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3-EPXF：天蚀
【当然，企业应该继续以盈利为导向。但盈利所依据的规则需要得到更严格的执行。盲目追求25%以上利润率的心态将不复存在。那些在美国体系中可能有效但在德国体系中无效的方法将不再适用。我们的体系旨在实现长期可持续发展，因为它注重高质量生产，而高质量生产需要企业具备长远的眼光。】——君特·冯·埃瑟林，1958年。
……
在地球联邦对外界公开ELS相关情报后，一些态度较为乐观的媒体人士相信，地球联邦将停止以外太空殖民卫星为核心的太空移民计划、把重心放在寻找其他宜居行星上。不过，这一乐观猜测很快就伴随着多个殖民卫星同时开工而被打破了。正如经地球联邦国会参众两院一致同意而得以继续担任总统一职的布莱恩·麦克凯恩所说，建造殖民卫星的意义不仅在于将那些生活困苦的人们从承受着巨大人口压力的地区转移出来，还在于以多样化的形式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在地球之外的广阔空间尽可能多地留下人类文明和地球的印记。当许多社会组织仍持观望态度时，有数个环境保护组织出面声援总统的理念，并提议在地球之外建造不受人类活动影响（当然是在殖民卫星完工之后）、真正能够贯彻环境保护理念的专用殖民卫星充当地球上其他生灵的新家园。
如果说准太空移民们主要为了自己新的栖身之所而辛苦劳作、环境保护人士则在外太空殖民卫星建造工程中看到了按照自己的需求打造世外桃源的机会，那么来到L5殖民卫星天蚀的太空建筑工人们则着实说不清把这座小型殖民卫星改造成为大型太空游乐园的意义。据说，这一主要由哈勒维家族投资的项目还得到了数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地球联邦太空移民事务部官僚的大力支持——其中不乏自称很擅长设计全景式太空游乐园的【专家】。虽然太空建筑工人们始终怀疑如此劳民伤财地大兴土木的意义，来到天蚀殖民卫星投入建设工程中的工人们意外地发现这里的工作条件比他们预想中的要好上许多：殖民卫星工地内配备了专门负责治疗GN粒子辐射病的医疗团队，训练有素的医生们还会根据定期体检结果追踪来自世界各地的工作人员转变成为变革者的进度。随着超负荷工作和直接将GN粒子辐射病患者当垃圾丢掉的残酷处置手段成为历史，太空建筑工人和准太空移民们对太空移民工程的反感终于有所减轻，但还远远达不到说服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新生活的程度。
对于天蚀殖民卫星的太空建筑工人们来说，有一项特殊的福利是他们那些工作在其他殖民卫星的同行们无从享受的。尽管设计全景式太空游乐园的工程师和专家们口口声声地向投资者保证他们能够让造访这座游乐园的游客们（自然也包括一些贵客）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真是得与另一段人生无异的体验，仅凭参考纳米机器人、特殊GN粒子环境和脑量子波条件的模拟结果并不能完全代表实际情况，总要有人在游客们来访之前先行体验传说中的奇景。起初，天蚀殖民卫星的太空建筑工人们对使用游乐园体验代替应有的报酬相当不满，然而只过了一个多月，异议就从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他们生活下去的动力，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真正地为自己而活上一段时间。”乔装打扮后造访天蚀殖民卫星的米迦伊远远地观望着【游乐园】的入口，有不少休息中的太空建筑工人在外排队等候、盼望着早些重新拥有自己理应得到的人生。“我以为你不会赞同这种手段，这和你一向表现出的原则相悖。”
“我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殿下】。”站在米迦伊身旁的，则是身披一件厚实黑色风衣的埃瑟林。即便是团队中也很少有人了解埃瑟林是怎样说服米迦伊弃暗投明、放弃原有的那些不切实际念头的，或许就连米迦伊自己都说不清态度骤变的缘由，也许只有自始至终初心不改的德意志贵族自己能领悟其中的奥秘。“到目前为止，我们采取了多种方式——主要是通过生活中的因素诱导——来改变不稳定群体的认知，使他们倾向于合作而非对抗。但是，没有什么方案可以百分之百地消除潜在不稳定群体的敌意。”
