为戚继光的副将。
陈璘在东胜卫之战中亲自守卫一座棱堡,立下战功,再次被朝廷嘉奖。
这一次京营选将,他被戚继光推荐,最终被皇帝点为京营新军统兵,统领整个京营新军。
李如松来到了营部,将赵伦让他递送的申请状送上去,很快就遇到了好几个同学。
众人纷纷聚集在一起,交流各自在军营中的近况。
跑腿在军营中无疑是个美差,营部虽然设在京外,但好歹也是京师新军的总部,环境是相当不错的。
为了尽快建设营部,工部用上了新式土楼的技术,整个营部的建筑都是干净整洁的三层小楼。
京师新营的各大机关都在这些小楼中办公,李如松听着同学们的讨论,又是谁被借调到了营部去了。
虽然大家的起步都是副总旗,但是京营刚刚建立,营部本身也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所以营部的各机要部门,也会从下面借调军官来干活。
武监生能写能算,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而且比起基层军队,营部的办公生活条件都好太多了。
而且正如赵伦说的那样,在领导面前晃悠更容易得到晋升机会,军官们都想尽办法调入营部。
听着同学们艳羡谁又借调到营部了,李如松就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但是李如松也知道风气如此,军中同样也有竞争,这样的事情也是正常的。
就在他觉得烦闷的时候,突然见到了一个熟人。
“朱班正?”
朱时坤看向李如松,连忙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接着说道:
“李班正稍待,我去给陈统兵送个文书,马上就下来。”
李如松知道朱时坤的身份,他这样的身份自然能挑选去处,留在营部也不稀奇。
不一会儿朱时坤从营部大楼下来,对着李如松说道:
“马上我还要赶回卫所,李班正如今在营部吗?”
“不是,我是来营部送信的,朱班正也不在营部?”
朱时坤笑了一下说道:
“我应该在营部吗?”
“这,不是大家都觉得在营部好吗?”
朱时坤笑了一下说道:
“若是挑好的地方,那我直接去禁卫军不好吗?”
李如松这才想起来,还有禁卫军这号存在。
禁卫军戍卫皇宫,名义上是京师新营的下属,实际上是独立的。
很多勋臣子弟,都去了禁卫军中,当年朱时坤也曾经向李如松询问去处,纠结要不要去禁卫军。
李如松面露喜色道:
“我马上也要赶回卫所,朱班正如今在哪里?”
朱时坤说道:
“安南军,骑兵卫下第三总旗。”
兵部简并了军事体系。
京师新军的大营下设四军,克虏军、镇北军、安南军和禁卫军。
除了禁卫军外,每一个军下设置三卫。
卫是按照兵种来分的,分为骑、步、炮三卫,还专门设一庶务卫,负责后勤军纪军医之类的工作。
一个卫下面就直接设置总旗了,日常训练都由总旗负责。
李如松也报出了自己的部队番号;
“克虏军骑兵卫下第十五总旗!”
两人都在基层,李如松反而觉得和朱时坤更有共同话题,也觉得亲近了不少。
两人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李如松问道:
“朱兄为何去安南军?”
朱时坤老老实实的说道:
“是我央求家兄去问了苏翰林,苏翰林说了,近些年来可能出现战事,动用大军的就只有安南军了。”
“什么!?”
这下子李如松震惊了。
但是仔细一想,似乎苏翰林的预测也没问题。
蒙古人已经被戚继光打断了脊梁,如今蒙古的可汗们,最热衷的就是和大明做生意。
赵伦就是从大同来的,按照他的说法,留在大同军中,这十年都别想打仗了。
自己父亲就在辽东,随着通辽棱堡建成,割断了辽东和草原的联系,加上朝廷的新火器投入,辽东女真的声势越来越小。
按照父亲的说法,辽东日后就是“小仗不断,但是大仗没有”的状态。
辽东的战争,大概都是治安战和剿匪战为主了。
唯一不安宁的,可能就是西南了。
云南黔国公府的那档子破事,体现出朝廷对于西南的控制力下降,这些年来土司叛乱不断。
也许正如苏翰林预测的那样,以后几年如果大明还有大战,那就只能是西南了。
李如松有些羡慕,他又问道:
“安南军中也有骑兵吗?”
朱时坤说道:
“安南军也有骑兵,但是骑兵的用法和我们在武监学的不同,要从头开始学。”
“有何不同?”
“南方多山,大规模的骑兵作战基本上不可能,所以骑兵多以哨骑为主。”
“但西南的地形复杂,哨骑的作用非常大,如果没有哨骑的情报,步兵很难开展作战。”
“所以哨骑反而在安南军中最为重要,很多将领都是哨骑出身。”
“安南军中对骑兵非常重视,要学很多侦查潜伏野外行军的内容,过些日子我们还要去太行山上训练。”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这时候突然有人喊道:
“朱世兄!”
朱时坤回头,见到了沐昌佑。
沐昌佑是现任黔国公的亲弟弟,原本他是要入学武监的。
但是也不知道黔国公府用了什么办法,直接将他塞进了禁卫军中。
这种一天武监都没读过,直接入职禁卫军的行为,让朱时坤非常厌恶。
朱时坤只是简单的和沐昌佑打了招呼,就以军营有事拉着李如松离开。
“朱兄,那是禁卫军的军服吗?好威风!”
禁卫军是戍卫皇帝的禁军,日常都是穿定制的军礼服的。
朱李二人这种基层军官,平日里为了方便训练,都是穿普通军服的,就算是他们也配发了军礼服,也没有沐昌佑华丽。
朱时坤介绍了一下沐昌佑,又讲了他的事情,李如松脸上也露出不屑的表情。
朱时坤说道:“李兄,你不觉得那沐昌佑很像是云南的一种动物吗?”
“什么?”
“孔雀。”
“哈哈哈。”
两人几乎同时笑出声来。
两人最后还是分别,约定休沐日一起出营。
等到离开后,李如松喃喃道:
“有人死活要从云南来京师,有人却要从京师去云南,这世界可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