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丰五年,腊月廿七。
一道盖有玉玺、内阁、枢密院三大印信的任命诏书,于午门公告,示于天下。
通篇内容,约莫两三百字,为中书省、门下省、枢密院、翰林院联合起草,以严谨为主,较为冗余繁杂。
但,核心就一句话:
大相公江昭,予以从权处置一切军国大事之权,总领百官,暂理国政!
仅此一言,不可谓不惊人。
大相公暂领国政,官家呢?
官家,自然是行军入边,北上燕云!
于是乎,任命诏书不免以一种相当惊人的势头,一传十,十传百,传布开来。
上上下下,士庶百姓,一时为之惊动不已。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自腊月廿七起,庙堂之上,大半时日都是在祭祀。
熙丰五年,腊月廿八,圜丘祭祀,祭昊天上帝、辅以日月星辰,祈求行军无阻,风调雨顺。
熙丰五年,腊月廿九,太庙祭祀,祭太祖、太宗,祖宗先帝,祈求祖宗庇佑,起“受于先祖”之意。
熙丰六年,正月初一,军神祭祀,祭蚩尤、北方玄武大帝、阵亡将士亡灵,起鼓舞士气之效。
祭天,为借天命立正统。
祭祖,为借宗族凝共识。
祭军神,为借神威慑军心。
三者兼备,大势已成!
正月初二,三军誓师。
文武大臣,凡入边者,皆作北方、西北二路。
这主要是辽、夏二国联合南下,阵线实在太长的缘故。
单就阵线而言,熙河、陕西、河东、河北东、河北西五路,无一例外,都是可能涉及到大型征战。
从东到西,足有一两千里之长。
若是行军一路,就算是在正中位置设立中军大营,东西兼顾,也得有一千里的脚程,单就是烽火军情的传达可能就得十天左右,实在是太过影响布局。
反之,行军两路,东西兼顾,也就不到五百里的脚程,军情传达何止快了一倍?
如此一来,自是不免行军两路。
其中,北方一路,以官家赵策英,宁国公顾廷烨二人为主,并以忠敬侯、富宁侯、梁昭、景思立、郑晓、杨文广、燕达几人为辅,行军十万,通往燕云,主攻辽国。
西北一路,以永宁侯王韶、英国公张鼎二人为主,并以姚兕、种师道、折克行、郭逵、包顺、张守约几人为辅,行军陕西、熙河二路,主攻西夏。
不过,相较于燕云来说,陕西、熙河二路向来不乏军卒镇守,主要大军都已镇于边疆,却是不必大肆行军。
这主要是陕西、熙河二路险地较少的缘故。
燕云不乏险地、奇关,不宜过量镇守军卒,陕西、熙河二路反其道而行之,鲜少有大型险地、奇关,却是得大量军卒遍布边界线,长期予以镇守。
祭祀、誓师,一切就绪。
正月初三,百官送行。
就此,大军北上!
……
二月十一,渭州。
二月时节,水草枯荣,秦岭北麓茫茫一片,偶有积雪,尚未化去。
中军大营。
木柱撑地,上挂一副“大周-西夏-吐蕃”堪舆图,下垂铺开。
陕西、熙河都部署王韶,不时注目两眼,沉吟着,负手踱步。
其下,左右立椅,约莫有二三十人,皆是肃然而坐。
约莫十息左右,王韶注目下去。
二三十人,或文或武,基本上都是五品以上的红袍官员。
其中,不少野生武将、将门子弟都是借着熙河、熙丰、燕云三次开疆拓土实现的逆天改命。
这也不稀奇!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若欲起势,才能、机会,缺一不可。
其中,又以机会更甚于才能。
否则,就算是以宁国公顾廷烨、永宁侯王韶二人的本事,也是金子蒙尘的命。
以往,大部分武将都是以熬资历为主,水平高低与否,都不怎么影响擢升事宜。
这就是典型的缺表现机会。
而自从江大相公起势上位以来,重视军事,韩、江二人连着三次拓土,一些有真本事的人有了表现机会,自然是就此冒了出来。
只能说,江大相公入阁拜相、宰执天下,绝对是武将子弟的幸运!
