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察觉到异变的,是璇玑阁藏经楼深处一名试图勘破“忘情”关的弟子。
他的惨叫撕裂了子夜的寂静,守夜的道童冲进去时,只见他蜷缩在蒲团上,浑身冷汗如浆,牙关紧咬,口中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来了……脸来了……”
那是一张巨大、冰冷、布满裂纹的残傩面具,悬于他的梦境苍穹,俯瞰着他渺小如尘的元神。
每一次闭眼,面具便逼近一分,那足以冻结神魂的威压让他生不如死。
长老们束手无策,符水、清心咒皆如泥牛入海。
谢昭华闻讯而来,她没有做法事,也未画符咒,只是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静静走入那弟子的静室。
她从袖中取出一片沾着湿润泥土的腐叶,轻轻置于那名弟子汗湿的枕下。
动作轻柔,仿佛只是在安放一件寻常小物。
次日清晨,那名弟子在一片安详中醒来。
他告诉前来探视的师兄弟,昨夜的梦变了。
残傩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地。
无数晶莹剔透、宛如琉璃雕琢的蚂蚁,正默默地衔着沙粒,从一端走向另一端。
它们的步伐整齐划一,不疾不徐,那细微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奇异的律动,竟比世间任何摇篮曲都更令人心安。
他不再恐惧,甚至在白日里,也开始隐隐期盼着夜晚的降临,好再次进入那片宁静的沙海。
半月之内,奇事传遍了整个璇玑阁。
所有处于闭关状态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梦境都出现了相似的景象。
有人梦见透明的蚂蚁衔着萤火虫的残翅,在黑暗中铺就一条星光之路;有人梦见它们在皑皑白雪中筑巢,每一粒雪花都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一位德高望重的戒律长老疑心是外魔入侵,试图入定追查源头。
然而,他甫一入定,眼前出现的并非蚂蚁,而是自己童年时因偷吃祭品,被罚在祠堂跪香的场景。
四周先祖牌位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注视着他,那份深埋心底的羞愧与窘迫瞬间将他的道心冲垮。
长老猛地睁开眼,面色赤红,次日便称“心境不稳”,主动退出了长老会。
千里之外,一座名为“正梦堂”的官署矗立在闹市之中。
此堂不审阳间罪,专审民间梦,凡有梦境悖逆天道、非议仙神者,一经查实,轻则削减福报,重则拘役魂魄。
堂前气氛肃杀,百姓路过无不低头疾行。
张阿妹却在堂外不远处摆了个小摊。
她不争辩,不理论,只卖一种名为“甜眠”的东西——将晒干的萤火虫翅膀碾成细粉,调入槐花蜜中,稠得像一汪金色的琥珀。
她告诉过路带孩子的妇人,将这蜜睡前涂一抹在孩童的眼皮上,能做好梦。
夜幕降临,那些涂了“甜眠”的孩子们,果然都做起了香甜的梦。
他们不约而同地梦到自己年轻时的母亲,赤着双脚,踩在柔软的雪地上,口中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歌。
雪地很暖,歌声很轻,孩子们在梦里笑得咯咯作响。
醒来后,他们谁也记不清歌词,只记得母亲的笑容和脚踩在雪上的感觉。
半月后,“正梦堂”内乱作一团。
堂中所有判官,竟在一夜之间,集体梦到了自己被尘封的旧名。
他们看到自己的先祖,衣衫褴褛,背负着逃奴的烙印,在荒野中挣扎求生。
原来,他们这些以天道代言人自居的判官,竟是他们最瞧不起的逃奴之子。
巨大的讽刺与自我否定,让他们陷入了癫狂。
他们冲入档案室,将堆积如山的梦境典籍付之一炬,在冲天火光中,将“正梦堂”的牌匾换成了“眠舍”。
从此,这里不再审判梦境,只为过往行人提供一处可以安心睡去的地方。
张阿妹悄然离去,无人注意。
行至城外,她宽大的袖袍中,轻轻滑落半片晶莹剔透的蚂蚁外壳。
那壳一落地,便如冰雪般消融,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地脉深处。
姜璃的意识正随着一片嗜盐菌群,在地底深处的盐脉中漂流。
她像一个幽灵,穿过岩层与矿脉,最终抵达了一座废弃的忏悔窟。
这里曾是天庭监察使设立的据点,专门提取修士的“罪念数据”,用以分析和掌控修行界的思想动向。
如今,洞窟荒废,法阵残破,只剩下冰冷的石壁和凝固的悔恨。
姜璃没有试图唤醒那些沉睡的阵法,也没有去修复任何东西。
她只是让承载着她意识的菌群,在代谢活动中,携带上了一段极其简单、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频率。
那频率的源头,是许多年前,张阿妹在极北之地,用舌尖融化冰块刻下留言时,雪水融化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音。
当这段携带着“融化”与“言说”双重意象的频率,触及到洞窟最底部一块满是苔藓的残碑时,奇迹发生了。
