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为晋王府的飞檐镀上金红。
雅阁之内,雕梁绘栋映烛火,窗棂掩去街衢喧嚣,案上佳肴罗列,热气氤氲缠绕梁柱。
青瓷盘盛着酥炙羔羊,脂膏凝而不腻,撒以西域进贡的孜然,香气醇厚。
白瓷碗中浮着水晶虾脍,薄如蝉翼,淋上姜橘汁,清鲜爽口。
玉盏盛酒浆,琥珀色的葡萄酿泛着微光,旁侧铜釜煨着驼蹄羹,咕嘟声轻响,汤汁浓稠如蜜。
另有蒸鲥鱼缀以莼菜,油焖笋衬着菌菇,八碟精致小菜围列四周,或酸脆开胃,或咸香适口,皆是厨下精心烹制的珍馐。
烛火映堂,宇文沪身着素色绫罗常服,腰束玉带,端坐主位。
宇文泽一身青衫,位于右手边。
宇文沪面容微含笑意,眼角细纹舒展,目光温和扫过案上佳肴,最终落在左手边的陈宴身上,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亲昵打趣:“你小子是知道本王得了好酒,闻着味儿就前来了是吧?”
陈宴来之前已换了一身锦袍,身姿挺拔,闻言抚掌而笑:“那臣下可算是来对了!”
宇文沪看向案侧地面所置的陶制酒坛,坛身素朴无华,却透着沉厚质感。
他探身抬手,稳稳将酒坛提起,手腕轻旋,坛中酒液撞击坛壁,发出清越的咕嘟声响。
指尖抚过坛口封泥,稍一用力便将其剥落,刹那间,一股醇厚绵长的酒香破坛而出,不似葡萄酿的清冽,反倒带着中原佳酿独有的粮香与陈韵,在雅阁中弥漫开来。
宇文沪嘴角笑意更深,举坛示意二人,朗声道:“正好今日咱爷仨尝尝!”
说罢,取来三只陶碗,亲手倾坛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坛口缓缓流淌,落碗时溅起细密酒花,酒香愈发浓烈。
陈宴闻言,当即抬手擎起面前陶碗,酒液晃出细碎涟漪,朗声道:“太师,臣下敬您!”
声线洪亮,满是恭谨。
宇文泽亦随之举杯,青衫微动,语气谦和却带着孺慕:“父亲,孩儿敬您!”
宇文沪见状,眉梢一挑,故作嗔怪地数落:“又没外人在,偏整这些繁文缛节,倒生分了。”
话虽如此,手中酒碗却已稳稳举起,与二人的碗沿重重一碰,“哐当”一声脆响。
“喝!”他一声断喝,语气爽朗。
三人皆仰头,陶碗倾斜,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喉间滑落,粮香与陈韵在舌尖炸开。
宇文沪放下空碗,指尖捻起银箸,夹了一箸酥炙羔羊,脂膏在齿间化开,香气满口。
他慢慢咀嚼着,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陈宴身上,语气平淡无波,似闲谈般问道:“听说你二人查德泰钱庄放印子钱之事,倒顺带将谯王给办了?”
“正是。”宇文泽闻言,接过话茬,斩钉截铁道。
旋即起身,探身取过案侧陶制酒坛,手腕微倾,琥珀色酒液再度注满三只空碗,酒花溅起又悄然消散,酒香重又弥漫开来。
“那德泰钱庄在长安县,为非作歹,祸害百姓,孩儿特请阿兄相助!”他将酒坛放回原位,双手按膝躬身,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父亲,“将他们给一窝端了!”
宇文沪闻言,缓缓颔首,眼底笑意真切了几分,抬手虚按示意宇文泽落座,赞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合该这样!”
说罢,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液入喉,醇厚回甘。
目光转而投向陈宴,烛火在他眸中跳跃,语气陡然沉了几分,带着几分探究与意味深长:“阿宴,你对陛下,还是依旧尚存戒心?”
陈宴闻言,执箸的手猛地一顿,银箸尖夹着的水晶虾脍微微晃动,险些滑落。
眸色微沉,旋即稳稳将虾脍放回白瓷碗中,瓷箸轻磕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抬眼望向主位的宇文沪,脸上爽朗笑意已敛,神色凝重却不失恭谨,缓缓问道:“太师何出此言?”
宇文沪笑了笑,指尖依旧摩挲着陶碗沿,指腹感受着碗壁的质感。
烛火映在他眼底,笑意似浅却深,语气带着几分了然与笃定:“阿卬那小子,本王还是了解的.....”
“嚣张跋扈是真的,骨子里的桀骜藏不住,可也还有几分脑子,拎得清什么能拿捏,什么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
陈宴拱手抱拳,腰肢微躬,满脸堆笑,坦然承认道:“果然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慧眼!”
言语之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奉承,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顺与赞叹。
说着,顺手端起酒碗,微微前倾示意,神色愈发恭敬。
宇文沪闻言,脸上笑意更盛,抬手虚点了点陈宴,并没有任何要责怪的意思,反而还打趣道:“本王要是老眼昏花了,当年岂能发掘你这块璞玉?”
