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落下,隔绝了帐外的天光与喧嚣,只余十数道锐利、充满审视与压迫感的目光。
沈文敬三人立于帐中,仿佛置身于猛兽环伺的巢穴。
空气中弥漫着马奶酒、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浓烈气息,更夹杂着一股无形的敌意与杀气。
那些蒙古王公贵族们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刮过他们身上的官袍,而后怒目而视。
沈文敬面不改色,目光缓缓扫过帐内诸人,最终定格在高踞主位、面色阴沉的乌力罕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旌节重重一顿地,依足礼数,朗声道:
“大庆皇帝陛下钦差使臣,沈文敬,奉天朝谕旨,持节至此,诏谕蒙古国主乌力罕汗及帐下诸臣!”
声音在宽阔的汗帐中回荡,清晰无比。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乌力罕一动不动,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到,也没看到帐中多了这么几个人。
他下首的巴特尔等人,则或是冷笑,或是怒目而视,更有甚者如特木尔,手指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凶戾,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
那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咆哮怒吼更为骇人。
若换做心志不坚者,纵是史上那位以胆勇闻名的秦舞阳复生,骤然陷此虎狼之穴,面对这满帐毫不掩饰的杀意与睥睨,只怕亦要股栗欲堕,汗出如浆。
王、李二位主事面色沉重,但想起方才辕门外的对话,立刻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竭力维持着天朝使臣的威仪。
沈文敬对这片充满恶意的沉默恍若未觉,他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局面。
见乌力罕毫无反应,他既不催促,也不惊惶,只是静静站立了片刻,仿佛在给那位大汗留下反应的时间——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这纯属多余。
片刻后,沈文敬再度开口:
“既然大汗无意接旨,那本官便依制,宣示陛下敕令于王帐之内。诏书所至,如陛下亲临,尔等听真了!”
此言一出,帐内的杀气骤然浓烈了数分!几个性急的将领几乎要按捺不住!
乌力罕的手指终于停顿了一下,眼中寒光一闪,却终究没有出声阻止。
他倒要听听,这庆朝皇帝能说出什么话来!
沈文敬不再看任何人,对捧着诏书的李主事微微颔首。
李主事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与王主事一同,极其郑重地展开了那卷明黄色的绢帛诏书。
沈文敬肃容整衣,面向诏书微一躬身,随即挺直身躯,目光如电,运足中气,将诏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抚驭万邦。尔蒙古、西辽,皆朕之藩属,理应各守疆土,和睦邻邦。近闻尔双方兵戈相向,生灵涂炭,朕心甚悯。”
“今西辽主阿剌木沙,慕化来归,虔奉表章,愿世为藩篱,永守臣节。朕已准其所奏,纳其称臣,列为属国。自即日起,西辽既为大庆藩属,便受天朝庇护,其国其民,朕自当一体护佑!”
念至此处,帐内众人的呼吸明显粗重了许多,乌力罕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文敬恍若未闻,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一层凛然天威:
“兹特谕尔乌力罕,即日罢兵止戈,解亦雀儿之围,率部退回原牧之地!尔之所请赏赐恩封,朕已着有司议定,不日即有恩旨颁下。”
“若尔恪遵朕命,则尔为忠顺藩王,朕自当厚赏,以示嘉勉;若仍执迷不悟,罔顾天恩,一意孤行......”
沈文敬的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或愤怒或惊疑的面孔,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如同战鼓擂响:
“便是公然抗旨,悖逆天朝!朕必震怒,将敕令九边,兴问罪之师!届时,天兵所至,灰飞烟灭,尔等数十年经营,皆成齑粉!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钦此——!”
最后两个字,沈文敬几乎是喝出来的,声震帐宇!
诏书宣读完毕,帐内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可怕的沉默之中。
那诏书里的内容,像一把冰冷的钢刀,架在了每个人的脖子上。
恩威并施,却将“抗命”的后果说得赤裸裸血淋淋!
巴特尔额角青筋暴跳,按着刀柄的手捏得咯吱作响。
阿尔斯楞眼神复杂地看向面无表情的乌力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乌力罕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沈文敬三人肃立原地,平静地承受着这风暴来临前的极致压抑。
他们知道,最危险的时刻,现在才刚刚开始。
这极致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最终......
“锵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炸响!
巴特尔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力量带倒了身后的皮墩。
竟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刀尖直指沈文敬:
“放屁!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一声怒吼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点燃了整个王帐!
“凭什么?!就凭你们汉人皇帝的一纸诏书?!”巴特尔挥舞着弯刀,嘶哑狂吠,“我们蒙古的勇士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好儿郎?才打到这亦雀儿城下!”
“眼看就要破城,擒杀阿剌木沙那个老狐狸!你们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让我们退兵?把我们当什么了?!给你们叼猎物的猎犬吗?!用完就扔?!”
“没错!”其余人等也猛地站起,手按刀柄,厉声附和,“天朝?天高皇帝远!这里的规矩,是刀箭说了算!不是你们那几张写满墨字的绢帛!”
“西辽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这么急着来当他们的看门狗?”
“滚回你们的京城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杀了他们!用他们的血祭旗!”
帐内一众彪悍的蒙古将领群情激愤,纷纷起身怒骂。
面对这骤然爆发的场面,沈文敬身后的王、李二位主事脸色白了一分,下意识地靠近了半步。
而首当其冲的沈文敬,却只是微微眯了下眼睛,仿佛被巴特尔的唾沫星子溅到了一般。
待巴特尔等人的怒骂声稍歇,喘息换气的间隙,沈文敬才缓缓开口。
“诸位,”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巴特尔和他手中的弯刀,仿佛那只是一根无害的木棍。“你们的问题,方才陛下的诏书中,已然说得明明白白。”
“本官此行,只为宣示陛下圣意,送达天朝敕令。至于尔等听,或不听......”
