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楚王对自己的期许,绝不止于上将军,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也要比那个更高。
即使此刻的胸中,已是云卷风啸,心跳如擂鼓,但楚王的表情,依旧几乎没有变化,在朝卢先生微微颔首之后,看着对面的老者,微笑道:“有一位客人到了,本王得去见见,陈相不妨在此稍坐。”
陈相岂能不知这些门道,当即笑着道:“既如此,老夫也告辞了,殿下慢慢会客。”
“那本王送送你。”
“殿下留步。”
“好,卢先生,替本王好好送送陈相。”
看着陈相走了,楚王并没有立刻去见方公公,而是回到位置上,慢慢喝完了一盏茶,浇灭了心头的蠢动之后,才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衫,迈着四方步,走向了王府的一处密室中。
当他的身影出现,方公公便立刻起身,“殿下,大事不好了!”
一句话,让一个男人疯狂。
方公公做到了。
楚王苦心经营的平静,瞬间破功,“发生了什么事,细细说来。”
方公公道:“今夜我刚刚轮值,后宫就来人,说宁妃娘娘晕倒了。”
楚王眨了眨眼,嗯???
方公公看着愣住的楚王,连忙解释道:“陛下去了后宫回来,就召见了凌将军。”
楚王当即打断,“哪个凌将军,凌岳?”
“对,定国公和安国公府的小公爷。”
方公公点着头,“陛下跟凌将军说,宁妃病重,想让卫王回来床前尽孝,所以,陛下想让小公爷去将卫王换回来。”
楚王眉头一拧,这个变故和安排着实是他没想到的。
如果卫王回京,那情况可能还真有了变数。
同时他也明白,既然他吩咐过方公公,让他来传递最关键的那条情报,今夜的消息就不止于此。
毕竟大宗正进宫了。
方公公也不敢在楚王面前拿捏姿态,当即道:“小公爷答应了,等他离开不久,陛下召见了大宗正。”
楚王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有的时候,人哪怕是猜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即使最坏的结果已经到了面前,往往也还抱有着一丝侥幸的希望。
万一呢?
方公公的脸色也愈发凝重起来,将他所听见的陛下与大宗正的谈话说了。
楚王如同遭了当头棒喝,脑袋瓜子嗡嗡直响。
他想到了父皇可能对他心存芥蒂,不愿意轻易让他正位东宫;
他猜到了卫王此番的接连胜利,会对他的大计造成不可控的影响;
他甚至料到了父皇让凌岳去换卫王回来,是有意调整朝中大局;
但他完全想不到,父皇竟会如此果决,如此急切,如此清晰地表明了不让自己继位的态度,并且已经进入了实施阶段。
【朕欲立卫王为嗣,王叔意下如何?】
【太子死得不明不白,朕虽碍于江山社稷,没有深究,但.】
【楚王与江南瓜葛太深,如今江南本就有尾大不掉之势,若楚王继位,社稷恐有倾覆之虞,于公于私,朕心难安。】
这一句句,就像刀子,狠狠刺中了楚王的心。
没有让他觉得后悔,让他觉得忿怒。
凭什么?
我苦心孤诣多年,好不容易扳倒了太子,斗灭了齐王,你却宁愿将这个位置给卫王都不愿意给我!
就因为你的怀疑?
就因为你看不惯江南之人?
我的出身是我能选的吗?
论名望、论手段、论政务,他皇甫靖哪一点比得过我?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楚王死死握着拳,脸上下意识地露出几分外人从来见不到的狰狞和愤怒。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怪我不顾念父子亲情了!
方公公默默瞧着楚王的神色变化,心头一惊,连忙低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方公公。”
直到听见楚王的声音,他才抬头,装作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殿下请吩咐。”
“你既在御书房外值守,又是如何能够在这时候,前来告知本王的?”
楚王不愧是能靠着自己就能打下如此局面的人,在这般慌乱暴动的心境之下,依旧能够带着几分清醒的理智,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
方公公在来路之上,便已经想好,在这紧要关头,最忌讳的便是灵机一动自作聪明,传达了错误的信息,故而他没有任何隐瞒地,将情况与楚王说了。
说自己激动又恐惧发抖,被童瑞发现,又以寒冷为由,从而引动童瑞的恻隐之心,换了人这才得以脱身。
楚王细细琢磨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和不对。
于是,也稍稍放了心。
只要方公公没有暴露就好。
他神色真诚地看着方公公,“你做得很好,这份大恩,本王铭记在心,本王向来有功必赏,待本王继位,定会给你绝对丰厚的回报!”
