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所述,皆是事实,本官从头到尾都曾亲自见证过!”
一口吃的,上关乎天子贵族,下关乎黎民百姓。
詹徽心里的激动和高兴从昨天开始就没停过,更是感动于朱允熥的忍辱负重于仁慈,这时候竟是朱允熥都还要着急澄清。
也不顾什么身份不身份,合不合适在此现身了。
他见下面众人陷入了一种害怕、不敢相信的气氛之中,几乎是毫不犹豫便用尽全力地喊道。
他的位置本就居高临下。
声音自然格外方便传播些。
几乎下面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道声音,嘈杂的怀疑声褪去不少,所有人都好奇地抬起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也很快看到了此刻倚栏俯看的四人。
而当詹徽的话音落下。
旁边须发皆白、一把年纪的傅友文也是立刻看着仰头而望的众人奋力大喊:“老夫乃是当今户部尚书傅友文!昨日和詹大人一起,吃了烤红薯,一起翻的御花园的地!此事无需怀疑!”
他的声音已经苍老。
可其中依旧带着充满朝气的激情与兴奋。
说完还自豪地道:“这收获而来的红薯称量,是老夫户部的官员负责的!这最后的亩产数目,也是户部官员核验计算数次无误得出来的!”
一旁的袁泰、夏原吉自然也不甘示弱:
“本官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亦曾亲自参与其中!”
“学生新任户部右侍郎,夏原吉!也可证明!”
“……”
二人此刻也全然不似一个威严稳重的朝廷高官,只管大声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好似他们不止想要向这整个醉月楼里的人宣告确证此事,更恨不得能把声音传到大明皇朝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此事!
几个人都喊得有些脸红脖子粗。
而随着几人的声音先后响起,醉月楼里的那些贵客们……都好像被人统一指挥了一般,全部都自发跟上:
“本官礼部左侍郎……”
“本官户部清吏司……”
“本官……”
“……”
吃瓜看热闹的心思,平民百姓有,达官贵人也都是一样,只不过他们这些人平常都不会暴露身份,只各自待在自己定下的厢房里面偷偷吃瓜,不会明目张胆。
毕竟大明对官员的约束力度是极大的。
私下里来这里吃吃瓜、下下馆子聚聚会什么的,大家都心照不宣,闹到明面上总不太好看。
今日却是不然。
都忍不住站了出来,也忍不住将此事奔走相告,主动替朱允熥向天下百姓证实此事。
无关乎算计利益、无关乎勾心斗角……只关乎本心。
这样天大的好事儿……有谁不愿意扯着嗓子告诉天下人?——能吃上饭了,都能吃上饭了,这是真的!!
是以。
一时之间,醉月楼里的其他人倒是全部安静了下来,有些意外、有些懵逼、也有些惶恐地看着露面高喊的这些朝官们。
偌大的酒楼大堂,高台的上空。
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这些高官大老爷……平常哪儿可能见得到呀!?但凡能够有幸见到一个,那都是足够拉出去吹好几年的事儿。
可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他们上空盘旋下来。
他们也得到了一个完全确证的消息:真的!不是听错、不是做梦!这一切真的都是真的!
“那位的确是吏部尚书詹大人!俺曾有幸远远看过一眼,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就算没穿官袍俺也认得出来!”
“别人咱不认识,不过方才发生的礼部郎中大人,他是咱姑丈的妹妹的婆婆的娘家侄儿!”
“那位袁大人我知道!刚直不阿!据说之前还曾因为向陛下谏言,被陛下一怒之下从乾清宫叉出来了……他都这样说……”
“……”
虽说不少在场发声的官员其官位放在民间来说,随便一个都是大得吓人,但这里终究是应天府,随便丢块砖头都可能砸到一个朝官,眼前这朝中朱红紫贵都放下架子在酒楼喊话的场景……虽然前所未见,可民众之中总有人是有认识或者熟悉面孔的。
所以立刻就有人出声道。
而更多的人从懵逼之中回过神来之后,几乎都是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心里的悬着的石头都落了地,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以及新一轮的狂欢!
“这么说……此事绝无可能有什么差错了?”
“那是当然了!你不看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站出来亲自证明了么?红薯是他们挖的,也是他们吃过了的!”
“只一个两个人说说或许还能怀疑,可所有人说的都是一样的!他们都说是真的!”
“就连朝中的都察院官员、六科给事中……都发话了!”
“你说说……这还能有假?”
“这些大人可都是硬骨头的好汉!曾多次刚直不阿、冒死直言劝谏陛下,旁的官员或许会有谄媚之态,可他们绝不会!”
“哈哈哈哈哈!这般听起来离谱的事情……居然不是梦!”
“好啊!真好!太好了!!!”
“陛下万岁!!”
“……”
朱允熥听着外面几乎是遮天蔽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面上神色依旧平静。
顺手随意地把房间的窗户关上。
瞥了一眼之前急得都要跳脚的赵峰,漫不经心地道:“着急什么?你看这不是都已经没有疑议了么?世间一切,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朱允熥倒是没有想到醉月楼里会来这么一出,原本也只是想着,所有人大概会用尽全力对此事进行多方求证,而后这事儿慢慢进入大家的认知之中……这事儿也就没什么了。
今天这一出……
效果倒是比朱允熥预料的还要更好许多,不过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有这么多人现身说法,醉月楼里多少人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回头有的是人出去把这个大瓜奔走相告,消息也必然很快就传遍整个应天府。
后续也就不需要朱允熥操心了。
徐妙锦也心知,这件事情剩下的便只有所有人的狂欢了,便也就跟着朱允熥一起回了座位上。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慨然叹道:“在此之前,小皇帝在百姓民间名声不好,在朝臣们那边也够呛,据说动不动就惹得群臣死谏……这回,倒是所有人都在替他讲话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这小皇帝……还真让人难以辨清楚他。”
赵峰这时候可就来劲了:“可不……当今陛下也不知遭受了多少莫名的误会和谩骂,许多人是一点真相都不讲,看到啥就是啥,骂得可凶哩!”