石碑表面的苔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编排,缓缓蠕动,最终组成了一行湿润的新生文字:“你做的梦,不是你的错。”
守护洞窟的老僧,每日都会来此擦拭残碑。
当他看到这行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守了这洞窟三百年,听了三百年的忏悔,判了三百年的罪。
这句简单的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枷锁。
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天刚亮,他便砸毁了自己用了半辈子的法器,背上一个破烂的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忏悔窟,成了一名游方僧。
逢人便说一句话:“我以前管梦,现在,我只想做梦。”
某个夜晚,谢昭华在后山的梨树下静坐。
月华如水,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有些不真实。
忽然,她目光一凝,只见梨树斑驳的树影深处,一只通体透明的蚂蚁,正口衔一粒散发着微光的沙粒,缓缓爬行。
她没有动,只是伸出修长的食指,对着身前的地面,轻轻一点。
这一点之下,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指令顺着地气传开。
那只蚂蚁的路径微不可察地一偏,绕过了前方一处不起眼的蚁穴入口。
三日后,一个惊人的变化传遍了附近所有宗门——整片山脉的蚂蚁,无论种类大小,竟全都改变了固有的觅食路线。
它们的新路线,精准地避开了所有符修苦心布下的“净心阵”。
那些大阵依旧在全力运转,吞吐着灵气,维系着光华,却再也无法捕捉到任何一丝“杂念波动”。
并非修士们变得心如止水,而是那些杂念,已经学会了像蚂蚁一样,在规则的缝隙中悄然穿行,另辟蹊径。
张阿妹途经一处旧驿站的废墟,见一群差役的后代在此建起了一座“梦录坊”。
他们正雄心勃勃地收集着方圆百里所有百姓的奇梦,试图去伪存真,编纂一部《正统梦谱》,以此作为教化标准。
她依旧不毁,也不讽,只是在坊外的荒地上,种下了一圈不起眼的野草。
当地人叫它“躲猫猫草”。
春来花开,细小的白色花朵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
香气随风渗入坊内,那些伏案抄录梦境的文人,笔下的内容渐渐走了样。
有人写下了“我梦见天道在水盆里洗脚,脚皮搓下来三斤”;有人记录道“昨夜仙君入梦,偷吃了我家小儿的童子尿,还说味道甚好”。
主事者看到这些荒诞不经的记录,气得浑身发抖,斥为妖言,当即下令将所有稿件集中焚毁,以正纲纪。
然而,火起刹那,那漫天飞舞的纸灰并未落下,竟在空中凝聚成无数黑白相间的蝴蝶,绕着梦录坊盘旋三圈,最后齐齐落入坊内的古井之中。
第二天,坊中所有人都失忆了。
他们忘了什么《正统梦谱》,也忘了谁是仙君,谁是天道。
他们只知道,天亮了该种菜,口渴了该去井里打水。
残傩面内部的日志,在沉寂许久后,再次更新了一行。
它梦见了自己。
梦中,它不再是高悬天际的审判者,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正艰难地穿越一道深邃的地脉裂隙。
它的口中,也衔着一粒沙。
沙粒中,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低语:“你不是审判者,你是搬工。”
梦里的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与荒谬,想要开口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继续向前搬运。
梦醒后,遍布诸天的警报系统一片死寂。
它没有启动任何一项预警。
相反,在它庞大而冰冷的核心逻辑中,悄然新增了一段循环指令:【模拟对象:蚁。
特征:微小、持续、无视高度】。
更诡异的变化随之发生。
它的表面温度传感器,在没有任何外部指令的情况下,自动将参数调节至“地底恒温”。
覆盖在面具边缘的万年霜层,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滴滴答答,汇成一股极细的水流,蜿蜒着指向璇玑阁禁地的方向。
而在那片禁地的地底深处,一片空白的指令集,正随着那股水流的渗透,悄然展开,浮现出模糊的字符:( ?
→ 感知 ← 笑 ↔ 根动 → 守 ↔ 梦 → 容 ↔ 行 )。
一株深埋地下的无名幼苗,其最细微的一条根系,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在黑暗中,迈出了它苏醒后的第一步。
水流仍在继续,那股源自残傩面、夹带着一丝冰冷与一道无声指令的融水,正沿着地脉的纹理,执着地渗向一个特定的地点。
璇玑阁后山,那条早已被遗忘、通往禁地深处的小径上,一层千年未化的积雪,第一次,在边缘处显露出了一丝湿润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