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玌沐浴更衣毕,换上一身玄色金线蟒袍,腰缠玉带,头顶七梁冠。虽除甲胄,威仪不减。
林黛玉为他理平袍角最后一处褶皱,退后半步,轻声:“好了。”
贾玌颔首:“嗯,等我回来。”
言罢,不再多话,转身推门而出。
亲卫早已静候廊下,无声随行。
至宁国府宗祠,暮色已微合。
祠前石阶清扫洁净,两尊石狮默然矗立。
贾敬、贾赦、贾政并贾琏、贾宝玉等已候在门外。
贾蓉、贾蔷、贾琮、贾芸四人亦匆匆赶到,皆按品换好爵服官袍,神色肃穆。
众人目光汇聚于他,贾敬微微颔首。
贾玌目光扫过众人,只道:“进祠。”
司祠老者高声唱喏:“开祠——!”
他是现任族长,位份最尊,理当先行。
贾敬、贾赦等皆无声侧身让路。
沉重祠门由两名老仆缓缓开启,露出内里深沉景象。
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历代先祖牌位层层叠叠,静默立于幽深殿宇之中。
贾玌率先迈过高高门槛,步入祠堂。
众人鱼贯而入,按辈分爵位依次肃立。
祠内空气凝滞,唯有烛火偶尔噼啪轻响。
贾玌行至正中香案前站定。
早有执事族人恭敬递上三炷已然点燃的粗大线香。
贾玌接过,双手高擎,目光沉静地扫过层层先祖牌位,最终定格在最上方“贾演”、“贾源”的名讳之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贾玌,宁国公演公第四世孙,忝为贾氏一族之长,今率阖族男丁,谨以香烛牲醴,叩告于先灵之前。”
贾玌略一停顿,而后声调渐昂:
“自我贾氏一门,随太祖武皇帝起兵,平定乱世,开创大庆基业。宁荣二公,功勋卓著,得封国公,恩泽后代,始有吾等今日之贾家。”
“然,子孙不肖,多年来虽守成有余,却进取不足,门庭虽显,然无添新功于社稷,实愧对先祖英烈。”
“幸赖天佑,祖宗福泽。玌,弱冠之年,得平辽东,定边患,封辽国公;后率王师东征,跨海万里,踏平倭岛,献俘阙下,立不世之功!”
“今日于太庙之前,陛下亲封为——辽王!赐九旒冕,服九章服,世袭罔替,永镇北疆!”
话音落下,祠堂内气氛陡然一肃。
贾玌声音沉凝,继续宣告:
“此非独贾玌一人之荣,实乃我贾氏全族之光!族中子弟,亦奋勇争先,不负门楣!”
“宁国公演公第五世孙贾蓉,晋昭毅伯,加赐御前行走!”
“荣国公源公第五世孙贾琮,晋宣武子!”
“荣国公源公第五世孙贾芸,封武德子!”
“宁国公演公第五世孙贾蔷,授五军都督府经历!”
每报一个名字,被念到之人便下意识将胸膛挺得更直一分。
“今我贾氏一门,得陛下降恩,得一王、一伯、三子!勋贵之盛,国朝罕有!”
“此皆陛下隆恩,亦为贾氏子孙,克绍箕裘,于国于家,略尽绵薄之力之明证也!”
言及此,贾玌躬身,持香深深三揖,将手中线香郑重插入硕大的青铜香炉之中。
青烟笔直上升,缭绕于牌位之间。
随后,他退后一步,面向满堂先祖牌位,撩袍,屈膝,率先跪倒在正中蒲团之上。
身后,贾敬、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贾蔷、贾琮、贾芸并所有贾家男丁,无论长幼尊卑,皆随之齐刷刷跪倒,黑压压一片,俯身于地。
“砰。”
贾玌额角触及地砖。
“第四世孙贾玌,率阖族子弟,叩谢列祖列宗保佑之恩!”
众人随之齐声应和,声浪汇聚于祠堂梁柱之间,轰然回荡:
“叩谢列祖列宗保佑之恩!”
“愿贾氏门楣——永世昌盛!”
呼声落下,贾玌领头,众人依礼三叩首。
额触冰冷地面,心中却热血奔涌。
今日之贾家,已截然不同。
一门王爵,赫赫扬扬,已达极致。
而带领他们抵达这一高度的,正是此刻跪于最前方的那位年轻族长。
......