从某种角度而言，所谓不稳定群体的敌意也可以说是埃瑟林等人一手促成的，最近才了解到这个来自平行世界的贵胄之后在推动太空移民项目开展过程中所发挥作用的老人想着。发生在殖民卫星的冲突无疑比地表的冲突更加致命，殖民卫星随时会成为砸向地球的弹药，因而即便是地球联邦内态度最强硬、对太空建筑工人的处境最不屑一顾的官僚也没有理由刻意激化殖民卫星内部的矛盾，但理应事事为地球联邦利益考虑的埃瑟林却偏偏这么做了。“如果我没记错，普劳德殖民卫星危机……也有你们的一份功劳。”想到这里，感到有些费解的老人再度开口了。他从埃瑟林那些看上去甚至自相矛盾的想法中感受到了与自己曾经秉持的理念似是而非的元素，正是这一点说服了他同意按照埃瑟林的要求抵抗利邦兹·阿尔马克和当时被欺骗的ELS对地月圈的渗透。“但你却说我的主张愚蠢透顶，尽管我们的办法有诸多相似之处。”
“表象上的相似决定不了实质。”察觉到了附近太空建筑工人不太友善目光的埃瑟林拉着米迦伊走开了，两人离开了游乐园入口，向着维持殖民卫星内人工重力的T型太阳炉设施附近走去，部署在天蚀殖民卫星的医疗人员每天都在那里对最有希望蜕变成变革者的【旧人类】进行跟踪检查。“合作需要多方之间互相明确表达的诚意，执意把太空建筑工人视为需要清理之【无用群体】的联邦高层只有在认识到了这些人的力量之后——虽说可悲地表现为破坏力——才会愿意坐下来谈谈。我很高兴看到这一代的联邦政治家们早些清醒过来，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我们就在为此做着准备。变革者的时代，应该是协同进化的时代。绝对不能让当时已经被利邦兹·阿尔马克的愿景挟持的地球联邦高层走上一条将全世界绝大部分人类贬为亚人或牲畜的错误道路，那会让人类的灵魂释放出黑暗。”意气风发的德意志贵族努力地挺直了腰，昂首挺胸地仰望着头顶以全息投影模拟出的虚假天空。“这无关廉价的人道主义，也无关价值和效用。是的，的确会有许多人在这时代里失去存在意义，他们在庸俗的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眼中确乎是无用的累赘。可是，有用和无用并不构成我的取舍准则。”
“我这一生中见到过多种多样的政客，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像你这样……一会支持贵族，一会又支持平民的奇怪家伙。”这也是米迦伊决心以王牌飞行员的身份一直战斗在前线而不是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从政的原因之一。他厌恶尔虞我诈的政治，厌恶那些只会加剧人类的内耗、将更多人永远束缚在大地上的规则，而重获新生的他则一度把摧毁这种规则视为自己的使命。“之前你和我说，制造性命攸关的危机并不能推动人类前进，即便绝大多数人在危机爆发后会难以忍受现状并迫切地要求从这泥潭中脱身。我已经兑现了我的承诺，是时候轮到您把剩下的话告诉我了。”
“在这殖民卫星里，您会找到您想要的答案。”埃瑟林停下了脚步，他伸手指向了不远处一名盯着两人的太空建筑工人，那工人旋即心虚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聚集在附近的几名工人也知趣地散开了。“这里积蓄的不满和敌意，与普劳德殖民卫星那时相比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但那样的灾难却不会在这里爆发。旧秩序的瓦解，不仅需要绝大多数人的不满，还需要旧秩序自身的脆弱……需要它从原则上已不再有能力维持自身存在。”
“这和绝大多数人的不满，听上去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埃瑟林严肃地反驳了老人的回应，却没有继续就此解释下去。“请不要误会，希拉吉的大公殿下。我和我的战友们一向钦佩您的勇气和才能，并尊重您在关键时刻的明智决定。总体而言，我们之间不存在原则性的冲突，纠纷主要来自于您试图在完全不合适的时机采用更加不合时宜的手段并为此和居心叵测的野心家合作。”
“好吧，是我错了，也许你说得对，相同的危机在不同的情况下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在被埃瑟林关押以及接受埃瑟林庇护期间，米迦伊和德意志贵族交换了一部分关于其他平行世界的信息，那些半真半假的情报或多或少地促使他重新审视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每一个人类文明都有能力在灭顶之灾中浴火重生，天外来客也不总是能够推动人们远离摇篮——相反，某些米迦伊事先无从预料的想法和条件会把幸存下来的人们更牢固地锁在大地上。“我知道你对平等这个概念有着异于常人的理解。但是，你对那些被重力束缚的灵魂，就真的没有哪怕半点的鄙夷？”