但凡有真本事,这就是最容易出头的时代!
要懂得感恩!
“种将军、刘将军,都说一说陕西、熙河二路的状况吧。”王韶注目于其中两人,点了名。
这二人,也即种谔与刘昌祚。
不少人注目过去。
种谔是两次拓土的老功臣,乃是在大相公心中都挂了名的人物。
自从熙丰拓边以来,种谔就长久镇守西北,稳步上升,已然任职从三品的同签书枢密院事,兼熙河路兵马都副总管。
通常来说,世袭罔替非开国而不授。
不过,熙丰元年,王韶受封镇南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成为立国以来唯一一位“后天”成就世袭罔替的武将,算是打破了这一局面。
这也即意味着,野生武将自此有了世袭罔替的机会。
然而,若是要问谁最有可能是下一位博出世袭爵位的武将?
答案,绝不是海丰郡伯爵姚兕!
真正有机会实现世袭罔替的人,就是种谔。
种谔,要资历有资历,要功绩有功绩,绝非仗着运气上位的姚兕可相媲美。
至于缺点,无非就是缺乏“大功绩”。
反之,一旦真的有了大功绩,种谔相当有可能一飞冲天。
毕竟
种谔的弟弟,可是大相公的半个弟子呢!
至于刘昌祚,却是“半个”将门子弟。
为何说是半个呢?
主要就是爵位被夺了!
其祖父开国名将为刘廷让,本名刘光义,后为避太宗讳,被赐名廷让,改字光乂。
本来,刘廷让是太祖皇帝的“义社十兄弟之一”,功绩不低,资历不浅,一度官居侍卫马军司指挥使、枢密副使,并受封燕国公,就算是在开国将领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然而,或许是时运不济,太宗皇帝登基不久,一次北伐,刘廷让竟是粗莽大意,致使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于是乎,自是遭贬,出了京城为官。
偏生就在于,刘廷让还心头不服,暗自未经批准就入京休养。
就此,粗莽举动算是彻底触怒了太宗皇帝,剥夺了爵位。
按理来说,刘氏一门没了爵位,理应是销声匿迹,查无此人。
但让人有些意外的在于,刘廷让的几代子孙竟然都还挺成器。
没有世袭爵位,但几代子弟官位都不低,于将门勋贵中颇有人脉,也就成了“半个”将门勋贵。
时年三十九岁的刘昌祚,却是刘氏一门的代表人物,参与了燕云拓土,并借此了升任为了正四品的壮武将军,兼陕西路都副总管。
一经点名,两人相继走出。
刘昌祚起身一礼,上报道:“禀都部署,陕西正向驻军为六万三千人。”
“西夏一方,正面驻军为七万人左右。”
“其中,有三万人集中于西平府,应是中军大营。”
都部署,也即征战中任命的一方军事一把手。
不过,通常来说,这一职位都是文官担任,且往往是“经略安抚使兼都部署”,也就是军政一手抓。
若是非经略安抚使,但也要军政一手抓,亦或是临危受命,就有可能是“宣抚使”。
反正,武将大都是副都部署。
单独的都部署,还是较为罕见。
王韶,俨然是例外。
要问为什么?
无它,官家和大相公信任尔!