方公公心头大喜,当即拜谢楚王,“殿下放心,奴婢定当倾力为您打探宫中消息,助殿下成就大业!”
见方公公如此上道,楚王也很满意,点头让他速速离开,以免发生意外被人查知。
待方公公离开,楚王定了定神,回到房间。
他没有急着做任何决定,而是从抽屉之中取出了一个崭新的鲁班锁,慢慢地解着。
等到东西解开,心潮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这才开始思考着应对之策。
寻来纸笔,慢慢将纸张平整地放在书桌正中,亲自研磨。
当一切准备就绪,便开始在桌上拟着种种需要做的事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停笔。
一旁的炭盆之中,已经烧了一层纸稿的灰烬,看着桌上最终的定稿,他也没有急着安排,而是将此刻在府中的三个幕僚都叫了进来。
“父皇欲立卫王为嗣,以凌岳前往山西,换卫王入京,卫王入京之时,恐为立储之日,本王当如何决断?”
他没有任何隐瞒,直接将谜底揭给了三人。
三人闻言,皆是心头剧震。
毕竟在他们看来,楚王如今对东宫之位已是十拿九稳,距离那把椅子也不过一步之遥。
这几日的推举太子,似乎就已经开始走流程了,却没想到事情在这时候,竟起了这样的变化。
缓了一会儿之后,三人渐渐稳住心绪,开始建言献策。
毕竟楚王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事情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楚王默默听着,慢慢印证完善着自己的想法。
等他们说完,他才开口吩咐。
“柳先生,你立刻给身在太原的莫有智去信,直接飞鸽传书,不用在乎被人查知了,告诉他,想办法密切监视卫王行踪,一有变故,立刻上报。”
“朱先生,你去给真定府知府石守约去信,让他加派人手,盯死太行八陉,一旦有动静,立刻传信给他,由他飞鸽传书回来。”
“卢先生,悄悄送去宁远侯府,将这份婚书,亲自交给宁远侯手上,告诉他。”
楚王顿了顿,眼中露出几分决绝,“告诉他,二月初二,乃本王生日,望能迎娶宁远侯嫡女梅心竹,喜上加喜,两家结姻亲之好。”
闻言三人的心跳都陡然漏了一拍。
他们太明白,楚王和宁远侯结亲,意味着什么了。
只要陛下还活着,或者陛下还能决定殿下的前途,殿下就绝对不敢公开这么干。
现在殿下连日子都定好了,那就意味着,在那一天,殿下无需担心陛下的猜忌。
什么情况,殿下才会不担心陛下呢
殿下这是要做最后一搏了吗?!
三人顿感事情重大,生死一线,腾龙还是入土,在此一搏!
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下去安排。
夜色之中,楚王握着拳头,往日幽潭般的眸中,蛟龙翻涌,正待化龙。
父皇,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翌日,清晨。
一场朝会波澜不惊。
天德帝也好,楚王也好,依旧父慈子孝。
朝中百官,也仿佛并不知道昨夜的一切,依旧按部就班,争权夺利。
而此刻的定国公府里,下了值的凌岳,本打算补个觉先,但在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先去找了自己的爷爷。
不弄清楚这个问题,他觉都睡不好。
定国公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着凌岳走进来之后直接挥退了他所有的侍从,然后让心腹亲卫把守着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忍不住嘴角一抽,“咋了,想让老头子入土你好袭爵啊?”
凌岳翻了个白眼,“别闹,有正事。”
定国公呵呵一笑,“那你说。”
凌岳一脸严肃,“陛下昨夜召见我,说宁妃娘娘病重,想让卫王床前尽孝,让我去山西将卫王换回来。然后又叮嘱我,一定要找你问清楚。最后临走的时候,又跟我说,千万不要声张。”
定国公闻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听着凌岳的话,他却忍不住想起了,两个多月前,他承了齐政的情,得以去拜访老军神时的情景。
那个上午,他骑着马,带着亲卫,来到了城外的荒丘园。
虽然正值隆冬,马车绝对是更舒服的选择,但行伍出身半生戎马的他,怎么会在仰慕的上官面前丢了气质。
而果然,瞧见他骑马而来,在门口迎接他的老军神淡淡一笑,“你若坐着马车来,老夫就直接叫你回去了。”
定国公腰背挺直,抱拳道:“末将不敢!”
