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国的深秋,御花园里的金桂开得正盛,馥郁的甜香几乎要凝成实质,随着微凉的秋风,漫过朱红宫墙,渗入每一寸雕梁画栋。
毛草灵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临水的琉璃亭中。石桌上摊着一封刚刚由大唐使臣亲手呈上的、用火漆密封的密信。信的内容她已经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扎在心上,牵扯出十年光阴都未能完全磨平的涩痛。
“十年之期已至,朕心甚念。卿本明珠,岂可久蒙尘于异域?今大唐海内升平,万事俱备,特遣使迎归。归则册封国后夫人,享无极尊荣,亦可慰汝父母十年倚闾之望。望卿慎思,速决。”
落款是那位将她当作棋子送出,如今又想要收回的,大唐天子的玺印。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丝绸信笺,那上面熟悉的纹路,恍惚间将她拉回了十年前那个飘着细雪的黄昏。破旧的青楼厢房,老妈子压低的嗓音,以及自己那颗在绝望中孤注一掷的心……
十年了。她从一个身不由己的青楼萌妹,成了这乞儿国说一不二的凤主。脚下是万民跪拜的疆土,身边是视她如珠如宝的夫君,怀里是聪明伶俐的孩儿……这一切,难道真要因为这一纸轻飘飘的诏书,而拱手放弃?
亭外水面,几尾锦鲤跃出,荡开一圈圈涟漪,模糊了倒映的宫阙楼台,也模糊了她眼中瞬间涌上的复杂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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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儿国皇宫的深秋,总带着一种被金黄与馥郁浸透的雍容。御花园里,那些上了年岁的金桂树,枝头攒满了细碎如金粟的花朵,开得不管不顾,几乎要将枝条压弯。那香气不再是若有若无的缥缈,而是浓烈得近乎霸道,沉甸甸的,仿佛有了分量和形状,随着午后微凉却柔和的秋风,无声地流淌。它漫过朱红的高耸宫墙,渗入描金绘彩的每一寸雕梁画栋,缠绕在宫人们悄无声息的步履间,也钻进了临水琉璃亭中,那独坐之人的肺腑深处。
毛草灵挥退了所有随侍的宫女太监,连平日里最得用的心腹嬷嬷也被她以想独自静一静为由遣走了。此刻,这方精致的亭子里,只有她,以及石桌上那封刚刚由大唐使臣亲手呈上、用明黄色绫缎包裹、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密信。
火漆上,清晰的龙纹印记,彰显着它不容置疑的来源。
亭子四面通透,仅以几根盘龙和玉石柱子支撑,轻薄的鲛绡纱幔垂落,被秋风拂动,微微摇曳。透过纱幔,可以看见外面波光粼粼的人工湖,以及远处层叠起伏、在秋日晴空下显得格外巍峨肃穆的宫殿群。这是她的王国,是她用了整整十年心血,从内到外一点点经营、掌控的疆域。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只凝注在眼前这封信上。
信,她已经反复看了三遍。内容其实并不长,辞藻也算不上多么华丽,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又带着倒钩的细针,精准地扎在她心上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牵扯出十年富贵荣华、权势煊赫都未能完全磨平的、属于过往的涩痛与茫然。
“十年之期已至,朕心甚念。”
开篇便是直白的提醒,带着居高临下的“关怀”。十年,一个当初被刻意模糊,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期限。她以为时光能冲淡一切,却没想到,该来的,终究会来。
“卿本明珠,岂可久蒙尘于异域?”
明珠?毛草灵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当初将她当作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用来换取边境安宁时,可曾想过她是“明珠”?如今见她在这“异域”非但没有“蒙尘”,反而混得风生水起,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便又想起她是“明珠”了?
“今大唐海内升平,万事俱备,特遣使迎归。”
海内升平?万事俱备?说得轻巧。这十年,她在乞儿国殚精竭虑,协助皇帝整顿吏治、发展商贸、改善民生,甚至亲自参与谋划,抵御外侮,平定内乱,才换来如今这“海内升平”的假象?而大唐,不过是坐享其成,如今见时机“成熟”,便要来摘取这颗他们曾经弃之如敝履的“果实”了么?迎归?说得真好听。
“归则册封国后夫人,享无极尊荣,亦可慰汝父母十年倚闾之望。”
国后夫人……位同副后,确实是无极尊荣。足以让世间绝大多数女子疯狂。还有父母……信中提到她的父母,那对在现代社会对她宠爱有加,却在这个时空里,因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而被迫分离,至今不知下落的双亲。这是攻心之计,用孝道,用血脉亲情,来撬动她坚固的心防。
“望卿慎思,速决。”
最后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慎思?速决?她还有多少思量的时间和空间?