“六万三千人。”
王韶沉吟着,压了压手。
陕西一路,从头到尾都是正向面对西夏。
如今,两军尚未交锋,军事也尚未布局,除了兵力以外,却是暂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消息。
“禀都部署,熙河路为五万八千人。”种谔抬手一礼:“熙河路以北,西夏屯兵三万人左右。”
“嗯。”王韶点了点头。
这一数量,跟他知晓的相差不大。
自从军改以来,陕西、熙河二路裁军了不少人。
本来名义上的三十万军卒,实际上有人吃空饷,真正的士卒仅有二十五六万左右。
其中,有八九万都是吐蕃老卒,立下了不少功勋,手上有赏钱、有良田,自是选择了屯田种粮。
余下十七八万军卒,也有一些是积劳成疾的老卒,都选择了卸甲种田,安度一生。
最终,陕西、熙河二路也就余下十二万人左右。
“另外。”种谔补充道:“此外,据斥候来报,西夏一方有万余人向西而去,攻打高昌回鹘。”
“向西?”
王韶一怔,眯着眼睛,挑了挑眉:“这是要找退路啊?”
别看辽、周、夏三大政权之中,西夏似是羸弱不堪,但要是真打起来,任何某一政权单拎出去打其他政权,都几乎是百战百胜。
一万西夏铁骑,足以横扫高昌回鹘!
西夏一方,毫无预兆的西进拓土,这可不就是找退路?
“下官也是如此认为。”种谔点头。
“若真是攻打高昌回鹘,任之即可。”王韶摇了摇头:“凡征战,必得心头有坚毅果决之气。”
“一旦有了退路,定然犹犹豫豫,进退迟疑。”
“也罢。”
王韶沉吟着,吩咐道:“种谔、姚兕、种师道、包顺,入熙河路掌军;刘昌祚、折克行、郭逵、张守约,掌陕西路军卒。”
“十二万大军,熙河路留下四万即可,以迂回奇袭为主,试着攻下西凉府。余下八万,正面主攻。”
王韶向下望去,叮嘱道:“凡沿途,必定以引诱为主,铺设炸弹。”
“若是以高打低,亦或是攻城,就干脆以大炮为主。”
大军团作战,主要是重在见招拆招,统筹兼顾。
种谔、刘昌祚等人才是真正的前线将领。
如今,两方尚未交战,王韶一时却也无意繁复布置。
当然,这也是由于战局变化太快缘故。
除非是战线不长,一路横推过去,亦或是终局一战,否则主帅都不太好布置过于细索的任务。
“是。”十余人,齐齐一礼。
(西夏、大周关系图。圈起来的一部分就是熙丰开边的成果,但是西凉府没有被打下来)
西夏,西平府。
不时有行商的党项人,走来走去,一脸的焦虑。
通衢大道,人来人往,更是不乏一些“上行三钱”、“上行五钱”的牌子,一一树立。
粗略一扫,无一例外,都是“上行”,并未有任何“下行”的牌子。
要问为什么?
无它,边疆动乱!
自从熙丰元年以来,国主李谅祚遭到阵斩,西夏被迫签下了丧权辱国的熙丰之盟。
于国而言,丧权辱国,上贡岁币,这无疑是非常耻辱。
可,对于行商的党项人来说,却未必是坏事!
熙丰之盟,合四大条约。
其中,有一条名为“设立榷场”的条约,非常利于商人。
设立榷场,两国贸易,允许大夏以骆驼、骏马、食盐、铁器、粮食、药材交易茶叶、瓷器、丝绸。
仗着这一条约,不少通晓边贸的商人,可谓是都赚得盆满钵满。
纯利润,甚至都可达三倍以上!
八月左右,水草丰茂,良驹正是壮硕,从牧民手上二十贯左右就可入手,运送到榷场,轻轻松松就可卖得三四十贯钱。
这一生意,可连着持续到十一月左右。
其后,可在榷场玩上五六十天,玩乐到二月左右。
二月时节,恰好产“早春茶”,且牧民手上也恰好都缺茶叶、瓷器、丝绸。
三四十贯,从榷场买来茶叶、瓷器、丝绸,一旦运送到经济繁荣的大城,轻轻松松就可卖得百十贯以上。
从八月至次年二月,短短半年左右,就可以二十贯赚到百十贯,就算是抛开玩乐、运输的人工成本,也绝对有六七十贯的利润。
这可不就是三倍以上的利润?
