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再次包裹了赵清真。
但与上次在黑山重伤后的沉寂不同,这一次的黑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透支生命本源后的枯竭与冰冷。红色药丸的副作用如同反噬的恶魔,疯狂啃噬着他仅存的生机。经脉如同被烈火灼烧后又投入冰窟,剧痛与麻木交替袭来。道胎黯淡无光,近乎停滞,连归墟意境都变得晦涩难明,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
他感觉自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在寒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然而,一点微弱的暖意,始终护持着他的心脉。那暖意并非来自他自身,而是外界源源不断渡入的一股精纯、温和、却又带着山林野性与灼热气息的力量。这股力量与他体内的归墟意境截然不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如同冬日里的篝火,顽强地对抗着那侵蚀一切的冰冷与死寂。
是韦昆?不,韦昆的力量虽同源,却远没有如此精纯磅礴。
是那位被他救出的囚犯?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这点微弱的暖意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赵清真终于再次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的面孔。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古铜色的皮肤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风霜的磨砺,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疲惫。他盘膝坐在赵清真对面,双掌抵在赵清真背心,那股精纯灼热的暖流正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渡来。
正是那位被救出的冯三界传人。
赵清真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狭小而干燥的山洞中,洞口被藤蔓和树枝巧妙遮蔽,仅有几缕天光透入。韦昆和几名猎手守在洞口附近,神色警惕,见到赵清真苏醒,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道长,你醒了!”韦昆惊喜地低呼。
那中年男子也缓缓收功,额角隐见汗珠,显然为赵清真疗伤消耗不小。他收回双掌,目光沉静地看着赵清真,抱拳一礼,声音洪亮而沉稳:“在下钟离炎,浔州冯三界公座下掌火使。多谢道长舍命相救之恩!”
他的官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但字正腔圆,自有一股威严气度。
“钟离先生……客气了。”赵清真声音沙哑微弱,试图坐起,却浑身无力。他内视自身,情况依旧糟糕,但比昏迷前好了太多,至少那冰冷的死寂感被驱散了,经脉中多了一丝微弱的、带着暖意的生机在缓缓流淌,显然是钟离炎的功劳。“若非先生以真元相护,贫道恐已道消身殒。”
钟离炎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长言重了。若非你冒死相救,钟某此刻已成巫教祭品。你伤势极重,本源受损,切莫妄动真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那红色药丸,乃是虎狼之药,虽能短暂激发潜力,但无异于饮鸩止渴。道长日后万万不可再用了。”
赵清真苦笑一下,若非情势危急,他又何尝愿意如此。他看向钟离炎,问道:“钟离先生,你为何会被那支狼兵囚禁?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提到此事,钟离炎脸上顿时笼罩上一层寒霜,眼中怒火升腾:“那支狼兵,是归顺了巫神教的田州土司侬智高手下的‘黑獠卫’!那两名老鬼,是巫神教安插在侬智高身边的‘阴祭’和‘毒祭’!”
“田州土司侬智高?!”韦昆在一旁失声惊呼,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他竟然投靠了巫神教?瓦氏夫人知道吗?”
田州瓦氏夫人,正是田州土司的实际掌控者,以贤明和忠勇著称,其麾下狼兵在抗倭中屡立战功。若其夫侬智高暗中投靠巫神教,这无疑是惊天噩耗!
钟离炎沉重地点了点头:“瓦氏夫人……恐怕已被软禁或控制了。我此次离开浔州,本是听闻桂西异动,特来寻访瓦氏夫人商议应对巫神教之事,不料刚到田州地界,就遭了黑獠卫和那两个老鬼的暗算!他们似乎早就知道我的行踪!”
他拳头紧握,骨节发白:“巫神教对我冯三界一脉忌惮已久,一直想除之而后快。他们囚禁我,是想逼问出三界公传承的核心秘法,尤其是请‘三界爷’真身降世的法门,并想以我为饵,引出更多三界公的信徒加以剿灭!”
赵清真与韦昆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沉。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巫神教不仅势力庞大,更是已经开始渗透、控制地方土司势力,剪除异己!连田州这等重要的力量都可能落入其掌控,整个桂西的局势已然岌岌可危。
“钟离师叔,”韦昆改了称呼,语气焦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巫神教势大,又有土司狼兵助纣为虐,我们……”
钟离炎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慌什么!三界公传承若干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巫神教倒行逆施,勾结外魔,祸乱苍生,必不长久!”
