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衍圣公配合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不过沈叶也清楚,老爹的思路是对的。
    衍圣公是谁?他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也是圣人的后代,在天下官绅的眼里,那就是妥妥的风向标啊。
    他要是肯带头支持,那后面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可问题是,怎么能说服衍圣公?沈叶掂量了一下,感觉自己没那么大面子。
    他沉吟了一下,回道:“儿臣刚才碰见衍圣公,他还说回头去儿臣那儿坐坐,到时候我跟他好好聊聊。”
    乾熙帝点了点头,而后道:“张英他们几个,对这事儿也不是太积极啊!”
    “这也正常,”沈叶笑了笑,“张大学士的亲戚朋友多是官绅,他当然不太乐意推动这件事了。”
    “不过,只要父皇您下定决心,儿臣相信,他也不会明着反对的。”
    父子俩又聊了一会儿税赋改制的事儿,沈叶就顺势提道:“父皇,心月有喜了,儿臣想晋她为侧妃。”
    “请父皇恩准。”
    乾熙帝听了,淡淡一笑道:“你的事儿,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当年,年心月和曹敏一起进宫,乾熙帝为了表达对曹家的看重,硬生生地压了年心月一级。
    如今她有孕在身,升为侧妃也合情合理。
    沈叶谢恩之后,又提了一句:“父皇,那甄演已经把奏折写好了,再留在宫里容易惹人闲话,不如让他先回家吧。”
    一提甄演,乾熙帝就一肚子火。
    他瞥了一眼桌上那堆奏折,没好气地说:“让他回去。”
    “不过,在他临走之前,他这个奏折,得让人送到通政司,再经南书房传阅一圈再说。”
    乾熙帝这话,沈叶一听就懂了。
    父皇这是想让甄演挨骂呢。
    这老爹,这心眼儿说比针鼻儿还小,都有点吹捧他了!
    说完正事,沈叶就准备告辞离去,刚要出门,乾熙帝突然又叫住了他:“允烨,甄演说是谁指使他上书了吗?”
    沈叶心里一紧,面上仍恭敬答道:“回父皇,他没说。”
    “不过儿臣觉得,这件事儿,绝对不是甄演自个儿想出来的。”
    “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自己写这个!”
    乾熙帝揣摩了一下沈叶的话,迟疑了片刻,这才摆了摆手,示意沈叶退下。
    沈叶走出房门的时候,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乾熙帝在位这么多年,什么人心算计没见过?他太清楚“人心如鬼蜮”这句话的分量了。
    这般迂回的手段,他再熟悉不过。
    一件事如果查来查去,死活都查不出头绪,那就看最后谁能得利—那人八成就是幕后推手。
    虽然这回甄演参奏的是他,但大多都是冲着太子去的。
    所以,有很大可能,这事儿是自己某位好大儿躲在后面掌舵,变着法儿的捣鬼呢。
    想到这位藏在幕后的儿子找人骂老爹,乾熙帝心里又恨又恼。
    怕是这位朕的好大儿,以后还会想方设法的想要看到皇上与太子两相猜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他既恼怒于儿子的不孝,又无奈于皇权之下的父子亲情终究敌不过储位之争。
    唉,这龙椅坐得越久,越是觉得天家无父子啊。
    沈叶回到住处,就去了年心月那儿。
    年心月正闲得发慌,一听自己要晋为侧妃,顿时喜上眉梢,满心欢喜。
    能够成为太子侧妃,这不仅意味着身份提高了,也代表着未来她的孩子,地位仅次于太子妃生出的嫡子。
    年心月拉着沈叶的手正要谢恩,周宝进来禀报道:“太子爷,今日衍圣公的管家送来了一些礼品,这是礼单。”
    沈叶接过礼单一看,就见上面除了一些土特产,大多都是一些金银器物。
    这份礼单的价值,沈叶粗略估计了一下,少说也值三千两银子以上。
    衍圣公还真是阔气,大手笔啊!
    沈叶吩咐周宝道:“东西交给太子妃收入库房。”
    “另外,再跟衍圣公的管家说,我这两天都有空。”
    周宝处理这事儿早已是轻车熟路,应声退下。
    年心月从沈叶的手里接过礼单,不由得感慨道:“怪不得都说衍圣公府豪富,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起的。”
    沈叶笑了笑道:“衍圣公府光良田就有百万亩,更不要说其他产业遍布各地,这点东西,九牛一毛罢了。”
    孔瑜瑾倒是很懂规矩,听到周宝的传话之后,第二天一早就来拜见。
    “微臣拜见太子爷!”孔瑜瑾一见沈叶,就大礼参拜。
    沈叶伸手虚扶:“衍圣公,这儿又不是朝堂,不必多礼。”
    又笑着寒暄道:“这一路天寒地冻,衍圣公过来辛苦了。”
    见太子如此随和,态度又友善,孔瑜瑾连声道谢。
    两个人聊了家常,气氛渐渐融洽。孔瑜瑾就正色道:“微臣昨日进京之后,才听说有人学海瑞上什么‘天下第一奏疏’,沽名钓誉,污损圣听,实在是罪大恶极!”
