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清江省,秋意正浓。
云岭乡党政办公室接到了来自市里的通知。
刘清明获得了重生以来的第二个省级荣誉,清江省2002年度“新长征突击手”。
电话要求他去省城接受表彰,途经林城的时候。
他没有耽搁,直接去了一趟市公安局。
马胜利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看到刘清明进来,马胜利掐灭了手里的烟,起身给他泡茶。
“老弟,恭喜你,又要上电视了。”
“老马,你就别寒碜我了。”刘清明坐到沙发上。
“这真不是恭维,你的“全国十杰”事迹报道和省里市里的学习要求文件还在我办公桌里放着呢。”
马胜利为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
刘清明端起茶杯,没有喝。
“上次电话里跟你提过的事,有办法吗?”
马胜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张志强的案子?”
“对。”
马胜利重新坐回自己的老板椅,身体向后靠去。
“人都已经伏法快两年了,你要他的卷宗干嘛?”
“搞清楚一些事情。”刘清明回答得很简单。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传来的车流声。
马胜利看着他,看了很久。
“好吧。”他终于松口,“我让人调来。”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不过,有言在先,你只能在这间办公室里看,不能带走,也不能拍照。”
刘清明笑了。
“我以为我俩的关系,已经可以践踏一下规则了。”
马胜利的脸立刻板了起来。
“对不起,老弟,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犯错误,我自己也绝对不会。”
他的态度很坚决。
刘清明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开个玩笑,别当真。谢了,老马。”
马胜利这才缓和下来,对着电话说了几句。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警员抱着厚厚几大摞牛皮纸档案袋走了进来,放在了待客的茶几上。
“马局,东西送来了。”
“嗯,你出去吧,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要进来。”
“是。”
警员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
马胜利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水杯。
“我去开个会,估计要一个多小时,你慢慢看。”
刘清明点点头。
他听到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的声音,接着是马胜利在门外低声嘱咐警察的声音。
整个楼层都安静了下来。
刘清明收敛心神,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这些泛黄的卷宗上。
张志强案。
全称为“张志强特大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案”。
这是715和730案的延续和深挖。
这个盘踞林城近二十年的犯罪团伙,关系网错综复杂,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
团伙覆灭的那一天,林城的大街小巷,市民们自发地放起了鞭炮,庆祝这个毒瘤被彻底铲除。
落网之后,团伙成员交待了海量的犯罪事实。
仅仅是甄别、核实这些线索,就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
刘清明深深怀念前世那个拥有庞大数据库和高效检索系统的时代。
“金盾工程”已经提出并实施两年多了,但距离全国公安信息系统联网,依然遥遥无期。
现在想要从浩如烟海的纸质档案里找到一条具体的信息,只能靠最原始的人工翻阅。
效率何其低下。
好在他并非全无目标。
他有苏清璇的只言片语,有自己对她家庭背景的推测。
根据可能的案发时间、案件性质,他迅速缩小了查找范围。
他拆开一个档案袋的封线,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纸张因为年头久了,边缘已经发脆,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上面的字迹,有的是钢笔,有的是圆珠笔,记录着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罪行。
抢劫,斗殴,故意伤害,强迫交易……
刘清明的心神完全沉浸了进去。
他看得很快,但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拆开了第二个档案袋,第三个……
当他翻到其中一份薄薄的交待材料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是一份补充交待材料,记录时间在张志强等人被捕后的一个月后。
审讯员的名字,他很熟悉,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老人了。
而被审讯人的名字,是张志强团伙的一个核心骨干。
也是“金色年华”夜总会的保安头头,钱大彪的副手。
刘清明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越看,他的心跳越快。
越看,他的脸色越沉。
那几张薄薄的纸,在他的手里,越来越沉重。
上面记录的,是“金色年华”诱拐和强迫妇女的一系列事实。
其中的受害者,有不少都是涉世未深的学生,从大学生到中学生都有。
而那个名字,和她的身份背景,与女友的只言片语进行对应。
用他那个刑警的脑子,一顿抽丝剥茧。
答案呼之欲出。
他终于知道,她那份深刻的不安和对自己的强烈依赖,根源在何处。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羡慕张宁那种“普普通通的幸福和简单的被爱”。
他终于知道,吴新蕊那种强势外表下,对女儿隐藏着的深深愧疚,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那段看似光鲜的岁月里,她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刘清清的胸口堵得难受。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苏清璇在电话里强装欢笑的样子,浮现出她带着哭腔说“我可能会活不下去”的样子。
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一个钟头之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马胜利推门进来。
刘清明已经把所有的卷宗都整理完毕,重新装回了档案袋,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茶几上,和他刚来时一模一样。
“看完了?有收获吗?”马胜利给他续上热水。
“嗯。”刘清明端起茶杯,这一次,他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一些心里的寒意。
“非常感谢你,老马,你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
马胜利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事情很严重?”
他压低了声音。
“需不需要我插手?”
刘清明摇了摇头。
“放心,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只是解决我个人的一个困惑。”
马胜利是聪明人,立刻知机地不再追问。
他换了个话题。
“对了,老吴上调云州市局了,你知道吧?任经侦大队的大队长。”
刘清明点点头:“我知道,他临行前给我打过电话。”
“老吴这小子,运气是真不错。”马胜利感叹道,“遇到了你。不然现在,顶天了还是个副所长,还在基层熬着呢。”
刘清明说:“跟我没关系,路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也是他们自己努力的结果。”
“话是这么说,但选择比努力重要。”马胜利意有所指。
他顿了顿,又看向刘清明。
“听说,你也要动一动了?”
“是有这个说法。”刘清明没有隐瞒,“不过在正式文件下来之前,我也不好跟你多说。”
马胜利啧啧嘴。
“还得是你啊,老弟。想当年,我为了提个副处,跑断了腿,磨破了嘴,还立功受了伤,里里外外费了多少功夫。”
“你这速度,真是让人看了就绝望啊。”
刘清明苦笑。
“我也立功受伤了好吗?不止一次。”
“那能一样吗?”马胜利摆摆手,“就说咱们警察系统,一年到头,有多少人受伤?有多少人立功?最后能提上去的,又有几个?”
“我知道,我运气好。”刘清明说。
“不,你不知道。”马胜利的表情严肃起来,“你的优势,不在于你多能干,多会立功。而在于,你无论在哪个犄角旮旯做出一点成绩,上级都看得到。这才是最关键的。”
刘清明沉默了。
马胜利的话,一针见血。
“你直接说我‘上头有人’呗。”刘清明半开玩笑地说。
马胜利哈哈大笑起来,指了指他。
“你自个儿说的,我可没说。”
笑完,他又压低声音。
“但,就是这个理。所以,这就是我们需要团结一致的原因。因为没有人看到,你干得再出色,再卖命,都没有用。你的功劳,只会变成别人晋升的台阶。”
刘清明深以为然。
这套规则,他前世用了半辈子才勉强看懂,这一世,却早早地身在其中。
工作时间,他也不好过多地占用马胜利的时间。
事情办完,他便起身告辞。
出了市公安局的大门,刘清明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父母自己要去省城领奖,等回来的时候再回家里看他们。
挂了电话,他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哪?”
“城郊,西山公墓。”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多问,一脚油门,汇入了车流。
公墓很安静。
刘清明按照卷宗上记录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墓地。
墓碑很新,显然是后来重修的。
上面镶嵌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笑靥如花,是那样的青春而美丽。
只是,那份美丽,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
墓碑前,放着几束还很新鲜的菊花和百合。
刘清明将自己买来的那束白菊,轻轻地放在旁边。
他站在墓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
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