说罢,端起酒碗浅酌一口,指尖依旧摩挲着碗沿,眼底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饶有兴致的玩味,目光紧紧锁住陈宴,沉声道:“所以,你在陛下跟前这般试探,都试出了些什么?”
陈宴眸色一凝,竟无半分犹豫,脱口而出:“天子善藏!”
二字掷地有声,在雅阁中回荡。
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不仅沉得住气,更深谙取舍之道......”
宇文沪静静听着,指尖停在酒碗沿上,缓缓“嗯”了一声,鼻音厚重,带着认同。
他抬眼望向陈宴,眸中锐利与了然交织,陈宴亦回望过去,二人未再多言,只交换了一个眼神,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心照不宣。
陈宴端坐在案前,指尖轻叩碗沿,神色凝重了几分,略作斟酌后,沉声道:“太师,从武德殿出来后,天子将臣下叫住,于禁苑临水榭单独召见......”
宇文沪执箸夹起一箸油焖笋,缓缓送入口中,笋香混着菌菇的鲜醇在齿间散开。
他慢慢咀嚼着,眼底忽然漫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早已洞悉一切,淡淡回道:“本王知晓!”
话音落罢,他放下银箸,抬手端起酒碗,却未饮,只轻轻晃动着碗中残酒,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与笃定,望向陈宴问道:“陛下向你赠丹,又向你讨要了平齐之策,对吧?”
烛火映在他脸上,笑意深浅难辨,话语却精准得如同亲耳听闻。
陈宴眸中惊色一闪而逝,随即重重点头,语气带着几分叹服与恭谨,掷地有声:“正是!”
陈某人有几分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毕竟,面前的是手握大权的大冢宰爸爸!
对皇宫的掌控力,又怎会不是方方面面的呢?
那一刻,陈宴只觉自己如此抉择的明智!
宇文泽端坐席间,原本凝神静听,忽然身子一顿,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转瞬便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身,手掌在案上轻轻一拍,惊声道:“声音,阿兄你这刚出皇宫,就直接来了府上,莫非是觉得父亲会疑你?”
宇文沪闻言,当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语气带着几分嗔怪数落:“你这傻小子怎么说的话!”
“为父岂会疑你阿兄?”
说罢,话锋一转,神色沉了下来,目光落在陈宴身上,眸中却满是不加掩饰的赞赏:“阿宴那是不想因这种事,而产生任何间隙!”
话虽如此说,但宇文沪对陈宴却是愈发的满意.....
自家孩子不仅聪慧,还忠心耿耿,极其懂分寸!
宇文泽脸上一红,露出几分尴尬笑意,连忙端起面前酒碗,腰身微躬,连声说道:“是孩儿失言了!”
“自罚一杯!”
话音未落,仰头便将碗中酒液一饮而尽,陶碗底朝天,酒液顺着唇角滑落些许。
“陛下身为大周的天资,愿意钻研武事是好事!”
宇文沪夹起一箸蒸鲥鱼,就着莼菜细细咀嚼,鱼肉的鲜嫩混着清香在齿间散开。
他缓缓咽下,神色间颇有几分不以为意,平静道:“整日无所事事的,哪有个君王相?”
阿雍那小子,不像宇文俨那般,有小动作与歪心思,还不染指军政大权,愿意研究就研究吧.....
正好给年轻人找点事做!
消耗消耗精力,以免将心思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难怪宇文雍会堂而皇之地,与我探讨平齐之策,原来是吃准了大冢宰爸爸的心思.............陈宴闻言,猛地恍然大悟,沉声道:“臣下明白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
这位少年天子,也是善于察言观色,揣测人心之辈!
放任其成长,经时间沉淀,丰满羽翼,来日必成大患!
所幸他已经用下了手段.....
宇文沪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陈酿,酒液醇厚回甘,熨帖了喉间。
他放下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目光忽然投向窗外沉沉夜色,语气带着几分悠远,却又藏着不容小觑的决心:“其实本王也有伐齐的心思!”
话音落下,雅阁内瞬间寂静无声,烛火摇曳间,眸中闪烁着对疆土的觊觎与一统北方的野望。
与方才闲谈时的从容截然不同,权臣的雄心在这一刻毫无遮掩。
陈宴闻言,脸色骤变,先前的沉稳瞬间消散,竟陡地起身,语声急切,带着几分慌神,躬身拱手道:“太师万万不可啊!”
宇文雍那儿可以挖坑,但大冢宰爸爸这儿,是一定得劝阻的!
毕竟,好爸爸的天赋,并没有点在军事上.....
历史上那几次伐齐,都是大现眼!
而正是由于连番失利,导致的威望大损,才给了周武帝可乘之机。
这种事陈某人是必须得防微杜渐的!
宇文沪见状,缓缓起身,抬手拍了拍陈宴的肩膀,掌心力道沉稳,轻笑一声,安抚道:“瞧给你吓的,赶紧坐下。”
待陈宴依言落座,宇文沪转身踱至窗边,推开半扇木窗,夜风裹挟着微凉的气息涌入,吹动他素色绫罗衣袍。
他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眸中翻涌的雄心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克制与深远,沉声道:“本王知晓现在还不是时机!”
“府兵改革刚完成,等过些年头,多攒些家底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