他看向赵清真,眼神中带着一丝敬佩与决然:“赵道长,你于黑山力斩黑山老祖,又冒死救钟某脱困,乃我桂西万千生灵之恩人!更是对抗巫神教之脊梁!钟某不才,愿奉道长为首,整合三界公残留信众,联络各方志士,共抗邪教!”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江湖豪杰的义气与担当。冯三界一脉在广西民间根基深厚,若能得其全力支持,无疑是一股强大的助力。
赵清真心中感动,但并未被冲昏头脑。他挣扎着靠坐在岩壁上,缓声道:“钟离先生高义,贫道感激。然则巫神教根基深厚,其总坛‘幽冥峒’更是神秘莫测。欲要对抗,非一朝一夕之功,需从长计议。”
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务之急,有三。其一,稳定黑山净化域场,绝不能让兵主核心落入巫神教之手,或失控为祸。其二,设法查探田州虚实,若有可能,救出瓦氏夫人,瓦解巫神教对狼兵的控制。其三,联合一切可联合之力,包括周文渊先生代表的官府文脉、盘阿公代表的各族巫傩传承、薛先生所在的冥医谷,乃至所有不愿屈服于巫神教的土司、寨峒。”
钟离炎仔细听着,频频点头:“道长思虑周详,钟某佩服!黑山之事,我虽未亲见,但听韦昆所言,道长以无上道法构筑净化域场,实乃功德无量之举!田州之事,我比较熟悉,可派人暗中联络旧部,查探消息。至于联合各方……”他沉吟片刻,“浔州、柳州一带,尚有不少忠于三界公、未被巫神教侵蚀的寨峒和猎户,我可设法联络。另外,庆远府那边,似乎也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抵抗巫神教,领头者好像是个叫……‘蓝凤凰’的瑶族头人?”
“蓝凤凰头人已与我们会盟。”赵清真确认道,“如今正在黑山协助驻守。”
“太好了!”钟离炎精神一振,“如此看来,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接下来几日,赵清真便在钟离炎的护持下,于这隐秘山洞中静心疗伤。钟离炎所修的《三界焚天功》至阳至刚,蕴含山林生机,对修复赵清真受损的经脉与本源有奇效。加之薛慕华留下的丹药辅助,赵清真的伤势恢复速度远超预期。
虽然真元恢复依旧缓慢,道胎的修复更是水磨工夫,但至少行动已无大碍,不再有性命之虞。更重要的是,在与钟离炎的真元交融、共同对抗伤势的过程中,赵清真对“生”与“火”的意境有了新的感悟。归墟并非只有寂灭,寂灭之后,亦有新生之火可以燃起。这对他的归墟意境是一种难得的补充与平衡。
而钟离炎也从赵清真那里得知了更多关于巫神教“幽冥峒”以及兵主核心的详细信息,神色愈发凝重,同时也对赵清真的来历与修为更加敬佩。
这一日,赵清真伤势稳定,决定返回黑山。钟离炎需留下来联络旧部,探查田州消息,约定待时机成熟,便前往黑山与众人会合。
临别前,钟离炎将一枚赤红色的、形似火焰的玉佩交给赵清真:“道长,此乃‘三界火符’,乃我传承信物。持此符,可见我三界公一脉大部分头人信众,他们见此符如见我本人。若有急事,亦可凭此符感应到我的大致方位。”
赵清真郑重接过,感受到玉佩上传来的温热与一股纯阳正气,知道此物非同小可,谢过收好。
韦昆挑选了两名最机灵的猎手,跟随钟离炎留下作为联络和帮手,自己则与其余猎手护送赵清真返回黑山。
再次踏上归途,赵清真的心情与来时已然不同。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强敌环伺,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后有周文渊、盘阿公、薛慕华这样的同道,如今又有了钟离炎代表的冯三界一脉作为盟友,更汇聚了那峒寨联军等民间力量。
薪火相传,希望不灭。
他抬头望向黑山方向,目光穿透层层山峦,仿佛看到了那在混沌光晕中缓缓旋转的兵主核心,看到了那座凝聚了众人心血、正在悄然运转的净化域场。
还有那隐藏在西南深处、更加神秘恐怖的“幽冥峒”。
他知道,巫神教的风暴,越来越猛烈了。但他道心坚定,手中的归尘剑,亦将再次为守护这方水土而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