“我对他们的态度并不重要。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以其独有的和谐自然规律运作着，它比人类臆想出来的一切新规律都更加符合实际。顺应这种规律、纠正不和谐的杂音是所有人应尽的义务，痴心妄想着把自然演化出的社会结构所决定的人群消灭是发了疯的无神论者投身于革命时才会做的事。”和同伴一起继续向人工重力设施前进的埃瑟林这次一直走到了门口才又一次停下。在里面的工作人员诚惶诚恐地跑出来迎接他们，来自不同平行世界又不约而同地在年少时因革命爆发而失去了与生俱来一切特权的两人还有充足的时间消解彼此之间的隔阂。“而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革命】这个词。”
“那就好。”米迦伊笑着点了点头，花白的头发和又长了许多的胡子随之颤抖着，“不然，光看你平时的言行，我还以为你和那些摧毁了我祖国的家伙是一伙的呢。”
“最好不要再有这样的误解了。对了，我们的人正在对您的高达进行改造，您可以随便向我们提出要求……我会确保您得到最佳的驾驶体验。”
埃瑟林和米迦伊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步入人工重力设施时，头重脚轻的沙慈·克洛斯洛德正和另一名造访普劳德殖民卫星的旧识跌跌撞撞地从人工重力设施另一侧的出口离开。不是所有太空建筑行业从业人员都能快速适应频繁转换的重力环境，这和工作经验是否丰富无关，即便是久经考验的太空建筑工人也可能因一次不恰当的人工重力调整而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里饱受各种异常生理活动折磨。
“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即将奔赴另一座殖民卫星、同准太空移民们一起参加建设工作的霍马雍今天顺路来看沙慈，他衷心地希望这位从普劳德殖民卫星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同行能早些远离事故频发的是非之地。当然，天蚀殖民卫星与其他主要用于承载太空移民的殖民卫星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这里的工作环境也不及其他殖民卫星那样恶劣。“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些谣言？我在来这里之前也听到过那些疯话，说是高强度的脑力或体力劳动更有助于人类转变成为变革者……千万别信那些说法，哪怕有专家和学者出面支持。那都是骗人的。”
“老实说，我对成为变革者没什么兴趣。就算真的蜕变成了变革者，我想大家更盼望的还是在和平的日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沙慈摆了摆手，有些无力地对霍马雍解释说，自己并没有什么退路，“公司……呃，准确地说，是露易丝的父母打算把这工程交给我。太空建筑工人的抱怨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我不能再让公司里的人说我是……”
“这么看来，我得恭喜你成了公司里最年轻的总工程师。”见沙慈的模样有些窘迫，理会了对方心意的伊朗人青年一本正经地为同行送上了祝福，同时把那些更为尖刻的话语藏在了心底。没必要当面指出沙慈的【奢侈】烦恼是许多人可望不可即、梦寐以求的生活，毕竟人与人的悲欢并不想通，至少在全人类都成为变革者之前如此。“让我再想想……以后你的姐姐就可以自豪地说，自己的弟弟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沙慈·克洛斯洛德了。过去你上学的时候，是她供应着你的开支，现在也该轮到你报答她了。”
“这正是让我苦恼的。”沙慈摇了摇头，向一头雾水的霍马雍抱怨说，不知为何，自己在被哈勒维家族委以重任之后却明白无误地感觉到绢江对自己的态度变了许多，“来天蚀殖民卫星之前，我和她在【天柱】见过一次，那时她的眼神……就和过去与我谈起学校里的流氓时没什么两样。”
“哦，原来如此。”
