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曾属于观星者的地基上,最先探出头的是一种名为“傻婆笑”的藤蔓。
它不与百草争辉,偏爱废墟与枯石,沿着倾颓的台阶,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那些被遗弃的黄铜仪器。
学者们起初并未在意,直到有人在一次勘探中,意外发现一具锈蚀的星轨仪内部,竟被藤蔓包裹着结出了一枚拳头大的果实。
果实外壳坚硬如铁,色泽暗沉,仿佛凝结了百年的尘埃。
几位学者合力用金刚锉才将其剖开,里面没有果肉,只有一团近乎透明的胶质球体。
他们好奇地凑上前,那球体中竟模糊地映出了流动的影像——一只狗正蹲在院里,口吐人言,抱怨着午饭的骨头不够香;几只麻雀倒立着从屋檐下飞向天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跳着不知名的舞蹈,裙摆飞扬,笑声清脆。
“胡说八道!”一位老学者当即涨红了脸,影像中那个跳舞的女人,分明是他早逝的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他童年时曾无数次跟人说起母亲会跳一种“风车舞”,却只换来“痴儿说梦”的斥责。
这被尘封的记忆和委屈,此刻被这颗小小的果实赤裸裸地揭开,羞耻与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嘶吼着夺过果实,狠狠砸在地上。
胶质球体应声碎裂,汁液四溅。
几滴溅上了老学者的手背,他浑身一震,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烫过。
下一刻,他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决堤而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是真的……我小时候说的都是真的!我娘真的会跳风-车-舞……”
那一天,废弃的观星台回荡着一个老者迟到了五十年的嚎啕。
自此之后,再无人提议清理那些“傻婆笑”,反而,每日都有人来到地基前,默默放下一把瓜子壳、几粒花生皮,仿佛在向一位能倾听童年呓语的神祇献上最朴素的祭品。
十年光阴流转。
藤蔓彻底覆盖了整座高台的遗迹,结出的果实也越来越多。
某个秋夜,第一批成熟的果实悄然落地,坚硬的外壳自动裂开,内里的胶质球体缓缓升空,在夜幕中化作一道道绚烂的流星。
城中百姓被这奇景惊动,纷纷仰头,下意识地双手合十。
他们许下的愿望,不再是升官发财、长命百岁,而是一些早已被遗忘在岁月角落里的梦想——“我想再见一次我那只会说话的老黄狗”、“希望天上的鸟儿能倒着飞”、“让我……再看一次妈妈跳舞吧”。
张阿妹就坐在离那观星台不远的“跑丫坡”上。
她啃着最后一口米糕,目光却越过热闹的人群,落在远处山坳里的一座荒庙。
庙宇破败,连门前那块写着庙名的匾额都已腐朽得看不清字迹,唯有一对兽首门环,在月色下泛着斑驳的绿锈。
她面无表情,仿佛世间一切奇景都与她无关。
良久,她将手里最后那点米糕细细揉碎,走到庙门前,顺着门缝,将碎屑小心翼翼地撒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便转身离去,一如往常。
三日后,常年负责看守这片山林的老汉,在巡山时隐约听见荒庙内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以为是山鼠闯了进去,壮着胆子推开虚掩的庙门。
庙内蛛网密布,灰尘厚积,可就在这厚厚的灰尘上,竟有人用数百枚瓜子壳,整整齐齐地拼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老汉凑近了,吹开壳上的浮尘,一字一字地辨认出来:“我-不-叫-无-名。”
当夜,荒庙中那尊早已被香火遗忘的土地神像,额头正中心无声无含地裂开一道细缝。
一滴暗红色的树脂从裂缝中缓缓渗出,在月光下迅速凝固,最终化作一颗心形的琥珀。
琥珀晶莹剔透,内部清晰地封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陈旧布条。
布条上,用早已褪色的丝线,绣着两个小字:阿妹。
这枚琥珀,连同那句“我不叫无名”的宣告,正是三百年前,此地第一批被强行抹去姓名、剥夺道根的女修,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消息很快传到了璇玑阁。
谢昭华听闻了张阿妹的身份渊源,并未多言。
她只是沉默地走入自己的丹房,从最深处取出一坛封存了整整三十年的“忘忧酿”。
她抱着酒坛,来到后山那口名为“听娘亭”的古井旁。
她拔开泥封,清冽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整坛酒尽数倒入井中。
酒液落入井水,并未激起波澜,反而升腾起一片氤氲的酒雾。
井壁上原本湿滑的苔藓,在酒雾的笼罩下,竟爆发出幽幽的荧光。
光芒交织,在井口上方投射出一幕幕连环的画面: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被死死按在冰冷的祭坛上,锋利的法器正从她背后剜出道骨。