香烟袅袅,自硕大的青铜香炉中笔直升起,旋即弥漫开来,笼罩了整座肃穆的宗祠,氤氲的檀香气萦绕在每一位跪伏于地的贾氏男丁鼻尖心头,叩击着每个人的心扉。
闻着檀木香火,贾敬闭目,身形微颤:
‘宁国公第三世孙......曾几何时,吾亦为这宁府长房嫡孙,风光无限。
然一步踏错,追随先太子,几将祖宗基业、阖族性命付诸一炬!
原以为此生再无颜见地下列祖,贾门辉煌止步于吾辈......岂料,岂料天佑贾家,降下麒麟儿!四世孙贾玌......竟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非但洗净吾等罪愆,更将门楣推至旷古未有之高度!王爵!竟是异姓王爵!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贾敬......此生无憾矣!’
......
那香烟亦从贾敬处盘旋至贾赦鼻尖,贾赦伏地,指尖用力抠着砖缝:
‘......呵,曾经我也以为,袭了这爵位,便是光宗耀祖。
后来才知,不过是守着祖宗余荫混吃等死。
甚至......甚至也曾心生妄念,行差踏错。若非天戈......这府邸、这项上人头,恐怕早已不保。谁能想到,我荣国一脉,竟还能有今日?
源公,父亲......你们看到了吗?贾家......又站起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赫!’
......
烟气弥漫,漫至贾政身前。贾政神色端凝,眼眶微热:
‘好,好,真好!珠儿早逝,宝玉......唉!原以为我二房就此......幸得天戈!
不愧是我贾家子孙!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更难得不忘提携族中子弟,至使族中子弟脱胎换骨......方有今日满门朱紫!
祖宗庇佑,父亲......您泉下有知,亦当欣慰!贾门有幸!家门有幸啊!’
——沧桑回首,老怀激荡!!!
回望过去种种,贾敬、贾赦、贾政三人一时间竟觉恍如隔世!
那半生跌宕......半世惶恐......半世挣扎——于此刻煌煌气象、满堂朱紫之前,竟都化作了青烟一缕,萦绕心头,最终化为一声无言的长叹!
......
檀香无声流淌,率先钻入跪于稍后处的贾蓉鼻息。
贾蓉闻着那熟悉的檀香气,额头抵着冰凉砖石,胸口却骤然泛起一阵灼烫的幻痛。
下意识按住胸口,指尖触到那道旧疤,会心一笑。
‘二叔,侄儿又感受到这伤疤的灼痛了。昔日祠堂之中,是您用这钻心之痛,戒掉了我的怯懦浑噩与不堪,让我知晓男儿立于世间,当有血性担当。’
万千感慨堵在胸口,他望着前方那挺拔如山的背影,心中默念:
‘......若无您当日雷霆手段,后又悉心栽培提携,我贾蓉焉能有今日......焉能在这祖宗面前,以昭毅伯之身,告慰先灵?’
思及此,喉头哽咽,竟至鼻酸难抑,唯有将头埋得更低,任那胸口那滚烫的伤疤......灼烧肝胆!
这灼热的旧疤,是他新生的起点。
......
香气继而漫至一旁的贾环,熟悉的香火气使得他的思绪飘回了那年寒冬。
那时,他还是个人人鄙弃的“环老三”。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贾玌当时是如何面色冷峻地告诉他,若他次年县试不中,便以其母赵姨娘......
那一刻的恐惧与绝望将他淹没!
他恨过,怨过,以为这所谓的二哥,也如旁人一般厌弃他这“庶出孽障”。
可直至后来,方才明白贾玌的良苦用心......
思及此,贾环心中剧震,鼻尖一酸:
‘二哥......环儿往日是个人人可欺的下贱庶子,唯有您,是真心将我当作弟弟来严管厚待。您逼我上进,给我请名师、备好笔墨,甚至......甚至远征辽东那般凶险之地,还不忘留书于我。’
贾玌想起那封字字千钧、笔力沉雄的书信,想一次,肝胆便热一次。
那信被他视若珍宝,时常于夜深人静时取出摩挲翻看,以明心志,以砺前行。
‘二哥......’