看样子沙慈还蒙在鼓里，但历经了几番波折后又主动选择了返回太空的霍马雍却并不打算在对方面前把血淋淋的真相揭露给他看。沙慈·克洛斯洛德和露易丝·哈勒维之间的恋情，对于这两人之外的他者而言都有着不同的意义，唯独自小被悉心呵护他们的长辈保护得太好的当事人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你跟以前不一样啦。”思前想后，霍马雍还是决定提醒沙慈多加小心，免得有朝一日被比殖民卫星工地上的安全事故更令人防不胜防的暗箭害得痛不欲生。“有那么多比你更加优秀、与哈勒维家族更称得上门当户对的人排着队要当哈勒维部长的女婿，可我们的部长先生还是愿意先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们夫妇二人对你的格外关照吗？你放心吧，我的工作地点距离这里也不算远，如果你以后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而为的。”
“那真是太好了。”听霍马雍声称日后会及时伸出援手，不明就里的沙慈终于松了一口气。“所以，你也打算参加太空移民项目了？我刚知道有这回事。”
“是啊，我没打算大张旗鼓地把我的想法告诉别人。”伊朗人青年指了指胸口的联邦工程师联合会徽章，“总统发表讲话的时候总说要让大家当行动派，别总把想法停留在口号上。”
“但是，我记得您之前在太空建筑公司工作的时候，留下了很多不愉快的回忆。”
“是有那么一回事……你看，外界的媒体把我塑造成总是能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勇士，但我知道自己只是个不停地逃避一切的普通人。”霍马雍并不愿提起那些令人伤心的往事，而且他也永远没有亲手报仇雪恨的机会——造成了阿扎达巴德惨剧的刽子手和幕后主使都已经受到了麦克尼尔等人制裁，而霍马雍并不愿仅因自己与麦克尼尔等人共事过就与有荣焉地对他人炫耀说自己大仇得报。“你不用提醒我关于普劳德殖民卫星的事，克洛斯洛德先生。我想在这个被大家称呼为变革者时代的新时代里用我的方式去做些促进互相理解、消除冲突的事，眼下太空移民最需要的就是在新生活的开端确立应有的规范、避免再犯过去的错误。”说到这里，强忍着不去回忆故乡的霍马雍提起了被地球联邦派去访问外星文明的麦克尼尔等人，“虽然我不是很确定……但麦克尼尔大概也会支持我的。”
“这听上去确实像是他会做的事，所以他才能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变革者……去为大家探索更广阔的天地。”尽管地球联邦目前还没有制定与移民太阳系外其他宜居行星有关的具体方案，沙慈本能地将麦克尼尔等人的出访看作人类争取生存空间的先声。这也符合伊奥利亚·舒亨伯格那宏伟计划的基本原则：以太阳能发电技术和GN粒子技术帮助人类一劳永逸地摆脱非人为因素带来的能源危机，是推动计划付诸实践的前提。“那，祝您好运。”
“多谢，也祝你早日完成这里的工作。”霍马雍挥手和沙慈道别，他准备稍后前往太空港、乘宇宙飞船赶往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有一群不幸地成为了新一轮裁军计划受害者的前联邦军官兵等待着他去安抚，在此之前他已经和被地球联邦高层指派负责裁军事宜的谢尔盖·斯米尔诺夫准将（这次附带着更加艰巨任务的晋升对于一度被指责为叛徒的斯米尔诺夫本人而言无异于变相的羞辱）进行了沟通并初步制定了应对计划。如果一切顺利，那么霍马雍等人的新家园里就会多出一群接受过必要专业军事训练、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作用的好公民。“要是你成为变革者了，别忘了早些告诉我。在地球上给我看病的医生说，多和变革者接触有助于进化。”
不，即便自己真的成为了变革者，总有一些规律是无法改变的，与沙慈道别后转身离开的霍马雍思索着。伊奥利亚·舒亨伯格所期待的新人类，必然不会是仅仅拥有了新类型生理机能而仍在其他方面保持着原有特征、思维与旧人类无异的家伙，迈克尔·麦克尼尔也正是为了探寻这背后的答案才会冒险参加深空探索的。在那答案揭晓之前，霍马雍则会一如既往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努力地在已变了模样的大地上践行着人类的生活方式。
后记F（5/5） END
OF3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