落款处,是那方她曾经只在盛大典礼上远远瞻仰过的大唐天子玺印。鲜红的印记,如同一个沉重的烙印,烙在这轻飘飘的丝绢信笺上,也烙在了她此刻纷乱的心头。
毛草灵伸出纤细的、保养得宜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信笺冰凉的丝绸表面。那上面熟悉的云纹织造工艺,恍惚间将她拉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飘着细雪、寒冷彻骨的黄昏。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是长安城一个偏僻角落,破旧不堪的青楼后院厢房。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房间里没有炭火,冷得如同冰窖。她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裙,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又冷又饿,对未来充满了绝望。
然后,门被推开了,带着一身廉价脂粉香气的老妈子走了进来,脸上是惯常的、精于算计的笑容,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她屏退了旁人,压低了嗓音,对当时还叫做另一个名字的毛草灵说:
“丫头,你的造化来了……宫里传来消息,乞儿国那边来求亲,要一位公主和亲。可咱们陛下,哪舍得真把金枝玉叶嫁到那等据说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这不,就想找个合适的替身……”
老妈子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视:“我瞧着你模样标致,身段也好,虽说来历不明,但这气质,倒比一些小门小户的官家小姐还强些……更重要的是,你够机灵,也够隐忍。这可是天大的机会!去了那边,你就是公主,是王妃!总好过在这腌臜地方,一辈子抬不起头……”
她当时是什么反应?好像是沉默了许久,久到老妈子都有些不耐烦了。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飘落的雪花,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冷静到可怕的声音问:“风险呢?若是被识破……”
老妈子嗤笑一声:“识破?山高皇帝远,谁认得谁?只要你自己不露馅,那边的人还能跑到长安来对质不成?再说了,这可是陛下的意思,自然会替你打点好一切。你只需点头,从此便是鲤鱼跃龙门!”
是了,就是在那一天,在那个冰冷绝望的黄昏,她,一个来自异世的孤魂,一个身陷囹圄的“罪臣之女”,为了抓住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为了改变那看似注定的悲惨命运,点了头。用一场豪赌,赌一个未知的未来。
如今,十年过去了。
她赌赢了,赢得盆满钵满。
曾经的青楼萌妹,早已脱胎换骨,成了这乞儿国后宫说一不二的凤主,连前朝政务,皇帝也时常与她商议,听取她的意见。她脚下踏着的,是万民跪拜、属于她和丈夫的辽阔疆土;身边陪伴的,是那个从一开始被她小心翼翼应付,到后来真心相待,如今视她如珠如宝、给予她无限信任与尊重的乞儿国皇帝;怀里拥着的,是他们聪明伶俐、承载着无限希望的孩儿……
这十年,她早已将根,深深地扎进了这片曾经陌生的土地。这里的每一座宫殿,每一条街道,甚至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融入了她的生命,构成了她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这一切,难道真要因为这一纸轻飘飘的、来自遥远长安的诏书,而全部放弃?放弃她苦心经营的一切,放弃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作为“凤主”的责任与荣耀,回到那个只将她当作棋子和工具的大唐,去做一个看似尊贵、实则处处受制于人的“国后夫人”?
“嗬……”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涩意的叹息,从毛草灵喉间逸出。
亭外,平静的湖面被几尾肥硕的锦鲤跃出打破,荡开一圈圈连绵不绝的涟漪。水波晃动,模糊了倒映在其中的巍峨宫阙和亭台楼阁的清晰轮廓,也模糊了她那双凤眸之中,瞬间涌上的、复杂难辨的水光。
是思乡之情?是对未知命运的抗争?是对眼前拥有的无尽眷恋?还是对那看似光明,实则可能暗藏更大危机的未来的深深忌惮?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抉择的时刻,到了。
而这一次的抉择,远比十年前那个雪夜,更加艰难,也更加沉重。