    “此人居心叵测,败坏陛下名声。臣以为,此人不杀,不足以谢天下、平民愤!”
    沈叶笑眯眯地看着孔瑜瑾,心里明白:说服这人,怕是不容易。
    当即缓缓地道:“孔大人一片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杀一个甄演事小,但是因此堵塞了言路,却不是父皇愿意看到的。”
    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甄演倒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他昨日给陛下上书,要求对税赋进行改制。”
    “让官绅和庶民一体纳粮!”
    “他奏疏里写道:官绅占地更多,门路更广,理应更多地报效朝廷!”
    “获大利而不为君分忧,不报效朝廷,何谈忠心?”
    沈叶说到这里,抬眼看向孔瑜瑾道:“衍圣公,你觉得他说的这些,可有道理?”
    孔瑜瑾脸色微变。
    他这一次过来,本来想说服沈叶杀了甄演,从而把那个“官绅庶民一体纳粮”的事儿给搅黄了。
    却没想到,他这还没有刚刚骂完甄演,太子居然反将一军。
    这奏折当真是甄演写的吗?
    分明是你太子的意思!
    他心里清楚,这个节骨眼儿上,绝不能退。
    尽管这一次他也揣着讨好太子的目的。
    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他觉得自己不能后退,因为一旦后退,他的损失可就大了。
    于是正色道:“太子爷,这甄演的话,初听有理。”
    “但是仔细一琢磨,却是包藏祸心。”
    “自古以来,天家厚待官绅,官绅尽力报效。”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现在的海晏河清,铮铮盛世!”
    “若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从而改变厚待官绅的祖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还请太子爷三思。”
    孔瑜瑾来到沈叶宫里的时候,一直都表现得很是恭顺。
    但是此时,他的语气却充满了坚定,很是有一种铮铮铁骨的感觉。
    沈叶看孔瑜瑾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暗自冷笑。
    如果你孔瑜瑾是铮铮铁骨,那这铁骨也太便宜了!
    他朝着孔瑜瑾看了一眼,而后淡淡地反问道:“孔大人,天家是该厚待官绅,可是官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日渐艰难吧?”
    “孔大人可知,如今官绅占田比十年前增加了多少?”
    “而朝廷的赋税,又减少了多少?”
    听到沈叶这个问题,孔瑜瑾迟疑了一下,低头道:“微臣……不知。”
    “不过臣相信,只要朝廷励精图治,一切自会好转。”
    沈叶看着孔瑜瑾脸上的笑容,目光渐冷。
    这个孔瑜瑾,竟然给自己装糊涂。
    干脆继续逼问道:“衍圣公既然不知天下官绅的田数,那你自己府上新增了多少田地,总该清楚吧?”
    “有多少原本交税的普通农户,因你府上兼并田地而失了生计,你总该知道吧?”
    听到这个问题,孔瑜瑾脸色发白,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
    他当然知道自己家土地增加了多少。
    毕竟这是衍圣公府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不过,他知道归知道,此刻面对太子犀利的眼神,他绝对不能认。
    当即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躬身回话道:“回太子爷,微臣在家只知闭门读书、虔诚祭祖,家事很少过问。”
    声音略微一顿,又挺直腰板正色道:“不过,微臣在家中时常告诫族人,不论何时何地,都要遵从先祖的宽恕之道。”
    “绝不可仗势欺人。一旦发现,定当严惩不贷!”
    说到最后,他语气陡然转重,几乎一字一顿地道:“太子爷,官绅乃是天下之基。”
    “宗法不变,则天下安稳啊!”
    沈叶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
    孔瑜瑾最后这句话,听着是劝谏,实则暗藏机锋,但稍一品味,就听出来威胁之意了!
    宗法不变,则天下安稳,你的太子之位也就安稳。
    如果宗法不稳,天下必乱,那么你这个太子之位可就难说了!
    想着孔瑜瑾话语中的意思,沈叶的眼底闪过了一丝冷色。
    他这是赤裸裸地威胁自己啊!
    沈叶深吸了一口气,面不改色地回道:“衍圣公的话,我会仔细考虑的。”
    随即唇角微扬,转而问道:“衍圣公,正好我这两天读书,有一句话不是太明白,还请衍圣公赐教。”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