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春,往往是来得突兀,去得也急,仿佛被南风卷着匆匆掠过。
转眼已是三月末,鹏城春意早已经悄悄弥漫开来,热热闹闹地铺陈在街头巷尾了。
这个时间里,最显眼处是湿。
所谓“回南天”的潮气,仿佛无声无息地弥漫着,悄然裹挟了整座城池。
晨起推窗,玻璃上凝结着水珠,细细密密连成一片,倒映着窗外模糊的绿影,如同流了泪的镜子。
天气暖了,温度已然爬升上来。
只是这暖意里,也夹着几分难以捉摸的任性:
清晨出门时,裹着薄外套还觉得微凉;
及至午间,太阳明晃晃悬在头顶,热意便肆无忌惮地钻入衣领,蒸得人微微汗出。
街上年轻女子早已换上单薄春装,甚至裙裾飘飘,露出脚踝,步履轻捷,似乎已一脚踏入了夏的门槛。
花木不管人间的冷暖,只管按自己的心思开落。
这里的春,没有乍暖还寒的扭捏,也无所谓料峭春寒的矫情。
它来得直率,暖得坦荡,湿得淋漓。
龙岗区坂田街道华兴园区向来是很繁忙的。
G区办公楼便在其中,像一枚方方正正的印章,盖在鹏城这片永不停歇的纸张上。
玻璃幕墙之内,人声如沸水初开,嗡嗡地响着。
电梯门开合吞吐,人流便似潮汐般涌进涌出。
那电梯门闪动着,如同一种有规律的呼吸,吞吐着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各自奔向自己的巢穴。
格子间里的年轻人,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噼啪作响,密如急雨。
偶尔有人抬起头来,揉揉酸胀的眼,却见面前屏幕上密布着不断跳动的代码、图表与曲线,便又埋下头去。
午间的茶水间,纸杯林立,人们或立或倚,匆匆填塞着食物,交换着几句零碎言语。
有项目的进度,客户的难缠,昨夜的加班......
言语被囫囵吞咽下去,又各自散去。
走廊里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脆响不绝于耳,那是华兴的年轻女职员们。
她们步子快而急,抱着文件,身影穿梭如梭。
二十一楼2105会议室的门时而开合,里面光影明灭,映出几张聚拢的严肃面孔,对着投影屏指指点点。
声音被厚玻璃门挡着,只听得一片模糊的低语嗡嗡,间或爆发一两句略显激烈的争辩,又很快平息下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个多小时以后,磨砂玻璃门被猛地拉开。
罗俊涵夹着刚出炉的会议纪要走出来,眉头紧锁,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硬仗。
下午三点多的阳光斜射进走廊,在他深灰色西装肩头投下一道明亮的棱线,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他刚结束的这场“新PLM(产品生命周期管理)变革实施阶段复盘会”,简直是一场技术、流程和人性交织的泥沼战。
几个产品线固执己见,对系统强制的标准化流程怨声载道,差点掀了桌子。
他舌战群儒,靠着对系统底层逻辑的绝对掌控和一点老研发的余威,才勉强压住阵脚,把下一步实施节点敲定下来。
嗓子有点冒烟,他正盘算着是去茶水间灌杯冰水,还是回办公室吞颗润喉糖,口袋里的手机就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
嗡嗡的声响贴着大腿,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脚步没停,掏出手机瞥了一眼。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心头毫无征兆地“咯噔”了一下。
林雨晴。
陈默的秘书。
在华兴,名字出现在谁的电话簿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名字会主动打给你。
尤其是林雨晴这三个字。
罗俊涵的脚步瞬间定在原地,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透过高大的玻璃幕墙照进来,他却感觉后背掠过一丝凉意。
林雨晴是谁?
陈默的贴身大秘,集团IT总裁办公室实质上的“守门人”。
她很少主动打电话,一旦打来,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陈总有指示,而且是很正式且需要立刻响应的指示。
罗俊涵深呼一口气,似乎是在调节自己的情绪。
他拇指划过屏幕,声音瞬间调整到工作频道,沉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林秘书,你好。”
“罗部长,下午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清晰又平稳。
听起来又有着职业化的距离感,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冰冷,像一块温润的玉。
“陈总这边希望和您进行一次沟通,时间安排在下午四点,地点在陈总办公室。您看这个时间方便吗?”
林雨晴的措辞永远是“希望”、“您看方便吗”,但罗俊涵心里门清,这根本不是询问,是通知。
难不成大领导找自己,自己还说“不方便”或者“没空”?
除非自己已经财富自由可以原地退休。
陈默要找他“沟通”。
“沟通”这两个字在华兴的管理语境里,分量太重了。
它可以是年度绩效面谈的预演,但年度考评还远没到时间。
可以是工作出了重大纰漏的预警信号,可他刚结束的PLM会议虽然艰难,结果尚在控制中。
那么,最大的可能,也是最让人心跳加速的可能:工作变动。
罗俊涵的脑子飞速转动,像他们系统实施部负责实施的PLM系统在后台疯狂处理数据流。
是渡河项目中国区上线后还有什么尾巴没扫干净?
还是陈总对系统实施部最近的表现有新的想法?
甚至...更坏的可能?
他握着手机的掌心微微沁出一点汗意,语气却纹丝不乱:“方便,非常方便。林秘书,我准时四点过去。”
“好的,罗部长。” 林雨晴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陈总办公室见。”
电话挂断。
忙音传来,罗俊涵还保持着接听的姿势,站在空旷的走廊中央,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慢慢放下手机,手指在光滑的手机壳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林雨晴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这很正常,也最让人不安。
他目光仿佛穿越了楼层,看到了顶层那扇代表着集团IT最高权力的厚重木门,陈默的办公室就在那。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要不要探探林雨晴的口风?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迅速摁了下去,这是一种老华兴人的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