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爷,您没事吧?”
亲卫听见这声喷嚏,连忙紧张关心。
这年头,风寒可不是一个小问题,尤其是老公爷这年纪。
定国公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没事,兴许是哪个老对头又在念道老夫,或者是哪个族人又干了什么不当人的事了。”
亲卫笑着道:“反正不可能是小公爷了,小公爷这一回,可是给您大大长脸了呢!”
定国公哼了一声,“收拾一帮山贼,有什么好长脸的,能把北渊蛮子打了,最好给平了,那才叫真正地长脸呢。”
嘴上这么说着,定国公的嘴角却很诚实地挂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虽然他也知道,凌岳剩下这一仗多少是沾了齐政的光。
但终归是凌岳亲临现场指挥打出来的,军中就认这个,这战绩谁也质疑不了。
每当想到自己爷孙二人,都平定了太行山匪患,成就一段跨越数十年的佳话,定国公那嘴角就总是很难压。
车队一路来到城门口,守将一见众人气度,就知道这不是等闲人家,没有装大。
等定国公一行表明身份,守将不由为自己的老实感到庆幸。
正当城门守将打算亲自带着他们前往巡抚衙门的时候,定国公却开口道:“劳烦先带我们去城外军营。”
众人一路来到营房外,定国公也很守军中规矩,翻身下马,瞧见军容整齐的样子,微微点头,而后朝身旁亲卫点了点头。
亲卫上前,通报了名号之后,大惊失色的哨兵几乎是飞奔入内,不多时,数名将校同样跑着出来迎接。
就如同在定国公心里,老军神是他永远的将军一样;
在不少禁军将校的心里,先后统领过禁军三大营的定国公就是他们永远的上司。
“末将拜见将军/公爷!”
定国公点着头,笑容亲切而和蔼,“都起来吧,听说你们这一仗打得不错啊!”
“皆是卫王殿下和小公爷指挥有功!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定国公笑了笑,忽然朝里望去,“那个小兔崽子呢?”
众将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人开口道:“盏茶之前,末将好像瞧见大帅和乔将军骑着马进城去了。”
定国公登时大怒,“这小兔崽子,不与将士们在此同甘共苦,却只知自己进城享受,反了他了!”
定国公的愤怒半真半假。
对于军旅世家而言,这是个人的基本素质;
同时定国公如此说,也是在消除众人对凌岳可能的不满。
当爷爷的我已经骂了,你们可不能再生我孙子的气了哦!
“公爷息怒,昨日城中士绅劳军,城中官绅热情相邀,大帅都未曾入城歇息,而是宿在营中。此番进城想必有要事。”
“他最好是有要事。”
定国公冷哼一声,忽然眉头一挑,“他可曾着甲?”
“额,末将没看清。”
定国公登时明白了过来,看了那参将一眼,直接转头看着亲卫,“走,进城!”
看着定国公一行离开扬起的灰尘,一帮将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为自家大帅祈祷。
再是一军主帅,面对着地位威望能力都不输的爷爷,那也只有低头认输的份儿啊!
玉脂楼,太原城中最高档的青楼。
一身便装的凌岳和乔三正慢慢朝着它的方向走着,一个乔三随手雇佣的本地闲汉正向二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玉脂楼的情况。
在他口中,这玉脂楼的姑娘,个个美能沉鱼落雁,肤如羊脂白玉,绝对是顶好顶好,又值得好顶好顶的。
瞧见这闲汉那言语粗俗、眼冒绿光的样子,就连乔三都有些倒胃,想要出言提醒对方收敛一点,但又拿不准凌岳的心思。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小公爷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来逛青楼。
他当然听卫王殿下和齐公子偶尔开玩笑说过小公爷对上青楼有执念,但他宁愿相信太监喜欢逛青楼也不愿意相信小公爷做梦都想去青楼,这不纯纯的无稽之谈嘛。
卫王殿下和齐公子开个玩笑,自己得有分辨能力嘛!
所以,他也没有开口,只当小公爷是另有要务,默默跟着。
凌岳神色平静地看着前方的玉脂楼,他对楼里的姑娘也好,酒也好,没有什么具体的憧憬。
青楼对他而言,只是一件自小便求而不得,困扰半生的玩具,有机会满足便满足了,至于说这玩具对现在的他而言好不好玩,有多好玩,那并不重要。
“这一次,总不可能有人还能来拦我了吧?”
小公爷得意洋洋,轻哼开口。
玉脂楼门口,一个胸怀坦荡,家底厚实的老鸨在瞧见一身贵气又年轻俊美的凌岳时,眼前登时一亮,在发现对方居然真是朝着自己这边走来,更是大喜,当即打算试着投怀送抱一下,万一这小贵人就好自己这一口呢!
她腰胯一扭,刚迈出一步,冷不防,耳畔猛地响起一声惊雷!
“站住!”