万千感激堵在胸口,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烫,终是化作两行热泪,无声无息地滚落,砸在身下冰冷的地砖之上。
......
烟气继续流淌,萦绕至贾琮身前。
他跪在人群之中,身形不再是从前那般单薄,反而是健壮有力。
清冷的香气入鼻,勾起了深藏的回忆。
而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撑地的左手背上——那还残留着一道贯穿的旧疤,在烛火下泛着浅白的微光。
想到姐姐迎春如今安稳待嫁,未来可期;想到自己竟能立于这宗祠之内,受封子爵,光耀门楣......这一切,皆系于前方那人之身。
‘族长......’ 万千感激在他胸中激荡,最终只化为最朴素却最真挚的心声:‘琮......此生定不负您栽培之恩,必竭尽全力,护持家门,以报兄长大德!’
他深深俯首,将翻腾的情绪掩藏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唯有紧握的拳头,显露出内心的激动与决绝。
......
檀香漫至贾琏鼻尖。
他跪在父亲贾赦身后稍侧的位置,微微抬眼,便能将周遭景象收入眼底。前方是父亲微微颤抖的肩背,身旁是神色各异的族中兄弟子侄——
蓉哥儿眼眶发红,环老三偷偷抹泪,琮哥儿拳头紧握......就连平日里最是严肃古板的二叔,此刻也是难掩激动。
贾琏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香火气直入肺腑,却让他心头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滋味。
他素来机敏圆滑,惯于钻营,也曾为自己那点管家之权、外头的生意进益而沾沾自喜。
可如今再看,与眼前这满门朱紫、王爵在堂的煌煌气象相比,自己往日那些心思算计,是何等可笑与渺小!
是贾玌。
是这位族弟以雷霆手段,将贾家从沉疴中拖出,推上巅峰。
他不仅自身功高,更将这些不成器或被忽视的子弟,一个个打磨出光彩,给了他们安身立命、光耀门楣的前程。
贾琏目光落回最前方那道身影上,心中再无比较,只剩叹服与安心。
‘或许.......也唯有如此人物,方配得上执掌贾氏宗祠,担起这一族兴衰之重担。方能让我等......心服口服,甘愿追随。’
......
“礼成——!”
司祠老者一声高唱,打破了祠堂内长久的静默与心潮澎湃。
贾玌率先起身,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其后众人方才陆续跟着站起,整理袍服。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情绪尚未平复的面容。
贾敬捻须,眼中感慨万千;贾赦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贾政面露欣慰,不住颔首;贾蓉飞快抹去眼角残泪,胸膛挺得更高;贾环、贾琮等人亦是眼眶微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贾琏脸上也尽是叹服与归属之感。
众人相视之间,皆有恍如隔世、与有荣焉的激荡,家族凝聚力空前,再无往日隔阂疏离。
这番景象,清晰地落入了站在稍后位置的贾宝玉眼中。
他随着众人起身,默立原地,清俊的面庞上却带着一丝与这热烈气氛格格不入的怔忡与惘然。
檀香的余韵萦绕不去,他望着眼前这“焕然一新”、个个英挺昂扬的兄弟子侄——
蓉哥儿伯爵加身,琮哥儿、芸哥儿封子爵,连那环老三都已是有功名在身、前途光明之人。再回想他们方才激动落泪、感念万分的模样,皆是发自肺腑。
而自己呢?
“衔玉而生”
......曾几何时,他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凰,祖母的心头肉,府中的宝二爷。
他厌恶经济文章,抵触功名利禄,只愿长居园内,与姐妹丫鬟们嬉戏玩闹,以为那便是世间最清净美好的所在。
可如今,年岁渐长,已近弱冠。回头再看,自己往日沉溺的那些风花雪月、那些“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论调,
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在这凭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王爵府邸、满门勋贵面前——显得何等苍白无力,何等......可笑!
家族倾力供养他,他却未曾对家族有半分回馈。
兄弟们皆已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唯独他,文不成武不就,空顶着“贾家子弟”的名头,竟成了全族最无用之人!
一股强烈的羞愧感猛地攫住了他,烧得他脸颊滚烫,几乎无地自容。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看那些意气风发的面孔,尤其是最前方那道如岳临渊、掌控着一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