说完,他还意有所指地看了徐妙锦一眼。
若是之前,徐妙锦哪儿能让他这个家奴这么揶揄自己的?必定早就怼回去了,可这回她知道自己理亏了。
粉嫩的脸蛋越红了些。
大眼珠子心虚地转了一圈,羞窘地低下了头,心里则是暗骂了一句:「这个赵峰真欠!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到她这副样子。
朱允熥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这小姑娘虽有些将门贵女的娇蛮,不过总归是小孩子一个罢了,骂人爽利、认错也实诚。
朱允熥有些恶趣味地挑了挑眉,暗暗腹诽道:「等回头朕摊牌让他来给朕当牛马的时候……」
「小姑娘不会要钻桌底下去了吧。」
当然,朱允熥也就把这事儿当个小乐子。
很快还是给徐妙锦打了个圆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你骂过,外面的人都骂过,就是朝堂上的朱红紫贵一样骂过……不丢份儿,呵呵。”
徐妙锦心里这才好受了些,抬起头来给了赵峰一个白眼,同时带着一个「救大命了」的眼神看向朱允熥。
说笑过后,徐妙锦拉朱允熥和她下了三盘五子棋。嗯……全输了,挨了三个脑瓜崩。
剩下的就是照例的优秀牛马入职培训了。
直到了中午的饭点,二人一起大快朵颐了一顿,徐妙锦心里依依不舍地看着朱允熥又离开了此间。
“陛下是回宫里去还是……?”赵峰恭敬地轻声问道。
“回宫。”朱允熥道。
现在炼丹司那边的进度有条不紊,技术上的问题暂时没有需要他去亲自看的,况且之前一段时间的罢朝的确积压下来了不少事情,今日下了早朝朱允熥就出来看热闹吃瓜来了,但成大事者不可耽于享乐,也该回去处理处理了。
“是,陛下。”
赵峰应了一声,立刻驾着马车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空气之中显得格外热闹和喧嚣——虽然距离号外期刊的发布已经有快两个时辰的时间了,但现在应天府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大街小巷之内,余温依旧没有消散。
尤其是醉月楼里那一出群臣喊话的戏码传开之后。
众人的狂喜自是更肆无忌惮。
“这红薯现在虽然拢共也就御花园里挖出来的那些……可陛下也说了,下一茬的种植,不仅可以用挖出来的红薯当种子,就连那些红薯藤都可以发芽入土种下呢!”
“按照这个速度……咱也很快就能吃上红薯啦!”
“报纸上说……烤出来的红薯,香甜软糯,跟宫里御厨做的糕点都可以比一比!嘶……说的俺都流口水了,也不知吃起来是不是真这么好吃!”
“好吃不好吃有什么好计较的?饿不着咱的肚子呀!你且想想咱这些人,一到了欠年、灾年时候吃的都是啥?吃野草!啃树皮!吃土!”
“那些饿极吃土的,吃了拉不出,给自己憋死的都不少!”
“陛下苦心寻到这么好的东西……还给你挑上了!”
“……”
朱允熥静静坐在马车里缓缓前行,听到的议论声却总不绝于耳,脸上不自觉便露出欣慰地笑容,简单无华。
听着这些声音,他高兴,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
同时也有些感慨……
他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虽然在吕氏的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过得艰难,可作为一个天潢贵胄,比起这些平民百姓来说依旧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如今他更是身在最高的位置。
如果不是身处于百姓群众之间,许多事情其实他还真没什么太真切的感受——譬如刚刚听到的,饿得吃土却又被憋死……
许多事情,听来都让人觉得荒诞,可真的听到这些亲历者带着对当年遭遇的恐慌道出这些……才好似有真切的感受。
“呜呜呜……十年前发大水,多少人没粮吃?俺家里所有人……全靠着俺爹、俺娘、俺两个姐姐一口都不肯吃,把所有的吃的都给了俺……这才活了俺一条命的!”
“可从那以后,俺就再也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姐姐了。”
“呜呜呜呜……”
“要是那时候有红薯,咱现在是不是就不会孤身一人了?”
“……”
“咱当年是真靠着吃土活过来了,只能说,咱的运气好……把吃的土都拉出来了,没憋死!哈哈哈哈哈……”有人说着说着笑了吹起来。
可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呜呜呜呜……那土可真难吃!他娘的一股子泥腥味儿,硌得咱喉咙痛!不吃了……再也不吃了!托了咱当今开乾皇帝福……以后大概都不用吃了,呜呜呜……”
声音不断透过马车的窗户飘进来。
朱允熥眉头蹙起。
心中不觉有些悲怆。
这一字一句听来简短,可朱允熥知道,每个人说的都是自己最锥心的过去……是他们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人间地狱……
朱允熥固然心智坚毅。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他听来心里真有些堵得慌。
赵峰似是感受到了马车里的低气压,有些担忧地悄悄转头看了朱允熥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尽快加速驱赶马车。
直到到达皇宫附近,那样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耳边顿时只剩一片安静。
“陛下恕罪,闹市人多,污了陛下的耳了。”赵峰立刻沉声请罪道。
朱允熥深呼吸了一口气,缓解了一下情绪,而后才道:“无妨,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