沈文敬的声音陡然加重,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主位上面无表情的乌力罕,一字一句道:
“此乃蒙古国主与麾下诸臣,需自行权衡决断之事。与我说这些,无用。”
他稍稍停顿,让这句话里的分量充分沉淀,然后继续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更显森然:
“圣旨已至,如陛下亲临。接与不接,它都在这里。遵旨,自有遵旨的恩赏与体面;抗旨,也自有抗旨的后果与代价。”
“本官的职责,只是将陛下的意志,原原本本地带到此地。如今,使命已成。”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诏书的内容就是最终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们冲我吼叫、威胁,毫无意义。、
真正的选择权在乌力罕手中,而每一个选择的背后,都对应着大庆早已明确的回应——恩赏,或是雷霆般的毁灭。
沈文敬这番傲慢的态度,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使命已成”,仿佛彻底无视了帐内汹涌的敌意和巴特尔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弯刀,成了点燃最后炸药桶的火星。
“狗奴才!安敢如此嚣张!”
巴特尔本就处于暴怒的边缘,此刻见这庆人竟敢如此无视他的威胁,甚至还居高临下的训斥他,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他狂吼一声,双目赤红,再也按捺不住杀心,竟真的一步踏出,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朝着沈文敬当头劈下!
“老子砍了你!”
一直高踞主位的乌力罕,在这一刻瞳孔也是骤然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丝!
帐内更是响起数声惊呼!
谁也没想到巴特尔竟真的敢动手!
眼看刀锋及顶,沈文敬却兀自岿然不动!
他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反而猛地昂起头,双目之中非但毫无惧色,反而爆射出锐利光芒,直视那劈落的刀锋,声若洪钟,厉声喝问:
“本官乃大庆皇帝钦差!持节至此,代表天朝!”
“谁敢敢杀我?!”
“何人能杀我?!”
这石破天惊的两声质问,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凛然!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迟滞瞬间!
“住手!”
“巴特尔!不可!”
“快拦住他!”
数道身影几乎同时扑了上来!
特木尔撞偏胳膊,另一位万夫长拦腰抱住,阿尔斯楞高声劝阻,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将状若疯虎的巴特尔死死拦住,那雪亮的刀尖距离沈文敬的额头仅有寸许之遥!
高座上的乌力罕,见到刀锋被及时架住,那颗骤然提起的心才猛地落回原处,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弛,心中暗地里长长舒了一口浊气。
还好......还好拦下了!
这一刀若真砍实了,那就不是两国交锋,而是不死不休的血仇!再无任何转圜可能了
届时,大庆皇帝的雷霆之怒,那位辽王贾玌的赫赫兵锋,必将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整个蒙古草原之上!
那后果,即便是他,也感到一阵心悸!
乌力罕不敢再想,目光幽幽,转向场中被死死按住、还在红着眼挣扎咆哮的巴特尔。
——你是真敢啊你!!!
素有乌力罕智囊之称的阿尔斯楞急急上前,高声劝阻:“大汗面前,岂容动刀!巴特尔,你疯了不成!”
他们是真的慌了,怕了!
阻拦巴特尔,并非全然为了保全这几个使者,更是为了保全他们自己,保全整个部落!咆哮帐内、威胁使者是一回事,这尚可在“愤怒”的借口下转圜。但若真让巴特尔这一刀砍下去,在天朝钦差的血染红金顶汗帐的那一刻,就再无任何回旋余地!
那意味着对大庆皇帝最极致的羞辱和最赤裸的宣战!一想到要正面承受那个刚刚结束东征、国力鼎盛、携大胜之威的大庆帝国的滔天怒火,即便是这些自诩勇猛的蒙古将领,也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
阿尔斯楞也急急上前,高声劝阻:“大汗面前,岂容动刀!巴特尔,你疯了不成!”
他们是真的慌了,怕了!
咆哮帐内、威胁使者是一回事,这尚可在“愤怒”的借口下转圜。
但若真让巴特尔这一刀砍下去,在庆朝钦差的血染红金顶汗帐的那一刻,就再无任何回旋余地!
那意味着对大庆皇帝最极致的羞辱和最赤裸的宣战!
一想到要正面承受那个刚刚结束东征、国力鼎盛、携大胜之威的大庆帝国的滔天怒火;
想到要面对那位用兵如神、战功赫赫的辽王贾玌可能率领的铁骑;
即便是这些自诩勇猛的蒙古各部的勇士们,也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
“巴特尔!收起你的刀!” 特木尔死死架住他胳膊,低吼道,“金帐之内,对使者动武,你想让草原耻笑我部不懂规矩吗?!”
另一名万夫长猛地拦腰抱住他向后拖拽:“勇士的刀该砍向敌人,不是使者!你想让大汗蒙羞吗?!”
阿尔斯楞疾步挡在中间,目光如刀:“巴特尔!立刻向大汗请罪!”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或斥责其鲁莽失仪违背传统,或质问其勇士荣耀何在,总算让状若疯虎的巴特尔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些,理智稍稍回笼。
而自始至终岿然不动的沈文敬,冷眼瞧着这场闹剧,心中却不免闪过一丝可惜。
可惜这一刀未能斩落......
亦是可惜......此时陛下并无征讨草原诸部的心思!!
否则他沈文敬不介意效仿汉使——那些持节不屈、以自身制造开战借口的使臣,为帝国换来一个名正言顺、荡平边患的绝佳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