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曦正端碗喝汤,闻言微怔。
似被这话提醒,眼里闪过一丝恍然,露出几分俏皮的懊恼。
“爹您不说,我倒真忘了。”
“光顾着想去探那后山,反把这正经事搁下了。”
话音未落,兴致已起。
她将汤碗轻轻搁在桌上,正了身子,双目微阖。
再睁开时,那双眼中,已泛起一层幽幽的青光,清亮如水,寒意似霜。
神意凝定,气机贯于双瞳。
那目光,宛若两道细线,轻轻穿过青砖,越过泥层,缓缓探入那幽深的地底。
堂中众人,渐觉气息微敛,唯闻烛火细语。
姜曦的眼,似已不在人间。
这一“看”,便似神魂都被牵了去。
姜曦原本清亮的双眸,渐渐凝住了光。
她的神色,也随之由好奇,转为专注;再由专注,转为微蹙。
那眉间的凝意,像是雾里觅物,愈见迷离。
刘承铭瞧得心惊,见娘亲半晌不动筷,只盯着地面出神,便轻轻唤了两声:“娘亲?娘亲?”
他声音软糯,却未能穿透那层静寂。
姜曦依旧坐得笔直,纹丝不动。
那双泛着淡青光的眼睛,像是落入某处无底的深渊,被什么无形之物牢牢牵引。
堂中众人,也被她这模样感染。
笑语渐息,碗筷声止,一屋灯火摇曳不定,唯余窗外的风,带着几缕饭香,在夜色里轻轻拂过。
过了好一会儿,那青光才缓缓退去。
姜曦轻吐一口长气,像从水底浮出,一时间神思恍惚,连眼神都带着几分空茫。
姜义早已停了筷,目光平静,落在她脸上。
“看见什么了?”
满桌的人,也都不自觉地屏了气,望向她。
姜曦沉默片刻,那双清丽的眉眼里,浮起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她似欲开口,却又止住,唇瓣轻轻动了动,终是摇了摇头。
半晌,才吐出一句轻声,淡得几不可闻:
“底下……是一团混沌。瞧不真切。”
姜义闻言,也不追问,只轻轻点了点头。
“无妨,”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平,“小事一桩,好生修行便是。”
一席饭下来,杯盘狼藉,余香犹在。
众人散席收拾,姜曦却罕见地主动上前,把那一桌残羹都揽了过去。
姜家如今饮灵泉、食灵粮,连剩菜也带着几分灵气,寻常人吃上两口,抵得一颗补元丹。
她将碗中残饭细细拨入木盆,又从篮中挑了几茎药藤、两枚未熟的灵果,一并放了进去,端着往后院鸡窝走了。
姜义立在廊下,手中捻着一盏清茶,微微抿着。
女儿的身影穿过檐下的光影,衣角拂过青砖,步子轻得几乎无声。
他眼底的神色,慢慢沉了几分。
这闺女,素来不喜打理那几窝灵鸡。
嫌它们聒噪,爱啄脚踝,也嫌那一身鸡毛腥气。
可今夜,她竟是自个儿喂鸡去了。
……
檐下残雪初融,新泥里几缕嫩芽挣将出来,又被夜霜压弯了腰。
再到晨光微露,又悄悄挺直。
来来回回几场折腾,春意这才算在山中扎了根。
转眼,又是一季。
这一日,祠堂中香烟袅袅。
那炉檀香燃了十几载,从未断过。
只是今夜的烟,忽而微滞,聚而不散。
袅袅之间,隐约勾出一道人影。
姜亮的形貌,半透半实,被一缕檀烟唤回尘间。
比之上回,他的神魂,又凝实了几分。
那道青烟一凝,化形未稳,便已对着堂前深深一揖。
声音清朗,穿透了满室香雾:
“爹,锐儿那边,有喜讯了。”
话才出口,姜义的身影已在座中稳住。
他神色不动,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说下去。
“绮绮昨夜顺产,母子平安。”
姜亮的唇角含着笑意,神魂虽虚,声音却分外清透。
“锐儿已替他取了个名,单字一个‘济’。”
“济……”
姜义在心里轻轻咀嚼了一遍。
救济苍生的济,兼济天下的济。
好字。
字意宽厚,正合如今这乱世万民的心愿。
只是。
这“济”字出自锐儿之口,滋味便不同了。
他那孙儿,自从去了边地,行的是救世之举,修的是济人之功。
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一脚已深陷人心与气运的漩涡。
姜义不由轻轻一哂。
他自己,从无那般济世救民的念想。
当年放锐儿下去赈灾,不过是收拢人望、聚香火气,为日后再谋大道罢了。
心念一转,终究只笑笑。
今日是喜事,何苦让这点阴念坏了兴头。
他袖袍一拂,将早已备下的贺礼,连同刘家前些日送来的几瓶固本培元丹,一并放上供桌。
“都带去吧,”他淡声道,唇角微扬,“这是各房长辈,给那小娃的见面礼。”
檀香仍在袅袅,烟气缠绕着他袖口的金线,隐隐泛出一点温光。
屋外风过,铃声叮咚,似也替这一脉新生的血脉,敲了一声轻响。
姜亮应声而下,衣袖微拂,供桌上的物什尽化光影,被他袖中一收,连声息也未惊起半点。
神魂一散,悄然无踪。
姜义翻开书册,准备趁着时辰,再讲一段经义。
谁想不过片刻,香火再凝,姜亮复回到祠中。
只是这一次,他并未如往常那般事了即退。
立在堂下,目光沉沉,落在父亲身上,唇齿微动,又止。
神色之间,有几分犹豫,有几分欲言又止。