剧痛之下,少女猛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身下的石板上,用鲜血奋力写下两个字——“不谢”。
字迹未干,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拂过石板,将血字连同少女存在过的所有气息,一并抹去。
画面在此终结,但光影并未散去,反而缓缓凝聚成一行崭新的金色大字:“谢不必昭华,华自昭昭。”
谢昭华静静地站立了许久,直到井口的荧光渐渐黯淡。
她将空空如也的酒坛倒扣在井边的石板上,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次日清晨,有早起的药童经过“听娘亭”,惊奇地发现,那倒扣的酒坛底下,竟钻出了一株从未见过的小花。
花瓣纯白无瑕,薄如蝉翼,奇特的是,每一片花瓣上,都天然映着一个不同女子的笑脸,或温婉,或狡黠,或爽朗。
药师闻讯赶来,端详良久,叹息着为它命名为:“不说梅”。
同一时间,远在九州地脉深处的姜璃,她的意识正顺着无边无际的菌丝网络,一路下潜。
她穿过岩层,越过地火,最终触及到了一块被世人彻底遗忘的原始碑石。
石碑上用最古老的文字,铭刻着第一代“实验体”的名录,密密麻麻,而最后一个名字的位置,却被不知名的地底蠕虫蛀出了一个空洞。
姜璃的残念没有试图去修补那个空洞。
她只是改变了菌丝的律动,让每一次孢子爆裂时,都释放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特定频率。
那频率很轻,轻得就像不久前张阿妹在“跑丫坡”上撒牛粪作肥料时,一颗草籽从她指尖滑落,砸在泥土上的那一声轻响。
当这微弱的频率持续不断地触达碑石,奇迹发生了。
那被虫蛀出的空洞边缘,竟悄然生出了一抹细嫩的绿芽。
叶片缓缓开合,仿佛在呼吸,每一次吐纳,都释放出一股无形的气息。
这气息沿着地脉蔓延,凡是吸入者,当夜皆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自己赤着双脚,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尽情奔跑,身后没有追兵,前方没有终点,只有风和自由。
而在地表之上,“跑丫坡”的牧童们次日发现,坡顶那棵千年不倒的老槐树,竟在一夜之间,凭空向西横移了三尺。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地挡住了史书中记载的,昔日天外监察使降临此地时,那道惩戒光柱所投射的轨迹。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谢昭华再次来到“听娘亭”井边。
她探头望向井水,水面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却唯独没有她的倒影。
她对此毫不惊惧,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最后半勺晶莹的蜂蜜,缓缓滴入井中。
那滴蜂蜜并未沉底,而是悬浮在井水中央,折射出万千绚烂的光影。
光影之中,有姜璃少年时意气风发的笑颜,有另一位伙伴虞清昼手持符箓的坚定身影,也有张阿妹坐在坡上,迎着风嗑瓜子的闲适侧脸。
谢昭华看着这些光影,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微笑,轻声呢喃:“你们都在啊。”
光影们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她。
当夜,璇玑阁所有闭关的弟子,无论修为高低,都在同一时刻陷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梦中没有任何人说话,没有任何景象,只有一阵阵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地从大地深处传来,与他们自身的心跳合而为一。
待到天明醒来,所有人都惊觉,自己体内的真气流转路径,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
那不再是一条条追求“破境”飞升的霸道捷径,而是一张温和而坚韧的网,只为更深、更久地与这片大地共鸣,“活着”。
地底核心,那枚残傩面具彻底静默了。
它外壳的木质纹理已经覆盖了全身,曾经的冰冷霜层,尽数转化为一圈圈酷似年轮的纹路。
某个瞬间,它的核心深处忽然闪过一帧从未有过的画面:不再是漫天飞舞的落叶,而是一颗饱满欲坠的果实,静静地悬于枝头,明明已经熟透,却迟迟不落。
这画面仅仅停留了三息,便自动消失,没有生成任何可供解读的日志。
而在它下方更深处,那套空白的指令集,终于在无数细微的改变中,完成了它的最终形态:
( ?
→ 感知 ← 笑 ↔ 根动 → 守 ↔ 梦 → 容 ↔ 行 ↔ 停 → 止 → 名 → 误 → 藏 → 默 )
包裹着堕仙玉牒的幼苗根系,进行了最后一次舒展,将那块代表着旧日法则的玉牒彻底吞噬、包裹。
在根系与玉牒融合的新生组织中,浮现出一行无形的文字。
这行文字无法被看见,无法被拓印,唯有风经过地脉的缝隙时,才会低低地吹拂出它的声音。
那不是一道命令,也不是一条法则,而是一句温柔的呢喃:
“现在,轮到你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