她身子一哆嗦,便在马蹄声中,瞧见了一张须发花白,但威严十足的脸。
凌岳身子一颤,眼中露出几分难以置信,苦笑着抬头看了一眼玉脂楼的招牌,转过身,瞧着那张熟悉的脸,恭敬道:“爷爷。”
这一瞬间,他有种把自己这死嘴缝起来的强烈冲动。
乔三也瞧见了定国公,连忙恭敬行礼。
定国公看着他,扬起了手中的马鞭。
凌岳低着头,不敢动弹,准备生扛这一鞭。
可最终,定国公这一鞭子,却没打下去。
他冷冷道:“跟我走!”
言罢,便轻夹马腹,朝着巡抚衙门的方向行去。
身后老公爷的两名亲卫识趣地各让出了一匹马给凌岳和乔三。
看着众人离开,一单大生意落空的老鸨哼了一声,嘀咕道:“连青楼都不让来,估计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她这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有些道理。
不少顶级的大户人家都会对子侄逛青楼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都不会管。
在他们看来,这种事情既是社交,也能让他们的子侄不会轻易被家中妻妾拿捏蛊惑,还能够让他们对女色之事,尽快脱敏,从而有心专注正事。
这家老头,孙子逛个青楼都不许,家世多半也就那样了。
自我安慰一句,老鸨便腰身一扭,准备进去,耳畔传来客人惊疑不定的声音,“咦?这不是凌将军吗?”
“嘿,还真是,昨夜在城外,在下还和大伙儿一起远远敬过凌将军一杯酒呢!”
“嘶!可是,凌将军叫那位老者爷爷?那他?”
“定国公?我的乖乖!勋贵之首啊!”
听见这些话,一个嘴硬的女人,脚下一软,心轻轻地碎了。
到了巡抚衙门,得知宋溪山依旧还未回来,定国公直接道:“本国公奉旨而来,速去请他回来领旨!”
属官们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派人飞马而去,凌岳和乔三也这才明白为何定国公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此地,搅黄了凌岳的青楼梦。
定国公接着又让人带路,去拜访了孟青筠和辛九穗。
到他这个年纪,也就不需要避太多的嫌了。
两个姑娘这些日子帮着宋溪山和官军之间沟通,也立有功劳,但是不好封赏,所以陛下和卫王的感谢与褒奖,便托定国公来传达了。
当然,定国公一起带来的,还有齐政的亲笔信。
瞧见两个姑娘接过信,脸上都升起害羞的红晕,定国公哈哈一笑,也没有多嘱咐什么后续之事,便告辞离开。
那些事情,他相信齐政都会在信中向二女交待清楚的。
这一路上,他压根都没有搭理逛青楼未遂的凌岳。
越是这样,凌岳的心头就越是忐忑。
连带着有着“教唆、带路之罪”的乔三,心跳得都快蹦出来了,感觉比自己一人仗剑守着空帐面对全军将校时还要紧张。
众人一路出城,返回军营。
定国公瞧着前方的一处土坡,翻身下马,冷冷说了一句,“小兔崽子,跟我来!”
凌岳连忙下马跟上,一脸老实认罪的态度。
二人一起登上土坡,亲卫们散开将土坡围住,同时也是隔绝旁人。
土坡上,定国公无语地看着这个孙子,“你可知错?”
凌岳老老实实点头,“孙儿知错。”
“我凌家人,改正从来不是在口头上,而是在行动上!”
凌岳立刻站直,“是!”
定国公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此番你立了功劳,我这个当爷爷的本应该好好夸你赏你,但是一来却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从而心生怨怼?”
凌岳连忙道:“孙儿不敢。此番剿匪,皆赖卫王殿下和齐政之功,孙儿只是协助罢了。”
定国公忽然声音一低,“那你想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功劳吗?”
凌岳猛地扭头,定国公认真道:“陛下和卫王让我征求你的意见。”
“率你麾下士卒,随我悄悄北上,防御北渊突袭,立不世之功,你敢吗?”
凌岳瞪大了眼,看着自己爷爷那饱含深意的眼神。
他终于明白,宣个旨,为何会出动自己的爷爷。
自己的爷爷,也压根不是专门前来宣旨的。
北疆、北渊、突袭、不世之功,想到这些,他的呼吸悄然急促了起来。
过了一日,宋溪山便返回了太原城。
倒不是山西交通真有那么便捷,而是在凌岳大军回转之后,他就已经开始往回走了。
身为地方主官,大军回转之前,总是要亲自送别的。
在即将抵达太原的时候,碰上来传信的信使,登时快马加鞭地回了。
定国公得知消息,也再度来到了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中也摆上了香案,定国公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靖安地方,乃封疆之要务;戮力王事,实臣子之赤忱。尔山西巡抚宋溪山,秉宪持纲,督率文武,辅助王师,佐理钱粮,剿除太行山积年匪患,使闾阎得复耕读之乐,道路重开商旅之途。都指挥使郑毅,统兵陷阵,厥功尤著。布政使参政魏俊杰、按察副使叶良秦、知太原府事沈度,转饷供军,协理有方。
特赐:宋溪山岁加禄米二百石,荫一子入国子监,赐玉带一条;郑毅晋都督佥事,加怀远将军,赏银五百两,赐玉璧一对;魏俊杰权领山西布政使,叶良秦权领山西按察使,沈度转任中京府令,各赐绯袍一袭,敕吏部记录功次.尔等其益励忠勤,永固藩屏,钦哉!