父子一生一死,这般相对已多年。
他那点心思,岂瞒得过姜义。
姜义指尖轻合,将书卷阖上。
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向案前那两个正绷着小脸听讲、却早已魂飞天外的娃儿。
“今日的经学,就到这里。”
语气淡淡,像是忽有兴致不在。
那两娃闻言,齐齐一怔,随即眉开眼笑,胡乱作了个揖,脚底生风地窜了出去,连背影都透着解脱。
生怕慢一步,又被叫回来背文章。
祠堂另一头,金秀儿几人也察觉了气息不对。
互望一眼,便识趣地放下手中活计,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势将那两扇木门掩上。
吱呀一声,门扉阖合。
室内光线一暗,只余父子二人,隔着檀香青烟对坐。
静极之下,只听得香灰自铜炉中轻轻落下。
姜亮抬手,挥向供桌的方向。
淡淡一招,光华微闪。
金镶玉的长命锁,温润如水的暖玉镯,还有几匹上好绸缎。
件件俱现于那张乌木供桌之上。
正是方才姜义让他带走的贺礼,皆是各房的一片心意。
除却那几瓶固本培元的丹药,此刻都被退回。
姜义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几样东西上。
金光在香烟中浮浮沉沉,映着他眸底的一点冷光,也似被罩上一层薄雾。
“这是何意?”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一缕风,直穿入静寂。
姜亮苦笑着拱手。
“是锐儿那小子……”他叹了口气,语带几分无奈,“他说这些金玉之物,不当吃不当喝,留着也是枉然。托孩儿带回来,请您……换成等价的粮米送去。”
话落的一瞬,祠堂内的香烟似也凝住。
那炉檀香“滋”地一声,燃成一缕焦痕,气息微变。
姜义沉默了片刻。
目光仍停在那供桌上的长命锁与玉镯上。
那是护生的物件,却在此刻,看起来更像几粒寒星,冷冷闪着。
家中屯粮确是不少。
那是姜家早年便备下的压舱石,为的不是今日赈灾,而是那日后更大的劫数。
能拨与锐儿的,原已定数。
这孩子啊……
他心头暗叹。
到底还是有些着相了。
将手段,当了道义。
然而眼下毕竟是添丁的好日子,不该动气。
他沉吟一瞬,袖袍一拂,桌上诸物尽数化光而散。
“这些东西,”他淡淡开口,“我便替我那未曾谋面的曾孙儿收着。”
语声平和,听不出半点波澜。
“你去趟粮仓,”
他稍稍抬眼,看了儿子一眼,“看着取些给他送去。”
顿了顿,又添一句:“就当是我这个做曾祖的,给那娃儿的贺礼。”
姜亮应声,神色复杂。
那份平静,越看越像风前的湖面,光滑得反叫人心慌。
他略一犹豫,终还是低声道:
“爹……要不要孩儿去训诫他几句?”
姜义闻言,神情微动。
半晌,才缓缓摇头。
“你能训他什么?”
语气温淡,尾音里却藏着一点笑意。
“说他救灾民,救错了?”
姜亮一怔,嘴张了张,终究没再作声。
姜义见状,也不再在那件小事上纠缠,目光略一敛,语气一转,便开口问道:
“先前让你留意的太平道,近来可有消息?”
一提正事,姜亮那脸上残余的父子情绪,立时收了个干净。
他微微一躬,神色肃然。
“回禀父亲,确有几桩动静。”
他略一沉吟,方才道:
“那太平道如今在冀州一带,声势渐盛。主事者是一家姓张的三兄弟,据说会些符水之术。”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顿,神情里透出几分不敢轻忽的意味:
“此术非虚。确能治病救人,奇效非常。三兄弟所至之处,应者如云,香火日炽。如今,就连冀州不少官绅,也都拜入门下。”
话音一落,堂中又归于静寂。
姜义听完,神色却未起半点波澜。
“这便对了。”
他淡淡一笑,笑意不至眼底。
“若没几分惑众的本事,又怎聚得起那许多人心?”
符水治病。
听来玄诞,其实是最快的一条路。
在这世道里,病与饿一般能要命。
能治一命的,便能收一心。
他目光从虚空收回,落在姜亮那半透明的身影上。
“下次去洛阳见文雅时,”他说得缓,语气平平,“替我捎句话给李家。”
姜亮躬身应声:“爹请吩咐。”
“告诉他们,”姜义道,“离那太平道,远一些,莫要沾惹。”
李家是当今医门正宗,悬壶济世。
太平道,也打着治病救人的旗号起势。
殊途同归,日后难免有些牵扯。
这些年,李家明里暗里,帮衬姜家不少。
那份情分,姜义素来记着。
此刻提醒一句,也算尽心。
姜亮垂首应是,神魂微颤。
那话他听在耳里,也过了一遍心。
这些时日,他奉父命游走四方,凡太平道的流传、符水的来历,乃至那几位张姓兄弟的行迹,他都细细打探过。
只是始终不敢问,父亲究竟意欲何为。
太平道崛起之事,明里是民间之福,暗里却似牵动着些更深的势。
今日,父亲寥寥数语,语气虽淡,他却已听出了几分冷意。
心底的疑团,总算松了半寸,有了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