“好了好了,都这把年纪了,你大小也是勋贵的领袖人物,也不怕老夫遭人诟病。”
“您是我大梁军中图腾,谁敢胡乱置喙!末将亲自去撕了他们的嘴!”
老军神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朝里面走去。
定国公转身看着亲卫,“东西给我!”
老军神目光一凝,定国公连忙解释道:“您最喜欢的鸿兴楼卤鸡,外加末将珍藏的一大坛酒。”
以定国公的家世,想要什么珍宝都没问题,但偏偏就是这样的礼物,却让老军神的嘴角荡开一丝笑意,“走吧。”
两人进了园子,找了个房间坐下,喝着酒,吃着肉,聊着往事,十分快意。
酒到酣处,定国公忍不住开口道:“将军,末将早就想来拜访你,你为何一直不见我啊!”
老军神放下酒碗,缓缓道:“那是因为还不到时候。”
定国公一愣,“现在就到时候了?”
老军神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他,“你觉得你家那个后生,怎么样?”
定国公想了想,“末将觉得,他虽然人愣了点,但打仗的本事还是可以的。”
“太行山,贼寇又起,如果让他去剿匪,你觉得他能平定吗?”
老军神的问题,让定国公有种夏侯渊抬手——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你不是不问世事了吗?
怎么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朝廷的军事安排,你怎么能知晓呢?
心头的疑问刚起,大半生的智慧就让他后背猛地一凉,想到了某种可能。
于是,他很郑重地也很光棍地直接道:“请将军示下。”
老军神微微一笑,“如果真有那天,就让他拖着不走。”
“啊?”定国公一愣,这种事情,是能拖的吗?
“先拖,拖到陛下再催他,那时候再出发,如果陛下不催,那就别急,等在中京。”
定国公深吸一口气,他对老军神自然是无比信任的,点头道:“然后呢?”
老军神撕了条鸡肉放进嘴里,“没有然后,然后就再看情况。”
定国公:
凌岳看着自己的爷爷,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眉头微皱。
这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需要考虑这么久?
要不是没听见爷爷的鼾声,他都以为这个老头儿睡着了。
就在他快忍不住催促的时候,定国公开口了,然后一句话就给凌岳干懵了。
“剿匪这种事情,不要着急,陛下又没说啥时候走,你先好好思索一下如何行事,准备充足了再说。”
凌岳皱着眉头,“可是,宁妃娘娘病重,卫王确实该回到床前尽孝,我身为他的好友,岂能不尽快动身?而且一群山贼而已,有什么好准备的?”
他看着爷爷,压低了声音,“而且卫王回京,对咱们也有好处啊,难道看着楚王登基吗?”
定国公也觉得凌岳说得很对,但他这个人有个优点,那就是知道哪些人是比他厉害的,并且能够很服气地听从他们的意见。
比如老军神,他就明白那是他一辈子也追不上的人,既然老军神那么煞有介事地将自己叫过去说了,那自己就不要自作聪明。
“你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定国公开口道:“你想想,如果宁妃真的病得很重,急需卫王回来,陛下不会催你立刻启程?还会让你细细准备,还会让你务必要来问我?”
凌岳一想,这倒也是。
听陛下那意思,似乎真没想让自己马上出发。
“但是,这准备也用不了多久,我该怎么拖啊?”
定国公其实也不知道,但他总感觉这事情里面的水很深,于是老神在在地笑了笑,“你就等着,说不定就有人来给你理由呢!”
凌岳扯了扯嘴角,“你这话自己都不信吧?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什么理由能让我拖延这种事情?”
定国公一听这话,心头大定,“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很快就有了。”
凌岳无语起身,径直走了。
没想到他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门房就匆匆而来,“小公爷,楚王殿下来访,小人已经将他请到了正堂等候。”
凌岳面色一变,“你确定是来找我而不是来找爷爷的?”
门房点了点头,凌岳带着满心疑惑,走了过去。
当他走入堂中,一身常服,风度翩翩的楚王便笑着起身,“凌岳,冒昧来访,见谅啊!”
凌岳抱拳,“楚王殿下哪里话,只是不知殿下登门,有何见教?”
“你啊,不愧是军伍之人。”
楚王笑着道:“是这样,二月初二是我的生日,虽说少不过生,但难得有个理由大家一起聚聚,我打算在二月初一,邀请一些中京城中相熟之人,一起聚个会,你可千万要赏脸参加啊!”
凌岳微瞪着眼: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