天德二十年二月二十九日】
这份褒奖的名单很长,其中甚至还包括宋辉祖、乔耀先、司马宗胜三人。
宋辉祖被封了正七品的承事郎、乔耀先和司马宗胜被封了从七品的从仕郎,虽然都是散官,但也算是实打实地有了官身。
对比起先前人人喊打的太原三傻,如今的三人绝对是不少人眼中的太原三杰,至少也是中性评价的太原三少!
“臣等领旨!谢陛下隆恩!”
众人跪谢领旨,除开宋溪山外,被褒奖的众人眉眼间皆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这不仅是朝廷给了厚赏,而且还是让定国公来宣的旨意,这份看重,不言而喻啊!
这一幕瞧得不少人眼热至极,但如今后悔已是无用,谁让当初卫王大军前来之时,他们没有如这些人一般,果断拥护呢!
“宋大人,诸位,恭喜了啊!”
定国公笑着将旨意递了过去,众人连连道谢,将定国公请进了房间叙话。
闲聊了一会儿,其余众官识趣告退,将空间留给了定国公和宋溪山。
定国公端起酒杯,“宋大人会不会觉得陛下和殿下给你的封赏太轻了?”
宋溪山连忙道:“老公爷言重了,此番下官并未做什么,皆是卫王殿下、舟山侯、小公爷之能,下官得此奖赏已是十分知足。”
定国公平静地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道:“老夫想跟你吐真言,你跟老夫玩心眼?”
宋溪山赶紧起身,“不敢诓骗老公爷,下官如今已然知足,唯有忧心后人不能承载家业之重,如今犬子略有成长,更得了恩赏官身,已是欣慰不已。”
定国公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陛下口谕!”
宋溪山连忙跪下,定国公开口道:“伯安,此番对你的封赏不高,是因为你还有一件大事没做完。给你一年的时间,安抚好境内百姓,彻底断绝太行匪患,卫王也觉得你才能卓著,在政事堂给你留了一个位置,朕同意了,你安心为山西事收好尾,保重。”
“臣,谢陛下隆恩!”
宋溪山跪在地上,再起身时,已经红了眼眶,“老公爷,陛下他?”
定国公叹了口气,并未言语。
两行热泪,登时从这位封疆大吏的眼中滚落。
他想起了三十年前,他在中京城和尚在潜邸的陛下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他们都还风华正茂,他们都还满怀憧憬。
但如今,他们已见过了人生的最后一面。
【伯安,你说我将来能登上皇位吗?】
【伯安,父皇下诏立我为太子了!】
【伯安,你去山西吧,此地太过重要,交给别人朕不放心。】
【爱卿,朕有一个重任要交给你。】
一桩桩往事,沉渣泛起,在心湖之上,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涟漪。
等宋溪山的心绪渐渐平复,他深吸一口气,擦了把脸上的泪水,“老公爷此番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需要下官配合之事?”
老公爷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赞赏他的忠诚还是他的聪明,开口道:“的确,有需要你配合的事情。”
良久之后,房门被重新打开。
老公爷告辞离开,宋溪山起身在房中慢慢踱步,缓缓消化着老公爷方才透露的惊人消息,沉吟起来。
而与此同时,整个太原城,都因为这一封圣旨,震惊了。
陛下恩赏,定国公亲自来宣旨,这是何等的恩宠;
巡抚大人地位愈发稳如老狗,什么楚王,什么反对之人,皆为过往云烟;
一帮当初壮起胆子跟着卫王鞍前马后的,尽皆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山西官场格局大变,魏俊杰、叶良秦、沈度,你们是真取了个好名字啊;
最关键的是,太原三傻居然全部都封官了!
就这么短短几个月,人家摇身一变,真的成了功勋赫赫的青年才俊了!
这你受得了吗?
乔府长房的大门外,两辆马车缓缓停下。
前面的马车中,走出了乔家的大长老。
而后面的马车里,走出了两个袒露上身,背着荆条的老者。
一看面容,赫然正是二长老和三长老。
这一副扮相,瞬间让长房的下人们懵了,继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二长老和三长老憋红了脸,却没有任何呵斥之语,只是跟在大长老身后,默默朝里走去。
一路来到了家主房外,三人敲开门走了进去。
一瞧见乔家家主乔海丰,二长老和三长老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家主,我俩错了,请家主责罚!”
忏悔的声音在房间之中回荡,对比起之前强势逼供的场景,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