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这棵盘踞长安多年的大树轰然倒塌,激起的尘埃渐渐落定。
朝堂之上,经过一番短暂的议论和些许兔死狐悲的唏嘘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仿佛那块碍眼的石头从未存在过。
然而,在远离长安权力中心的登州港,一场新的变革正伴随着海风,澎湃涌动。
郑家覆灭的消息传到登州,老钱和阿依娜都松了口气,但并未沉迷于胜利的喜悦。
他们知道,东家赵牧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几乎没有任何停歇,牧云商会总号便开始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港口最好的位置,那片原本属于郑家,如今已被牧云商会正式接收的码头上,鲁大山带着他那一群徒弟和招募来的大批工匠,拉开了巨大的阵势。粗壮如巨兽肋骨的龙骨被架起,沉重的硬木板材堆积如山,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锯声,工匠们的号子声,日夜不息,成了登州港最新的主旋律。
鲁大山常常站在未成形的船架高处,古铜色的脸庞被海风和阳光刻满皱纹,眼神却亮得惊人,比划着手中那张充满了新奇构想的“宝船”草图,对徒弟们吼着:“这里!水密隔舱的接口给老子再加固一层!”
“东家说了,这船将来是要去闯深海的,不是在内河里晃悠的!”
与此同时,牧云商会对外放出了明确的风声。
重金招募经验丰富的远洋水手,舵工,通晓番语的译人,甚至对熟悉南方海域或异域风情的向导更是求贤若渴。
告示就贴在牧云商会大门口最显眼的地方,优厚的待遇引得无数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心动不已,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牧云商会这是要往南边去了!”
“香料群岛啊!那地方,听说遍地是黄金……呃,是香料!”
“可不是,这手笔,看来是铁了心要吃定海上的饭了。
登州港的这股新风,如同涨潮的海水,迅速漫延开来。
自然也毫无意外地,被高句丽潜伏在此地的细作,捕捉并传递了回去。
消息越过渤海,传入高句丽境内,最终呈递到平壤城中实权人物泉盖苏文的案头。
装饰着兽骨和兵刃的密室内,炭火盆驱不散那股阴冷肃杀之气。
泉盖苏文看着密报上关于牧云商会大肆造舰,招募人手,甚至可能掌握了更精妙航海技术的描述,尤其是提到金仁洙派出的精锐水师在雾隐海全军覆没的消息时,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中怒火与惊疑交织。
“废物!”他低声咆哮,一把将密报攥紧,指节发白。
损失一支精锐水师,这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但更让他心惊的是,大唐一个民间商会,竟已走到了这一步!
他们不仅找到了地方,似乎还真的从中获得了某种好处,并且正在将这种好处,迅速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海上力量。
高句丽绝大部分国土都在沿海,作为一个掌控半岛国的权臣,泉盖苏文又岂能能不知道大海之利?
思来想去,她猛地站起身,焦急的踱步来回,如同被困的猛虎。
直接再派战船前去硬碰硬?
不,那是愚蠢。
金仁洙的失败已经证明,在对方有所防备且熟悉的海域,己方占不到便宜,反而会进一步激化与大唐的矛盾,这是目前的高句丽绝不愿看到的。
他停下脚步,眼神恢复了权臣特有的冷静与狠厉。
“传令!”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申饬金仁洙,令他暂停一切行动,隐匿待命。”
“此前失利,暂不追究,若再有无谓损失,提头来见!”
“另,选派一批最精干机灵的人,不要武士,要懂汉话,会手艺,能经商的,或者善于伪装的读书人。”
“让他们想办法混入登州,最好是能进入牧云商会内部!”
“目标,是他们的造船技艺,海图副本,哪怕是那些老工匠,老水手的经验,能挖多少是多少!”
“若有机会,绑架一两个掌握次级技术的工匠也可,但务必隐蔽,绝不能暴露身份!”
“告诉他们,要有耐心,像猎人一样等待。”
“我们要知道,牧云商会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凭什么敢去!”
他的命令清晰而阴毒。
明刀明枪的对抗暂时偃旗息鼓,但更深,更危险的暗战,就此拉开序幕。
高句丽这头受伤的狼,选择了退回阴影处,舔舐伤口,磨利爪牙,等待着下一次致命一击的机会。
几乎在泉盖苏文下达命令的同时,龙首原山庄的书房里,赵牧也接到了来自登州的详细汇报,以及夜枭初步探查到的,关于高句丽细作活动趋于频繁的警示。
赵牧放下信件,走到那幅巨大的海疆图前,目光缓缓扫过登州,高句丽,最终落在南方那片广袤而标注稀疏的区域。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代表登州的位置上。
“郑氏已除,可这海路之争方才开始啊!”赵牧仿佛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对侍立一旁的云袖阐述,“高丽败而不溃,如毒蛇潜伏,伺机而动,而更远处的萨阿德之流亦不会甘心。”
“海外之利,动人心魄,未来窥伺者,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转过身,赵牧眼神清明而深邃,“当下之要,非是藏匿所得,畏首畏尾,恰恰相反,乃需借势,将这海贸二字的声势,做得极大!”
“得让全登州,全大唐的商贾都看到,下海,有肉吃,有大肉吃!”
“唯有将这潭水搅浑,引来无数鱼儿,我这条先行之舟,方能隐于其中,压力自减。”
“而当天下商贾共逐利于海上......"
"这海贸之兴,方是真正不可阻挡之大势!”
想到此处,赵牧骤然提笔,给老钱和阿依娜写起了回信。
“登州诸事,依计而行,放手施为。”
“新船务求坚固迅捷,招募人手宁缺毋滥。”
“南方航线之规划,可放出风去,就说我牧云愿与有志者共探前程。高丽之事,我已知晓,外松内紧,谨防即可,其目标若在技,而非直接破坏,则暂不足为惧。”
“务必让登州港,成为天下商贾瞩目之焦点。”
赵牧的策略很清晰,不再单打独斗,而是要成为引领者,点燃整个大唐商业力量对海洋的渴望。
将自己置于潮头,却又隐身于浪潮之中。
高句丽的窥探,在他眼中不过是这盘大棋,一个需要留意,但尚不足以影响大局的棋子罢了。
毕竟,只有赵牧自己知道。
他真正向要的,从来就不是独占东海墟的秘密!
而是利用这个引子,为脚下这片他两世热忱的土地,提前千年撬开那扇通向深蓝,通向未来的大门。
就好比郑家的覆灭,也不过是清扫了门前的落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