纯纯暴利生意!
大周经济上行,百姓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辽、夏其实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边贸行商的商人,就是最沾光的一批人。
不过,这一切,似乎就要破灭!
边疆动乱,榷场自然是不再设立。
物以稀为贵,茶叶、瓷器、丝绸的价钱,几乎是一日胜一日,天天都是“上行”。
“城中怎么还有商人?”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合。
三丈墙头,国相梁乙理背着手,眉头皱起,一脸的意外。
监军使嵬名阿吴走近,注目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自从榷场设立以来,不少商人都倚仗边贸为生。”
“如今,两军尚未交战,一些商人可能是认为尚有盘桓余地,也就留了下来。”
嵬名阿吴,乃是西夏宗室子弟。
不过,其人性子敦和,却是从未公然反对,亦或是支持过太后垂帘听政,勉强算是中立者。
也正是因此,其手上不乏实权。
“呵!”
“何为商人?行商者。”
“两国交战,不宜行商,商人就该老老实实的退去,怎可继续留于城中?”
梁乙理冷哼一声,叱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商人行踪不定,或进或出,岂非有作奸细的嫌疑?”
“不错。”副统军李清执着折扇,一脸的严肃:“自从太后娘娘垂帘以来,社稷繁荣,商贸兴盛,天下兴旺,实为一等一的盛世之象。”
“莫说是先帝,就算是江子川,亦是如顽童尔,相去甚远矣。”
“榷场设立,已有五年之久,边贸商人已经赚了足足五年的钱,竟然还不知心怀感恩?”
李清一副走狗做派,挥手道:“以小臣拙见,就该将商人都逐出去。”
“宁可杀错,也万万不可错杀啊!”
李清是大周人。
治平二年,其武举不中,愤而投奔西夏,经一样是投奔西夏的大周文人景询举荐,补任了保泰军司的教练官。
以此为起点,仗着走狗的做派,偶然得到了梁乙理的重视,就此仕途扶摇直上。
就算是李清本事不太行,也不影响其担任副都统。
毕竟,梁氏一族是太后垂帘听政,能力不重要,忠诚才重要。
梁乙理听着,连连点头:“就驱逐了商人吧。”
一言落定,梁乙理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近来,他入边掌权,急于立威。
商人,仅仅是一点小小的开端!
“是。”李清恭谨一礼,三两步跟了上去。
恍惚间,其眼中似是闪过一丝鄙夷,却又悄然隐匿。
河东路,云州。
二丈墙头,偶有斑白积雪。
赵策英伸手一拾,积雪入手。
“呼~!”
轻轻一吹,白雾轻笼。
“百年国祚,似乎从未有帝王来过燕云?”赵策英负手眺望,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宁国公顾廷烨、权知开封府章衡二人,皆是束手,立于左右。
仅是一言,两人便相视一眼。
“官家好记性。”章衡沉吟着,平和道:“就算是太祖皇帝,也从未来过燕云。”
“不错。”顾廷烨抚着短须,附和道:“官家,便是唯一一位来过燕云的帝王。”
太祖、太宗、真宗、先帝,都从未来过燕云。
其中,先帝一辈子都仅是在京畿活动,自然是不可能北上燕云。
太祖、真宗,一位“早亡”,一位差点被人“南下擒龙”,自然也不可能北上。
至于太宗,未曾攻下燕云,自然也不可能踏上燕云领土。
“嗯。”
赵策英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难察觉的欣喜。
“太祖、太宗未竟之业,朕合该补上!”
(燕云十六州分布图)
燕云,新州。
耶律洪基立于墙头,背负双手,目光深邃,举目眺望。
和统二十三年,圣宗皇帝和宣献太后南征,就此定下来檀渊之盟。
朕,有没有机会南下擒龙,定上一道“燕云之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